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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节

  程亦白向他拱手:“没想到那么快就要分别,希望不久以后还能相见。”
  “先生什么时候回京?”
  “不会耽搁太久。”程亦白注视着他,缓缓道,“这一次回到京城,恐怕是要接受重任……刀枪无眼,你如果真的去了陕西,千万要小心谨慎。”
  江怀越道:“先生对朝中之事果然了如指掌。”
  “这也是我的职责所在。”程亦白顿了顿,轻声道,“也希望你明白,此次能有机会回到京城临危受命,辽王也是从中做了不少安排的。”
  江怀越心中早有几分明白,若不是辽王私下出手,在这样的时刻怎会有官员接二连三向君王举荐自己,这应该就是他所给予的示好意图。
  果然,程亦白道:“王爷那边,会再派人与你联系。”
  “好。”
  短短数语完毕,江怀越再回了马车之上,车轮碾过尘土,继续前行。他透过青竹帘子往外看,程亦白牵着骏马站在道边,目送这一列马队向北而行,衣袂飘飘,神情宁静。
  他的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幼年时,与哥哥一同坐在葱茏繁茂的桢树之下,听年少翩翩的小先生读诗讲文,言谈文字间绘出一卷卷绮丽画面,多年以后还在心间。
  *
  远天浮云翩跹,成群的飞鸟掠过金碧辉煌的琉璃屋脊,没入高天之间。檐角铜铃轻摇,荡出泠泠波音。
  江怀越再度踏上玉阶,步入大殿后的御书房。
  承景帝从厚厚的奏章后抬起头,看着他屈膝跪在近前,眉间微微皱起。心情是极为复杂的,眼前这个年轻人虽遭贬斥,消减了以往的几分倨傲睥睨,但神韵清致不改,并未一蹶不振,也不见卑躬屈膝。
  “朕叫你回来,知道是为什么吗?”他搁下笔,淡淡问道。
  江怀越叩首道:“臣不敢妄自猜测,还请万岁明示。”
  承景帝摇了摇头,指着几案上的奏章:“这些都是近几天刚送来的,蒙古大军进犯黄河流域,镇宁侯又被女真人牵制不能轻易改换阵地,朝中虽有良臣,却缺少带兵的经验……”
  他看了看江怀越,沉声道:“去打蒙古军,若能得胜而归,也算是将功补过了。”
  江怀越平静地叩谢,承景帝不免微微意外,不由道:“在南京过得怎么样?”
  “臣在南京过得较为宁静。”他垂着眼睫,道,“南京御马监事务虽也不少,但比之京城还是清闲,也少了许多人脉往来与无谓纷争。”
  “那你难道愿意在南京待下去?”
  他还是一副看尽人生,落落寡欢的样子:“万岁需要臣在什么地方,臣就去什么地方。”
  承景帝不免想到了江怀越曾经的情感波折,如今看他神情,似乎是心如死灰不再有涟漪了,因为感觉在他身上也问不出什么内情,于是只旁敲侧击了一番,便让他赶紧下去准备,明日就要启程赶赴延绥监军。
  江怀越拜谢之后,无意间问起:“听闻贤妃娘娘有孕,不知臣是否能去叩见问候?”
  承景帝抬眼望了一下,脸色沉寂:“不必了,她如今不在宫中,也不喜外人前去。”
  江怀越微微一怔:“不在宫中?那是……”
  “前些天搬去太液池了,那里清净空旷,她说适宜安胎。”
  江怀越见承景帝说到此事时眉间紧蹙,显然另有隐情,因此也不再多问,拜别之后便离开了书房。下了台阶,见久违的余德广正迎面而来,便趁机与他寒暄问候,说了几句后,不由谈及了贤妃。
  余德广见四下无人,低声说:“你还不知道?贤妃搬去太液池,是跟一碗药剂有关。”
  “药剂?”
  “起先万岁只是关照贤妃在长乐宫静养,她也是十分小心,唯恐出了差错,就连诊脉的太医也是挑选最为信任的,从不轻易更换。没想到就在前几天,贤妃感觉不适,请太医来开了保胎的药剂,谁知宫女送上汤药后,贤妃感觉味道有异,当即令人核查。结果竟然是有人在药材里动了手脚,添加了滑胎的五行草。”
  江怀越一皱眉:“这样的风口浪尖也有人敢如此大胆?”
  “谁说不是呢?大家都觉得不可能,但架不住有人非要断送这孩子的性命啊!”余德广叹息道,“万岁震怒,将牵涉进去的宫女太监严刑拷问,谁知那两人没等被打死,竟毒发身亡,想来是不敢供出背后的主子。”
  “所以金贤妃就连长乐宫都不住了,搬到了太液池?”
  “对,她跟万岁讲,留在宫里夜不能寐,时刻担心有人毒害龙胎。太液池广袤空旷,只要她带去亲信与外界断绝来往,便能安心养胎,不再给有心人下手的机会。”
  余德广说到此,遥遥望到有人往这边来了,便想告辞离去。江怀越在他临走时又问了一句:“那么最后万岁是否心里有数,是谁要毒害金贤妃腹中胎儿?”
  余德广面色凝重,含蓄地道:“你说是谁?既找不到确切的证据,又不能让万岁痛下刑罚逼问的……”
  “难道是,太后?”江怀越试探问道。
  余德广正要回答,对面的太监不知他们在交谈什么,居然老远打起招呼。他只好应付着,朝江怀越使了个眼色。
  江怀越便也向对方寒暄了几句,见余德广和那人聊了起来,便找借口远离了此处。
  *
  一路行去,一路还在思索。金玉音搬去了太液池,先前汤药里下毒的人又未确定,从余德广的只言片语里来说,能让承景帝心生怀疑又不能动刑逼问的,无非就是太后,或者……荣贵妃……
  不管承景帝最后有没有查出真相,至少太后与贵妃在这段时间内,是不可能再能见到金玉音了。
  甚至有可能自身行动也遭到限制。
  江怀越走着走着,便望向了远处的昭德宫,想着是否要去探问一下贵妃娘娘。正打算改道而去,远远地便传来了急切呼唤。
  他停下脚步,循音望去,但见远处宫墙后有人一路小跑而来,隔着老远,忽而止住脚步,望着他愣怔了好一会儿之后,紧赶着上前几步,跪倒在地。
  “督公!您总算回来了!”
  杨明顺一开口,眼泪差点掉了下来。
  第186章
  江怀越本来想着过后再去御马监找杨明顺的, 没想到在这里就遇到了他。看他那样子, 似是听到风声便匆匆赶来拜见, 只是向来喜乐无忧万事皆不放在心头的杨明顺, 竟然一见自己就红了眼圈, 这倒是令江怀越颇为意外的。
  “怎么了?起来说话。”江怀越上前一步, 打量着杨明顺。
  杨明顺这才平定了一下情绪, 迅速起身侧立一旁, 愁苦道:“督公, 是我一时太激动……我, 我盼您回来盼得好苦!”
  江怀越朝左右望了一望, 示意他跟着自己朝宫墙那头慢慢行去。“当初把你留下的时候, 你不是还信誓旦旦说没事吗?这段时间内, 是受委屈了?”
  杨明顺跟在他身后,低着头道:“也没什么……不过就是司礼监和东厂那帮子人,狐假虎威的,他们本来也就那副德行。我听您的话, 老老实实在御马监待着, 很少跟他们接触。”
  “贤妃搬去太液池,是什么时候的事?”江怀越忽然问道。
  杨明顺愣了一下, 道:“也没多久, 就前几天……听说贤妃住在了琼华岛广寒殿,岛上的太监宫女都被换成了原先长乐宫的人。”
  “琼华岛?”江怀越想到了先前惠妃曾经因为乘坐画舫而流产的那件事,不由道,“她倒也不忌讳, 惠妃不就是在那儿出事的吗?”
  “据说万岁跟她说过,太液池那边虽然幽静空寂,但毕竟离这里太远,万一有什么叫太医都不方便。但是贤妃说自己就对药理有所研究,应该不会出问题。虽然这样说,万岁还是不放心,令太医院的人去探问过好几次。”
  江怀越脚步微缓:“切脉了吗?确定有孕?”
  杨明顺诧异道:“那肯定啊,都是太医院里有名的人物,哪能连喜脉都弄错呢?”
  “有三个月了?”江怀越一边往前走,一边又问。
  “是。”
  江怀越算了算时间,应该是在他离开京城去南京后不久就怀上的。他又问及最近太后与贵妃的情况,杨明顺道:“太后因为贤妃说有人要加害腹中胎儿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前些时候万岁还去过她那边,据说发生了争执。贵妃娘娘她……反正也不理会别人的言语,好像什么都跟她没关系似的。”
  江怀越倒有点意外,原先荣贵妃可不是这样的性子。本来他就在打算要去一趟昭德宫,听了这话,便领着杨明顺往那边行去。
  一路上他又问及其他事务,杨明顺皆如实回答,末了,倒是犹豫了一会儿,轻声问道:“督公,您后来,有没有相思姑娘的消息?”
  江怀越看了看他,淡淡道:“有。”
  “她还好吗?”
  “好。”因为在宫中,江怀越不太愿意说起相思,只是极其简单地予以回复。杨明顺似是放下了心,却又似是增添了惆怅,眉宇间始终带着几分萧索。
  江怀越感觉不太对劲,转过脸问他:“你有什么事吗?怎么心事重重的?”
  “没。”杨明顺立即摇头。
  江怀越皱眉道:“杨明顺,你觉得自己满面愁容的样子能瞒过我?”
  “我……”杨明顺欲言又止,过了片刻,却问道,“督公您和相思姑娘是不是见过面了?”
  江怀越不知他为何又问起此事,只好耐着性子道:“是。问这个做什么?”
  “那她还在等您?”
  “……我说杨明顺,你不回答我的问题,怎么反过来追问我来了?”江怀越越发觉得他可疑,停下脚步审视他。
  杨明顺尴尬地笑了笑,温顺道:“哪里呀督公,小的只是关心您终身大事,生怕您又错失良机,蹉跎了岁月。”
  “那你到底惹上什么麻烦了?还不赶紧交待清楚?”
  “真没什么呀,督公,我不是说了吗,就是前阵子被司礼监那帮兔崽子欺负,害得我都不敢抬头见人了……不过您刚刚回来,千万别为了我去跟他们算账,要等着以后您重掌大权,再好好收拾他们!”杨明顺又恢复了原先那舔着脸讨好奉承的模样,跟在江怀越后面,好像刚才那忧郁只是瞬间的错觉。
  江怀越还待再问,拐过弯前面就是一片大殿,来来往往的太监渐渐多了起来,只好也不再发问,带着他往昭德宫而去。
  *
  到了昭德宫,杨明顺自己留在了外面,江怀越独自入内拜见。夏花娇艳,蜂蝶乱舞,就连空气里都弥漫着清香甘甜,只是这宫中寂静,熏风微来,让人不禁有一种画堂深深帘幔卷愁的感觉。
  荣贵妃妆容依旧艳丽,一身绛紫织金的衫裙雍华不凡。江怀越进来时,她正斜倚在美人榻上,听得脚步声近,才支起身子。
  与原先几次不太一样,这回她见到江怀越,只是端端正正看着他,唇边露出笑意。
  “我就知道,你过不了多久要回来。”
  江怀越向她叩首问候,谦恭道:“怀越是被贬出京,此次幸得万岁信任才召回京城……”
  “少装样了,我还不知道你?”荣贵妃含着怨怼盯了他一眼,“当初是谁可怜巴巴跟我说想回南京?说什么早知如今被万岁冷遇了,还不如当初留在南京本分度日……我问你,你干什么非要回去一趟?”
  江怀越连忙道:“臣当时也没欺骗娘娘,确实是因为万岁对臣产生嫌弃芥蒂,那臣还不如自行避让,免得还在宫中更添麻烦。其他地方去了之后恐怕更要受罪,还不如回南京避避风头。”
  “哼,在南京你倒是悠闲得很?是不是要乐不思蜀了?”
  江怀越上前道:“娘娘说哪里话,臣是戴罪之人,去南京御马监忙着料理事务核查账务,何曾过得悠闲了?再说臣也时刻惦念娘娘,少不得让人打听宫中事情……”
  “那你都知道了?”荣贵妃冷哂道,“之前惠妃怀孕时就娇惯得不成样子,如今这一位更是了不得,居然搬出后宫去了太液池。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大家,在这后宫之中有人想要害她,她是逼不得已才逃离出去的吗?”
  “娘娘可曾在万岁面前抱怨过?”
  “没有,我又不去做那不知趣的人。”荣贵妃别过脸,慢慢道,“怀越,我到现在才明白,他是君王,就必须要考虑后嗣的事情。有再多的往事回忆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像病急乱投医一般,隔三差五临幸宫妃,有些甚至是他多少时候都没看过一眼的……他病了,朝臣们言论纷纷,恨不能要他一两天之内就昭告天下得了龙子,有些藩王甚至已经蠢蠢欲动,打算着过继哪一个子孙继承大统。这就是朝堂与后宫,他们眼里只有万世基业不能撼动,哪管你到底愿不愿意,甘不甘心。”
  她很少会这样倾诉,更多的时候是发泄愤怒,也许是因为年少时候只是宫女出身,后宫朝堂中人虽都忌惮她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情,但内心深处始终对她怀着鄙夷。而身为贵妃的她,也正像是带刺的玫瑰花,艳丽夺目,却又本能地拒绝他人靠近。
  承景帝是她自年少时期就倾注了心血的人,她应该是一直觉得以自己在他心里的地位,不管是否能养育后代,总不会因此而被冷落的。然而事实摆在了眼前,以前愿意跟承景帝闹脾气,是因为还有闹的必要,当此情形还去吵嚷,岂不是丢了自己的脸面也于事无补?
  江怀越沉默片刻,道:“娘娘如今保持冷静才是最重要的。贤妃也不过只是刚刚怀孕,事情如何发展,还未必能预测。臣会留意此事……”
  荣贵妃不免叹息,忽又觉得在他面前谈及子嗣似乎有点残忍,因而转移了话题,道:“你知道万岁叫你回来的意图了?”
  “知道。刚才万岁已经跟臣说了,是因为蒙古兵入侵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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