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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节

  “那你觉得,真能知道他的心事?”相思认真地问。
  他尴尬地笑了笑:“这还真不好说,我能知道的,就是督公想让我知道的啊,相思姑娘!不过您一定能明白督公!他那么在意您!”
  相思怔了半晌,浓黑的眼睫覆压下来,似是想要笑一笑,唇边却添悲伤。
  *
  第七天黄昏时分,相思回到淡粉楼,换下了麻衣裙,坐在梳妆台前,戴上了那对翡翠鎏金流苏坠子,看着流光镜许久之后,披上那件他曾经留给她的斗篷,起身离去。
  马车幽幽,再次载着她来到了城西那道绵延的高墙前。
  她撩开帘子,眼光近处是一个曾经怀着憧憬与不安的少女,带着遮面的纱帽,提着锦绣生彩的长裙,偷偷将写有纸条的竹管扔进墙内。
  那个少女在扔掉竹管后,又怕又羞,不敢回头张望一眼,在长巷内奔逃。
  而今,她坐在马车内,与少女的身影擦肩而过。
  铜铃声断,相思踏下马车,向守门的番子禀告了来意,得以被放准入内。
  上一次来,还是为了请宿昕出去,当时虽也有波折,她的心却始终是甜蜜的。
  而今踏足幽冷地界,远处虽未传来喊冤声痛骂声,但她知道,在那片牢狱中,每天都有不可告人的事情发生。
  一道道院门沉沉打开,她被带进了西缉事厂最幽静的地方。
  一踏进院门,她就望见了那棵葱茏参天的古树。
  以及大树后,那间小屋。
  那是她当时被抓到西厂后,关押的地方。也曾是在这里,她夜间听闻有人到来,心慌意乱间开窗又关窗,后来才望到了坐在古树下,远远望着她的江怀越。
  如今,他也还是坐在树下石凳上,一身殷红通绣五彩蟒袍,乌纱玉带,眉目清寒,沉静如玉。
  院门被关上了。
  北风透凉,衣袂簌动。
  他站起身,看着相思,看她戴着的翡翠耳坠,和披着的玄黑斗篷。
  他以为自己会说些别的什么来作为开场白,可是话到嘴边,还是变成了简单的陈述。
  “我在这些天内,查遍了当日离开大内的所有太监宫女,乃至虽然不在宫内,但可以有机会弄到望江春香料的人的名单。”江怀越顿了顿,道,“一共有一百七十九人。”
  相思攥紧斗篷的边缘,静静看着他。
  “这其中除去出去了短暂一会儿很快就回来的,还有明显年纪长相和你描述的不一样的,剩下的有一百三十四人。这些人里,没有一个脸上带伤的。”
  他说完这话,沉默着站在那里,任由寒风吹卷起蟒袍猎猎。
  相思的心沉了沉,不知为何,她似乎很早就预料到,自己会听到令人失望的消息。可是当他这样回复的时候,沉坠伤痛的感觉还是刺穿了全身。
  她在寒风中,声音发着抖:“所以你就是告诉我,过了这七天,依旧一无所获,是吗?”
  江怀越顿滞了一会儿,道:“现在我能告诉的,只有这些……但我接下来……”
  “以前的任何事情,你不是全都能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吗?”她带着哭音问,“为什么到了这件事上,连香料都出现在姐姐手边了,连我划伤那人的脸都告诉你了,你却跟我说,什么都查不到?”
  他哑声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是万岁重用的御马监掌印,是手下能人密探数不胜数的西厂提督,这不是你以前自己跟我说的吗?你江怀越手下不养废物!可是现在你却说你不知道?既然你不知道,那你为什么当日又言辞凿凿说不会是贵妃做的?你能够判断她是无辜的,却不能判断谁才是真凶!”
  “我说不会是她,是因为我跟着她那么多年,她是怎样的人,我最清楚。”
  相思看着他,只觉可悲。“你最了解她,那么我呢?”
  他压制着内心的情绪,竭力平静道:“我……自然也知道你会怎么想。”
  “那你觉得,我会怎么想?”
  他用冷寂的眼睛看着相思,缓缓道:“你现在觉得,我即便查到了什么,也不会告诉你。所以你等了七天,注定等不到讯息。”
  相思的心寒透了。她甚至含着泪,悲愤到极点笑了出来。
  “大人……你真的,太会洞察人心。我怎么,怎么全都被你猜透,可是我——我看不透你的心!”
  她几乎用喊的声音,颤抖着,发出了最后那声悲泣。
  江怀越执拗地看着她的眼睛,一步一步走近,却最终停在了半途。
  “……我做了那么多的事,最后得来的,是这样一句?”他的声音很低,似乎带着不可思议、难以置信的可笑反诘,“在你心里,我也是不值得信任的,随时会用肮脏手段对付你的人?我说的话,我对你说的话 ,也都是骗人的谎话?这就是你,你心里的我。”
  她的泪水滚滚而下:“那么你呢?你又何尝让我有可以信赖的地方?就像姐姐说的那样,我所看到的大人,只是你愿意让我看到的,愿意让我认识的你。曹公公是怎么死的?他的夫人又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坊间的流言都是怎么说的吗?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义父义母都能亲手杀死,还有什么做不出来呢?”
  他的手紧攥着,在袍袖中微微发颤。
  那是竭力抑制着悲痛,亲自收紧绳索,将义母勒死在怀中的手。
  她是义母啊,是冬至时候会做好棉衣等他来取,是过年时候邀请没有家人的少年的他去曹府吃年夜饭,给他亲手包饺子,做炸糕,带他去院子里看焰火的义母啊!
  尽管后来他日渐得势,与曹经义关系恶化,变得不再愿意踏足曹府,可是每一次去,她都还是那样温和看他,想要留他吃一顿晚饭……
  江怀越看着相思,想要故作冷漠地笑一笑,眼前却模糊。
  他杀了义母,为了自保,是因为他进了密室,想要为云岐翻案,想要给她自由。
  他这辈子,是不可能有自由了,伤痕永远在,无法磨灭。
  可他还是想给她自由。
  然而事情却到了这样的地步。
  “你不是说,你不了解我吗?”江怀越带着嘲讽的笑,又走近一步,“从你第一次遇到我,直到现在,我一直都是这样,从来没刻意隐瞒伪装什么。你之前或许是误会了,将我想得太美好,我从来,都没变过。”
  他看着犹在颤抖的相思,朝她伸出右手。
  “如你所说,我用这只手,杀死了我的义父与义母。你如果想要我死,尽管去告吧,我无亲无友,无爱无后,只此一身。死就死了,别无牵挂。”
  惊骇与刺痛攫住了相思的心。
  这一瞬间,她几乎不能呼吸。
  眼泪不受控制地纷纷落下,她的衣襟已经湿透。
  她想说话,却哽咽地无法发声。
  再不舍的爱恋在这样的残忍面前也尽化为灰烬。
  她险些站立不住了,踉跄着后退再后退,直至退到院门口,跌跌撞撞想要离去,脚步一顿,忽而停止。
  流着泪,回望他一眼。
  他还在站在属于他的幽冷院中,没有上前的意思。
  神情出奇的冷静,眼里是空荡荡的旷野荒原,朔风拂雪。
  她吃力地扶着门框,慢慢取下了那对闪着润光的翡翠耳坠,解下了他曾披在她肩头的玄黑斗篷,当着江怀越的面,放在了冰凉的青砖地上。
  “提督大人,您……好自为之。”
  她只说了这一句,再也承受不住内心的煎熬,犹如亡魂一般悲怆离去。
  第120章
  远去的脚步声已经彻底消失, 江怀越却还是站在原处, 一步都不曾动。
  昏暗中, 院门半开半闭着,在寒风吹袭下不住吱呀作响。
  他站了许久,方才慢慢地走向门口。每走一步, 心都像被某种坚冷之物重重捶打一下,那种钝痛, 让他难以呼吸。
  地上的玄黑斗篷上, 柔软的狐绒在风中微微簌动, 曾经带着她的体温, 现在却被弃置在门口。
  在那上面, 那对翡翠鎏金流苏耳坠寂寞地睡着。
  通体翠绿无瑕, 莹润似春暖芳草含露。
  忽然觉得很是可笑。
  第二次了, 被她就这样丢回, 不带任何温度。
  若说第一次丢回是因为他不愿接受她的示好,而惹她生气,那么这一次呢?
  在此之前, 他是怀着那么惶恐不安的心, 在面对馥君的声声指责之后, 硬是装出从容自然的样子,匆忙间翻找出了这对曾被她丢回来的耳坠, 亲自去淡粉楼找她。
  他从来都不会在外人面前流露内心波动,无论是喜悦,是憧憬, 还是悲伤。
  一切可能会给他带来不良后果的感情波动,全都被压制到无可感知。
  可是当馥君说出那些话语,他的心被刺得千疮百孔,却不能反驳一句,他甚至明白她讲得都是对的。正因为都有理有据,才更让他无法辩解。可是相思她还是喜欢这对耳坠呀,她只是纯粹地喜欢,就像她曾经一次次勇敢地、不顾一切地投向他,含着温暖说:我喜欢你呀,大人。
  他本不愿相信所谓爱恋,从少年时期渐渐意识到自己非但不会有后代,就连身体也已经与寻常男子截然不同,甚至在众人眼里算不上男人开始,他就一直觉得那些缠绵,那些亲密,那些令人痴狂令人沉醉而甘之如饴的爱恋,这辈子是与自己毫无关系的。
  他总是冷眼看着别人对食,看着杨明顺与小穗偷偷摸摸亲亲我我,那些是他们愿意相信,总有一天,会灰飞烟灭曲终人散。而他不相信,也不愿接受女人的怜悯。
  可是相思说,我喜欢你呀大人,真的喜欢你呀。
  那么年轻富有生机的相思,活色生香的,无论是哭着生气着还是笑着缠在身边,都美好得为他开启了全新的天地。她是山间的清泉滋润了冰雪覆盖的荒原,她不遗余力地告诉他,我是喜欢你的,从开始就喜欢你,哪怕我见过你栽赃陷害,哪怕我知道你是内宦,你就是我的大人。
  我的,心爱的大人。
  再多的回避与抵抗最终抵不过一颦一怒,一笑一恼。她是引人着魔的罂粟,让他暂时抛却了晦暗,无法自拔地陷入了甘酿温泉。
  可是她现在走了,走得失魂落魄,形如奔逃。将他独自留在西厂,原本属于他的地界。
  怪她吗?没法怪她。
  从馥君来到西厂对他说出那番话,他的心里就压上了巨石。只是他还在抗争着,用自己的方式,默不作声承受着重压,他以为尽了全力去翻案,给了她们自由,会使得馥君有所改观。可也正是因为进入东厂密室,导致事情连环崩盘,他杀曹经义,没有一点后悔与害怕,可是杀义母,却成为了横亘心间的一根刺。
  可她居然还质问他。是的,他是杀了义父与义母,但那是为了什么?
  那种陷入黑暗,独自行走于漫无边际的旷野间的感觉,再一次占据了全身。
  从得知姐姐失踪,再到看到她的尸首,他已经感觉到这段感情可能快要终结了。尽管如此,他没再流露出多少温情,只是尽力去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他不想就那样弃置相思不顾。
  可她还是戴着这对耳坠,披着那件玄黑斗篷来了。
  一看到她的时候,江怀越的心就更冷了,他知道,她应该,是来分手的。
  长久以来形成的自尊与敏感容不得他说出半点挽留祈求的话语,他甚至不想在这样的时刻故作温柔。事情已经发展到这样的地步,即便自己屈身留下了她,心里的嫌隙已经产生,该走的,始终都会走。
  又或许,她本来就不该闯入这片阴暗。她的世界里,尽管也历经坎坷,却终究还是满溢着美酒芬芳笙歌暖意,而他的世界,充斥着的只是阴谋残害,争权夺利。
  江怀越捡起耳坠和斗篷,慢慢地走出了苍凉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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