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节
众人被他气势震慑,原本还想着当面抱团抵制的,结果一个个大气不敢出,灰头土脸领了任务回去。然而回去之后又聚集起来痛骂诅咒,有好事之人连夜就去拜见了守备太监袁涿,诉说江怀越到了南京还死性不改,趾高气扬地想要作威作福,大有凌驾于守备太监之上的架势。
袁涿听闻此事,心里大有不快。他本来和江怀越也没什么深厚交情,远离京城多年,却也听闻此人在皇帝面前独得宠幸,执掌西厂飞扬跋扈,而今一朝被贬来了南京。作为袁涿来说,自然知道这样的人物未必肯屈居他人之下,因此一开始就对他冷淡相待,想让他知晓处境收敛行为,没想到这江怀越居然不识好歹,跑到他的地盘上兴风作浪,怎不让他心中窝火?
次日一早,袁涿便赶到了南京守备厅,找南京守备邱俊才商议此事。邱俊才在早些时候已经见过江怀越,听袁涿这样一说,倒是不以为意。“他是个闲不住的人,要整顿御马监就让他去弄,只要不将手伸到你司礼监和其他衙门,管他做什么?”
袁涿愠恼道:“大人切莫低估了此人,江怀越在京城时候就不甘平庸,带着西厂番子上蹿下跳,恨不能将东厂和锦衣卫南北镇抚司都踩在脚下。我本以为他到了南京会消停一下,没想到他又要开始折腾,他现在只是整顿御马监和禁卫,如果放任下去,少不得要管到你我头上!”
“公公是不是过虑了?”邱俊才淡然处之,“他不过是御马监的,怎么会凌驾于你我之上?若是他行为过分了,警告一下即可,不必这样气愤慌张。”
袁涿本来是想在南京守备面前告状,让主事人出面,这样既可更有效地震住江怀越,自己也可不必挂上恶名,可是看邱俊才似乎对此事不甚在意,不由得后悔来这一次。他强行又说了一通,但见邱俊才还是不肯出面,最后只能郁郁离去。
才出衙门,便望见垂柳长街上,有一名年轻公子骑枣红骏马缓缓行来。姿容俊秀,神韵高介,一身杏白色云雷金纹长袍,玉冠博带,腰悬碧玉葫芦连环佩,朱红色缨子簌簌长垂。
袁涿一见此人,本来想上轿离去的脚步停了下来,站定在大门口,远远地便向他屈身拜迎。
那人见了他,不由一怔:“袁涿,你怎么一大早不去遛鸟,却跑来这里?”
“小公爷!”袁涿略显尴尬,连忙道,“我哪里会天天遛鸟,只是闲暇时候的爱好罢了。今天到此,是有事想与守备大人商议……”
宿昕皱皱眉,翻身下马,将鞭子扔给小厮。“你还真是难得,多少年了没见你那么早就来守备厅的,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还不是因为那个新来的?”袁涿上前一步,趁着他还没进守备厅就截住了宿昕。宿昕蹙了蹙眉间:“新来的?你是说……”
“自然是江怀越!”袁涿将先前跟邱俊才说的话又转述一遍,严肃道,“邱大人宅心仁厚,不愿为难江怀越,但我是想着不能纵着他胡作非为,这南京到底是谁说了算,小公爷应该最清楚。”
宿昕不屑地一笑,跨进大门。“行,你等着,保准让他不敢造次!”
*
临近中午时分,留在御马监清算账簿的江怀越还未来得及吃午饭,就听手下来报,说是有人请他出宫一趟。
“什么人?”江怀越有些诧异,到南京已经有些时间,从未有官场上的人主动见过自己。
“没说,只是请您去西水关的鹤鸣楼,说是旧相识。”
江怀越心存怀疑,本来想回绝的,但是思索再三,西水关乃是商贾云集之地,酒楼店铺遍地,如此热闹场景中,应该不会有人暗下毒手。
于是换了便装,凭腰牌出了宫门,乘坐马车来到了西水关。
南京三山门甚为繁华,四方交易汇聚城门内外。三山桥又横跨秦淮河,桥下旅舟商舶往来不绝,岸边码头货栈鳞次栉比,更有酒楼伫立,笙歌飘香,各色商家幌子在熏风中飘扬摇曳,绚丽多彩。
鹤鸣楼是十六酒楼之一,明窗丽轩,高朋满座。江怀越才到大门口,便有小厮上前迎接,将他带到了二楼最里面的套间。
他推开虚掩的房门,室内湘帘半卷,阳光正浓,走进去倒是清幽宁静,与外界喧哗俨然不是同一天地。
靠窗的八仙桌边,有人侧坐着自斟自饮,听得脚步声响动,才抬眼望了他一下,秀眉一颦,酸酸地道:“哎呀江大人,多年不见,你倒还是风采不减!也不知道到底得什么样的磋磨,才能让你伤神一些?”
江怀越一哂,飒然拱手:“原来是小公爷,倒是出乎意料。”
宿昕持着酒杯挑眉:“怎么,你来南京那么久,就想不到要来拜见一下我们国公府?还是你觉得只要见过了南京守备等三人,就可以横行无忌了?”
“小公爷说笑了,江某如今来南京,只为安闲度日,哪里还会横行无忌?”
宿昕冷笑,“安闲度日?我看你倒是不甘寂寞,区区一个南京御马监,你还打算整治成二十四衙门第一号?!”
江怀越无语,只好解释了一番。“若不是实在乱得不像话,我也不会无事生非。”
宿昕冷哼一声,顾自端着酒杯,也不让他坐下。江怀越站了片刻,按捺着愠恼道:“小公爷,我初来乍到没有及时拜见,是江某的不对。但宫内还有事情没完成,我得马上就走……”
“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又不是还在京城了,在我们这南京,讲究的是闲雅风流,不用急赤白脸风风火火。”宿昕说着,缓缓站起身,背负双手望向人头攒动的码头盛况。
“我说江怀越,你这些年来,有没有给相思上过一次香?”宿昕忽然回过脸,语重心长地问道。
江怀越一怔,敛容肃声道:“小公爷,过去的事情,就不必多谈了吧?”
“什么叫过去的事?我问的是你这些年的行为,和着我当年告诉你的秘密,你全然没放在心上啊?!”宿昕恼火地叫起来。
“什么秘密?”江怀越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了出口,等到再想起时,为时已晚。
果然宿昕更加倒抽一口冷气,失望至极地看着他。“我当年离开京城时,不是在河边遇到你吗?!我可是正正经经跟你说过,相思曾经偷偷爱慕你,叫你不要辜负她的心意!”他说着说着,看江怀越还是一副寡情淡漠的样子,便觉悲痛万分,恨不得捶胸顿足,扼腕痛惜。
“真正是天妒红颜,芳心错付!我早就跟她说,你这个人一点感情都没有,叫她不要把情意投注在你身上,结果她不听……好了好了,直至香消玉殒,她都没等到你一点回馈,要是相思泉下有知,岂不是要泪滴忘川柔肠寸断?江怀越啊江怀越,我就不明白,你就算是那什么吧……怎么面对如此美人温情,居然能毫无触动?就算你对女人一点感情都没有吧,那你总也该对相思的逝去有一丝丝怜悯之心吧?”
江怀越看着宿昕那痛惜不已的样子,勉强控制住了自己的神情,仍旧不冷不热地“哦”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道:“小公爷,你也知道的,我对女人实在没有兴趣,当年你告知相思对我有意,却令我倍感意外。本来你要是不说,我想着和她有过数面之缘,也许还能去上一次香。结果你这样一讲,我心中甚是不安局促,原本想去祭拜的念头也就此消除,真正是对不住你的一番好意了。”
宿昕目瞪口呆:“如此不近人情!你……真的是,榆木脑袋,不开窍啊!”
第169章
宿昕对于相思爱慕江怀越, 本就是想破脑袋也无法理解的,后来得知她葬身火海,大为伤感哀叹了一阵。离开京城的时候,偶然在大雪中看到江怀越独自站在河边, 虽不知他到底为何出现在那里, 但秉持着一颗替人行善的心, 还是将相思隐秘的心事告知了江怀越。在宿昕心中,虽然不喜欢江怀越,也不理解相思为何非要爱慕一个行事阴暗的内宦, 但死者已矣,应该遵从她的心愿,使得她不至于抱憾而亡。
没想到时隔多年,再问及此事,作为当事人的江怀越居然还一脸淡漠, 好似当年那个痴恋的女子对他而言果真无足轻重一般,这冷情绝义的姿态着实让宿昕气不打一处来。
人常说太监遭遇净身之后, 有些对男女情爱避之不及,有些则因身体残缺, 反而对女子怀有异样心态, 轻则鄙弃重则凌虐。宿昕平素从未和这些人有过深交,无非也都是道听途说的消息,如今见证了江怀越对相思的态度,更是加深了这样的印象。
——看似一表人才,实则内心扭曲, 就连相思这样有趣可爱的姑娘,他江怀越都能漠然对待,可见做了太监的人真的是无情无爱了。
想到此,他仔仔细细打量了江怀越一番,居然深深叹了一口气。
江怀越一脸狐疑地望着他,忍不住问:“小公爷为何如此悲叹?”
“……我是为相思的错付而惋惜!”
——枉你江怀越曾经权势滔天,就算风头再劲又怎样,人生缺憾品尝不到男女情爱的甜蜜,还不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真实想法当然不可能说出,宿昕只得板起脸来教训:“就连我这几年还会在清明中元时为相思姑娘上香祭奠,就是想到她遭遇坎坷,孤苦无依。我跟你说,以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但你今年中元节的时候,务必要准备一些纸钱酒食,给相思姑娘送去。”
江怀越看看他,没有说话,宿昕皱起眉头:“哎,你这个人还有没有一点同情心?我说了半天都是对牛弹琴吗?”
江怀越被他缠得没有办法,只好敷衍着道:“我记下了,多谢小公爷提醒。”
宿昕这才不甚满意地哼了一声:“江怀越,做人要有良善之心,你如今失势,理应是反躬自问有所悔悟的时机,不要再顽固到底了!”
他宣教完毕,恰好伙计敲响房门,端来了佳肴果品。宿昕坐回桌边,见江怀越还站着,未免觉得尴尬,便扬起眉梢指着对面:“坐着吧,站在我面前,我还吃得下东西?”
江怀越隐忍着看他一眼,一言不发坐在桌边。宿昕也不搭理他,对着满桌佳肴自斟自饮,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别扭无趣,按捺着性子又喝了一杯,终于发现问题所在。
“江怀越,你坐着就坐着吧,冷着一张脸做什么?打搅了我的好兴致!”
江怀越实在没脾气可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招惹了这样一位不讲道理又自以为是的小公爷。要是在京城,他可不会服软,可如今身在屋檐下,南京是他宿家的地盘,自己不能当面跟他硬抗。
“小公爷,我刚才就说了,没什么要紧事,我要回去处理公务,却是您不让我走,如今怎么又赖我打搅?”
宿昕哼哼笑道:“你就放聪明点吧,南京御马监能有什么要紧公务?先前的王掌印我也认识,天天就爱喝几口好酒尝几个好菜,南京十六大酒楼他每家都熟透了,要不是他年纪太大养老去了,你也不会来南京还做这掌印的位置。要我说,你就不该再折腾什么!”
江怀越平静道:“我是被贬谪不假,但好歹在其位谋其政。这御马监里一片混乱,账务不清人员散漫,小公爷如今也在南京兵部做事,难不成能容许下属如此混日子?”
“我跟你能一样吗?你……”宿昕忍下了后半截话,没好气地道,“我可是事先提醒,照理说你江怀越要做什么事,都与我无关,但你现在来了南京,就得老实安分休要再惹是非!”
“那我还得多谢小公爷的好意了。”江怀越说是这样说,神情之间毫无感激之意,让宿昕有气没处撒,顾自又满上一杯,有意朝着他举起道:“怎么样,鹤鸣楼的美酒全城闻名,你有没有尝过?”
“没有。”他木着脸不想多说话了。
“就知道你这样的人也不会享受生活。”宿昕叹息一声,又想到了曾经在淡粉楼那段风花雪月的日子,“可惜了,相思姑娘没能再回到南京,我当初还曾跟她说过,有机会带她重返故居,要看一看秦淮河灯火倒影,听一听凤凰台百鸟欢鸣……”
“小公爷。”江怀越忍不住打断了他的忧伤遐思,“都过去好几年了,您还沉溺美梦不肯醒来呢?”
宿昕白了他一眼。“尽管相处短暂却令人难忘,你这样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我怎么就不会明白了?”素来淡定的江怀越在他连番冷嘲热讽之下,不免有了点小情绪。
“你懂什么叫怜香惜玉吗?美人在前却还一脸麻木,拒人于千里之外,你明白什么呢?”宿昕想到相思当初红着脸对他说,自己早有爱慕之人,正是西厂提督江怀越的那个场景,再看看眼前人,心头愠恼不已,“不过话说回来,相思姑娘若没有遇到那次意外,依旧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对着你这不解风情的人也是空惹伤悲,唉……”
江怀越冷哂一声:“那也未必,说不定我后来被她打动,不再拒绝了呢?”
宿昕好似听到了什么可怕的消息,瞪大眼睛看着他。江怀越又淡淡一笑:“只是假设而已,小公爷不必如此惊讶。”
他悻悻然地道:“跟着你也是无趣的很,相思当时准是鬼迷心窍了而已,姑娘家常容易这样。”
江怀越不说话,只是笑了笑。
不知为什么,宿昕觉得气氛有点奇怪,明明是谈及一个已经故去的人,为什么江怀越这时候反而好像转了性格?
他皱着眉头端详一二,忍不住向江怀越道:“要不要喝一杯?”
“……不必了。”江怀越也觉得宿昕有点反常,以往对自己总是横眉冷眼的,今日怎么还请起喝酒来了?他甚至怀疑宿昕是不是还别有用心,坐了一会儿又起身告辞。宿昕其实本来是独自饮酒无聊至极,可是看到江怀越这般不识趣,也只好寒着脸道:“走走走,反正话我也已经说完,听不听在你,要是事后还有麻烦,别怪我翻脸无情!”
江怀越不想跟这公子哥多费口舌,道别之后下楼离去。
雅座里的宿昕独自面对一桌子好酒好菜,原本想要享用的心情居然荡然无存,振作精神灌了一壶酒下去,只觉更加郁结。他没精打采地离开了鹤鸣楼,又找了几个名门公子冶游了一番,这才算是去了晦气,回到了国公府。
才踏进庭院,便听得小厮来传话,说是国公爷要他过去。宿昕皱皱眉,换了衣衫去正院拜见父亲,定国公端坐书桌之后,一见他进来就斥责道:“大半天了不见人影,兵部那边也说你没去,又是去哪里闲逛了?”
“……去见了个人,谈点事情。”宿昕一脸无辜,“我又不是每天游手好闲的人。”
“一身酒气还说没有游手好闲!”定国公看着不成器的儿子,唉声叹气,“承蒙皇上恩赐,让你进南京兵部历练,你倒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跑秦淮河游船观景的次数比去兵部还多!我正告你,你也是有婚约的人了,不要还吊儿郎当不成体统!”
提到婚约,宿昕更是窝火:“我本来就看不上那个富阳侯的女儿,趁着她为母守孝,不如把婚事解除算了。”
“混账东西!婚姻大事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侯爷女儿你还看不上,想要天上的仙子不成?!”
定国公把宿昕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又命他好生警醒力求上进,这才挥手让他退了出去。宿昕颓丧着离去,临出门转回身去,却见定国公正从书桌下摸出一壶美酒,忍不住在门外道:“父亲大人,您闻到的酒气,恐怕是自己身上的吧?!”
趁着定国公还没追出来,宿昕一溜烟跑出了院子。
说起这门婚事,也是令人啼笑皆非,前年定国公等不下去,请人算卦说是东南一带的女孩适宜嫁入定国公府邸,且又排出了生辰八字。定国公依据这些四方打听,居然找到了富阳侯府的嫡女正符合这些条件,于是两位父亲一拍即合,当天就把婚事给定下了。
宿昕得知此事恼火异常,他素来打算自己寻觅佳人,又知道富阳侯是个没甚修养的武人,带兵打仗倒是有一套,诗文方面一窍不通,这等人家出来的女儿想必也是庸脂俗粉,故此他对这门亲事很是排斥。原本两年前就要完婚,结果富阳侯夫人不幸染病去世,其女为守孝而推迟成婚,便拖到了现在。
对于宿昕而言,巴不得这时间拖得越久越好,如今被父亲又一次敲响警钟,心上自是不快。
此后时间内,宿昕也没再去找江怀越,有时候遇到袁涿,还是常常听到他抱怨江怀越种种不是,可见此人实在是不受别人喜欢的性格。
这一日傍晚他离开了兵部,才出大门便被几位同僚请去酒楼欢饮,喝得多了不敢立即回去,派小厮先行回府打探父亲是否在家,自己则牵着枣红骏马,迤逦来到了常去的茶室。
月上中天,茶室内倒是安静少人,伙计将他引入雅间,宿昕醉意朦胧倒在卧榻之上,想着那不如意的婚约,又想着一旦成婚就要受到种种约束,不免得长吁短叹。
正惆怅间,房门被人轻轻敲响,他闭着眼睛曼声道:“进来吧。”
门外的人迟疑了一会儿,悄然推门而入,在房门口似乎站立不动。宿昕不耐烦地道:“快点啊,口渴死了,还不端茶过来?”
那人这才慢慢走近,到了竹榻边,却又静立不语。
“磨蹭什么呢?”宿昕睁开眼,“给我倒……”
话到一半,顿时哑掉。
站在身前的竟然是一名素衣素裙的女子,身材袅娜,头戴帷帽,青色薄纱影影绰绰掩住面容,淡淡幽香轻盈飘散。
“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