第348节
后一月,上太皇太后尊号仪、上皇太后尊号仪、上皇贵太妃尊号仪依次举行,徐循身为皇贵妃的生涯,正式结束。
作者有话要说:写到最后差点要敲全文完啊,哈哈哈……
当然,基本,行文至此,皇贵妃卷结束了,如果你愿意就当它全文完结也可以的……因为毕竟皇帝挂了,徐循以后也没啥生死危机,就是往下活,不存在任何悬念,不过我说过要从生写到死的,当然也不会留遗憾,之后的篇幅,估计也不会很长,因为可以说的事不多了~ps 提要里的诗也是王安石的,和白首想见江南凑成《题西太一宫壁》两首。那个比较蹩脚的上林春色也真的出自历史原型所作……
第253章 春雨
天气日渐回暖,不知何时,细雪已经悄然化为春雨,夜风也不再透着沁人的寒意,宫室内的烟道已经渐渐没了温度,只有在夜里,才发出若有似无的微温,维持着舒适的室内环境,方便主人安然入眠。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杏花早在几天前就已经开了,春天的到来,已经是确凿无疑,就是谁想否认,也都办不到。——不过,在寒冬和暖春之间,相信几乎所有人都会欣然拥抱春日的微雨,再不愿忍受冬日的严寒。
不过,乾清宫的主人却不是这样想的,小皇帝在榻上翻了个身,略带着一丝惆怅地望着帐顶,轻轻地叹了口气。
唉,要是上元节永远也不过去就好了。
上元节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了,不过在此期间的清静,却还是令小皇帝怀念不迭。虽然为大行皇帝守孝,那是以日代月,但人情不比制度,民间逢父母丧事,头三年节庆是完全不庆祝的,宫中虽然没有成规,但母亲和祖母,已经商量一致,今年正旦、上元,除了照旧在午门前燃放鳌山灯以外,宫里并没有任何庆祝活动,也不放炮仗,而是在大年初三为先帝行了大祥礼。
大年下,正是冷天气,穿着礼服站在队列最前方行礼,并不是什么轻省的活计。皇帝的丧事和一般人家不同,在过去的一年里,有许多次礼仪都和父亲的丧事有关,虽然小皇帝已经习惯了这项工作,但当天行完礼回来,他还是冻得唇色发白,让随身的宦官侍女们,都吓得不轻。——不过,这也是年下唯一一桩事务了,腊月里也有一些礼仪要行,而大年下,除了此事以外,亦没人给他布置什么功课,小皇帝得以痛痛快快地休息到了正月末。
当皇帝,实在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即使是不亲政的皇帝也是如此。国朝的礼制,小皇帝在未登基前也有过粗略的了解,不过也是在过去的一年内,他才是渐渐了解到,自己肩上到底承担的是怎样的一副重担。
朝会一共分了三种,一种是每年的节庆大朝,每年的万寿节、冬至、正月等等,都有这样礼节性的朝会,本朝因为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在两宫的生日也一样开大朝会行礼。还有一种,是每个月的朔望时举行的朝会,一样也是过来行礼的,第三种就是理论上每天早晚都要举行的常朝,这才是正规的议事朝参会。不过,因为种种原因,如今的常朝,是只举行早朝的。
小皇帝从来也不知道,原来父亲在时,大约每日都要上早朝,只有偶尔不舒服才会缺席。这也就是说每天天不亮,父亲就要起身梳洗,用过早饭准备上朝了。他当然也起得很早,但清晨即起和天不亮就起身,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小皇帝用了近半年才痛苦地习惯了这种新的生活节奏,即使如此,时常睁开眼时,看到外头黑黝黝的天色,他还是很不愿意离开温暖的被窝。
更让小皇帝不喜欢的是——也因为朝会本来是很繁琐、很漫长的会议,有许多事都要在朝会上说,以他现在的情况,根本无法在朝堂上对种种琐事作出判断。是以三位先生便公议,每天择选出八件事来,预先将答复写上,小皇帝所要做的也就是照本宣科而已,所以整个朝会就像是一个大包子,皮是很厚实的,从天不亮就要起来吃饭,换上常服,被人前呼后拥着到奉天门前坐下——这一口一口困难无比地吃过来了,最后的馅却是空空荡荡,连咬都咬不到实处,一滑就那么咽下去了。答完这八件事,早朝也就结束,百官各归衙门上差,他也就可以回宫休息休息准备上课了。
朝会的召开时间是昧爽,也就是天色刚放亮的那段时间,小皇帝原来起身的时候是清晨,也就是说他下朝后回到乾清宫,大概就是从前起来的时辰。每天早上早清醒的这段时间,在他看来是完全的浪费,除了走过去说上八声“某衙门知道”以外,这个仪式根本一点意义都没有。然而再没有意义,这也是祖宗留下的规矩,他个人的休息,与之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就连小皇帝自己,也从没有在这点上表达过抗议和反感。
朝会完了以后,政事便和他无关了,但并不意味着他就能得到清闲,他已经是皇帝了,就像是所有先生和所有娘娘们都一直在说的,这天下,迟早是要交到他手中的,三位先生只是临危受命,代管国家而已,等到他长大,也就是六七年间,国家大权,还是要回到他手上。他要学的东西,又能少得了吗?早朝回来,吃过点心再略休息一会,他就要去文华殿上课了。三位先生轮班,每十日各给上一次课,除此以外,还有翰林院的先生们,每人都准备了许多知识要交给他,按照祖母和母亲的交代,先生们对他的态度很严厉,也常少不得考校,若是考校不合格,非但母亲,连祖母都会将他叫去责问数落,每天早朝以后,只有中午能休息一个半时辰,吃过饭睡一会儿,下午的课程就又要开始了,到黄昏时分,结束了课程以后,还有遗留下的课后作业,等待小皇帝在晚间完成。待到功课做完了,差不多也该抓紧去睡——明日的常朝,在几个时辰以后,又即将开始了。
这会儿,小皇帝浪费的就是自己极为宝贵的睡眠时间,虽然经过了这繁忙的一天,但他却半点也没有睡意,而是在为明日的小考发愁:功课可以让伴伴代写,伴伴学他的字迹,简直可以乱真,只要做得隐秘点,先生也是看不出来的。但学问,却不能让伴伴代自己去学,明日上课的刘学士最是严厉不过,若是考校中不能让他满意,自己少不得又要被祖母、母亲叫去批评了。
累呀,他不出声地叹了口气,想到明日的课程,又不禁苦了脸:明知十有八。九,自己是要落得个被训斥的结果,但却又苦无办法逃脱。就算自己是皇帝又如何,在这乾清宫里,除了伴伴以外,还有谁能帮上他一星半点呢?
装病是个很好的想法,但却也很无用,是真病还是装病,太医院里的大夫们是再清楚不过的了,而比起自己,他们更畏惧的无疑是祖母,没有谁会为他遮掩,装病,只能让他在祖母跟前更落下不是。倒不如坦然承认自己的确没有学懂,还有可能因为诚实,受到先生们的褒奖。
并非他天资愚笨,实在是课程不少,远超出小皇帝的精力,这一点,他自己心里也是有数的,有些学问,感觉多学学、多钻研钻研,便能了然于胸了。可想要在十年内执政,他最缺的就是时间。从先生到祖母、母亲,他们都在不断地拿他和先帝做比较,都希望他能和爹一样,颖悟聪慧,一日千里地学懂史、书、礼、兵,搞懂国朝两京十三使司、百四十府、百九十州甚至是治下一千多个县的基本情况,除此以外,还有近千卫所的历史、职权、人事、局面,也都等着他去钻研。——而这,还只是治国的基本功夫而已,按照祖母的说法,“先生们毕竟还是官,是官就惯会欺上瞒下,要治国,不但要懂得国是什么,还要懂得治是什么,这方面的功夫,也不能落下了。先生们教的要学,也还有很多学问,是先生们教不了的。”
‘治’上的私人功课,祖母还没给他安排,想必到时候又要挤压他本也不多的休息时间了。如今他的课程已经是拥挤不堪,毕竟身为士子,学懂四书五经,熟读经史,会做文章,就可以试着应考了,就算要考出头,他需要一些应试范围以外的积累,可这毕竟是锦上添花的事情,学不学完全看个人。可身为帝王,他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力。
十年内,起码殿试中,贡士们做得那些花团锦簇的文章,他要能看懂吧?再进一步,殿试的题目也要他来出的。这出题考别人,自己也要有不错的经义水平吧?这是文事之一,武事中,边疆现在的局势,要清楚吧,武将奏折里写的当地地理,要弄明白,熟知在心中,可从消息中分辨出局势的好坏,将领的功过吧?还有奏折里写到的某大州、大府出了什么事,譬如饥荒减收为往日几成,到底要不要紧,会否激起民乱,这都要从当地的民风,周围的环境以及本地粮食产量中下功夫。虽然国朝和前朝不同,有厂卫为消息臂助,内阁为参谋臂助,司礼监为细务臂助,可这三大臂助也都是人在做,他身为皇帝,对局势心中无数,先不说是否会容易受人摆布的问题,只说这几家之间要是打架了,给的消息、意见都是自相矛盾的,那他到底该听谁好呢?自己不懂行,是没有办法硬着头皮去处理的。这和考试还不一样,考试的时候,答错了不要紧,所谓信口雌黄,拿雌黄涂掉重写就是了,可治国却并非如此,没有可能朝令夕改的,君王的每个决定,都必须是深思熟虑、富含睿智。
在过去的一年里,皇帝除了基础的四书五经以外,大致上就是以实践为导师,极为深刻地学懂了这个道理。若他真只是个任事不懂的顽劣孩童,现在也就没有这些个烦恼了,功课跟不上,减么,早朝不愿起,不去么。正因为他已经不是个孩子了,才越发忧虑畏惧,不知自己该如何去承担这样的一副重担……越是忙碌,他的睡眠便越成了问题,尤其是第二日有考试时,往往夜里便经常失眠,明知睡不好,第二日更越发考不好了,却也不愿去睡——皇帝多少是有些破罐子破摔了,反正要学的那些东西,他目前是一样也不会,更不觉得自己能学懂,那一个小小的考试,又有什么要紧呢?
在床上又翻了个身子,他心不在焉地猜测着时辰,今日有雨,雨声多少遮掩了长街上来回摇铃报时的‘天下太平’声,也许已经快三更,再过一两个时辰,他就又要起来去上那该死的早朝了。
不知是第几次,他暗暗地埋怨起了祖母——虽说,政事多数都交给了三位杨先生,但也有一些国家大事,是上报给仁寿宫审议的,司礼监现在也并非围绕着他办公,圣旨、诏令用印时,都是去东宫内寻司礼监的几大太监,若有大事,更是请准了太皇太后才能用上天子玺印。他这个皇帝,只有个名头,实则什么权力都无,只是每天上常朝的傀儡而已。
他倒不是因为自己无权而抱怨,恰恰相反,他是在埋怨祖母为什么不拿走自己上常朝的权力:虽然自知这想法似乎也有些不切实际,但小皇帝总是不禁在遐想,如果祖母临朝称制、垂帘听政的话,自己是不是就不必每天都这么早起,去出席那没有任何作用的常朝了?可以更多些时间来睡一会儿——甚至是多些时间来读书写字,那也是好的。
所谓的临朝称制,便是太皇太后正式成为所有政务的终端,司礼监将名正言顺地为她服务,每日早朝,在御座后垂帘设座,由宦官传话与百官问答议政,太皇太后也将成为奏章上奏报的对象,政令上用的亦是太皇太后的玺印,这一制度将持续到她老人家去世,或者是愿意放权为止。如果她去世时,皇帝年纪还小,那么便由太后继续摄政,一般来说,皇帝二十岁左右,行过冠礼、婚礼,也经过多年完善的天子教育以后,便可以撤帘归政,让老人家颐养天年去了。一般临朝称制,又顺利撤帘归政的后妃,都将受到前朝后宫一致的尊敬和美誉,天子本人也应格外孝敬顺从,皇帝非常理解这是为什么——能处理好那些繁杂政事的每个人,在他看来都非常值得钦佩。
即位之后,由于学业繁忙,一举一动自然都受到限制,凡是给长辈行礼问好,都是有时间规定的,每三日往两宫问安一次,平时偶然有了闲暇,才能到两宫去消磨、休闲个整半天。平时问安,自然按部就班,两宫都去,可若有了空闲,他如今却更常往仁寿宫去,便是因为这个缘故——虽然,他在坤宁宫中长大,和娘自然要亲近一些,但比起毫无亲政经验的娘,在老娘娘身边多耳濡目染一些学问,多学一些做派,也是好的。尽管他始终都有几分畏惧祖母,但如今,这畏惧中,却少不得也掺杂了几分钦佩与尊敬。
如果祖母能垂帘听政就好了……唉……小皇帝叹息着又翻了个身,现在想到祖母,非但不能让他放松,反而更是加重了他的压力。明日若是考校不合格,想必,下回去仁寿宫时,又要听祖母的数落了,若是老人家啰嗦点,去过清宁宫后,可能都没时间去清安宫,上回和弟弟约好了一道踢球,也不知何时才能践诺。
想到清安宫中的弟弟,他心中又飘过了一丝隐约的羡妒:虽然弟弟只是个藩王,长大了就要去封地就藩,从此离开熟悉的宫城,再难回来。虽然,弟弟也一样要上课,而且功课未必比他的少——他的先生们,也都是翰林院的学士,也都很凶,而且徐娘娘还为他安排了凶神恶煞的韩女史做先生,就算他的课程比自己松,但回到清安宫,还有女先生在等着,也是一样是要从早学到晚。
虽然,弟弟连自己的身世似乎都知道得不清楚,从生下来到现在,都一直养在徐娘娘跟前,甚至连亲娘都不亲近了……不像是他,还和罗娘娘一道住了有六年。但,小皇帝不能不承认,他是有几分羡慕弟弟的。
起码,弟弟是住在清安宫里,有徐娘娘和四姐陪着,走上几步,就是娘的清宁宫,还有仙师娘娘的长安宫,大姐、二姐现在分住两宫,整个西宫,已经成为宫城里最热闹的地方了。不像是他的乾清宫,就只有他一个人,虽然有侍女们陪着,但……但那是不一样的。
淅淅沥沥的雨声,仿佛拉远了无形的视野,让小皇帝在遐想中可以轻易地勾勒出这样一副画面:在乌云密布的雨夜中,西宫灯火处处,而宫城内,除了乾清宫内的几盏灯火以外,余下东西六宫,从乾清宫直到景山,全都是一片漆黑,没有一点儿光。
才刚酝酿起的一点睡意,顿时一扫而空,他蜷起身子,拉紧了被褥,在心底不断地告诉自己:睡吧,别想那么多了,那些妖魔鬼怪,全都是瞎说的。就算真有……罗娘娘也一定就在他附近守着他,只是他看不到而已。
话虽如此,可过了一会,帐子里还是传来了皇帝低低的声音。
“伴伴——伴伴。”
他的大伴王振很快就踏着沉稳的脚步,从门边靠近了床榻,熟悉的脚步声,令皇帝不安的心情稍微平复了几分,他主动掀开帐子,似乎是要找个话题,分明不渴,却依然道,“伴伴,倒水来吧。”
王振打开棉套子盖着的暖箱,给他倒了一杯温水,“哥儿少喝两口,免得一会睡下了,又要起来。”
如今会叫他哥儿的人已经很少了,这熟悉的称呼,给他带来了难以形容的慰藉——虽说旁人常和他说,他也是娘带大的,但在皇帝记事的那几年,母亲常病着,都是罗娘娘和王振一起带他,罗娘娘去了以后,只有伴伴会如此喊他。皇帝时常一听见这个词儿,便想起罗娘娘带了些嗔怪的笑声。“——哥儿又调皮了。”
他喝了一口水,便把杯子放到一边,“什么时辰了?”
“您还能睡上三个时辰。”王振宽慰地说,“这就快睡吧,明儿下了朝,还有事呢,这要是一耽搁,谁知道什么时候能请刘先生进来上课?”
不愧是皇帝的大伴,他什么话还没说呢,伴伴一句担心,就把枕头给送过来了。皇帝惊喜地哦了一声,却又觉得这样不好,忙调整了一下语气,方才说道,“明儿还有什么事呢?不就是上过常朝,回来便要上课了吗?”
大抵是摸准了皇帝的心思,王振的语气里出现了一丝笑意,“哥儿忘了?明日东厂新任提督太监柳知恩要进来给您请安呢。”
刘学士也不是一上课就开始考校之前的功课,总是要把今日的功课上完了,才开始考试。有时就因为如此,皇帝学会了今日的,昨日的便记不清了,本来会得,反而答不上来,因此又要受罚,是以,他也是越来越畏惧考试。
这人在不愿做一件事的时候,脑子往往会特别灵活,皇帝闻弦歌而知雅意:只要把柳知恩来请见的时间安排在刘学士课前,再稍微拖长一些时候,为了不耽误之后的课程和自己的其余公务,刘学士也有很大的可能,把考试放到再下一次课程。——这再下一次课程,可就是三日以后了。
皇帝顿时就觉得压力一松,虽有些不好意思,但这心事一去,他立刻就有些犯困了。
把杯子还给大伴,皇帝揉了揉眼睛,又伏在了枕上。
“伴伴。”他终忍不住低声问,“我……我这么做,是不是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