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节
余德广奉命而去,承景帝疲惫不堪地坐在书桌前,眼神空洞,全身乏力。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房门外响起声音,说是人带到了。
“进来吧。”他疲倦地发话。
房门一开,有人轻轻走进来。“奴婢金玉音,叩见陛下。”温软低微的声音,从帘幔那端传来。
承景帝定了定神,道:“你有什么话要讲?”
帘幔后的金玉音仍旧跪在地上,只隐约透出身影。她朝着君王叩首,语声哀婉而不失庄重:“惠妃娘娘遭此劫难,奴婢看在眼中,也痛在心里,更深知万岁所承受的苦痛,比我们要沉重十倍百倍。奴婢先前被这场意外震惊,一时间头脑混乱,也想不出所以然来,但是过了一夜,有些事情忽然从心底涌现出来,令奴婢深感有必要禀告万岁。”
承景帝不由一震:“是什么事?”
金玉音缓缓道:“之前奴婢曾说去过太液池,当时夜深人静,奴婢一个人去画舫安置草药还真有些害怕,而邢锟则跟随身后,倒也让奴婢稍稍安心。但是奴婢在进入画舫时,却闻到了一丝奇怪的味道。”
她说到这里,略微停顿。承景帝亦不由坐直了身子,神色凝重。
金玉音又接下去道:“奴婢当时还以为画舫密闭门窗不透风,便建议邢锟在次日一早要及时开窗散气,但随着奴婢离那通往二楼观景台的楼梯越来越近,那股酸味也越来越明显。奴婢正想仔细搜寻,邢锟却催促奴婢快些安放药草,他好回去休息。奴婢当时也是大意了,急急忙忙放好药草,感觉清香已经掩盖了酸味,便觉得没什么大碍,因此未再逗留。”
“你说的这味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承景帝蹙额。
“这个,奴婢倒也猜不透,只是回想起来,邢锟始终跟在奴婢身后,他难道就没有闻到奇怪的味道吗?为何在景仁宫的时候只字不提?”
承景帝沉默不语,隔了片刻才道:“朕以前就记得,你是景仁宫的女官。但后来却去了司药局,最近又是太后将你调回了惠妃身边?”
金玉音款款道:“正是。承蒙陛下记得,奴婢原先就是惠妃娘娘身边的人,说起来奴婢原名不是这个,玉音二字还是陛下赐予的呢。”
承景帝缓慢颔首,当年他无意间见到了惠妃身旁的年轻女官,见其人清秀娴静,闻其声悦耳动听,问她姓氏为金,便想到一句诗“空谷佳人金玉音”,以此随口一赞,便将“金玉音”这个名字赏赐给了她。
多年未见,如今才想到了这桩往事。
只是如今满心愁绪,哪里还有当年闲情雅致,故此无奈地扬了扬手,不愿再多言。
“奴婢要说的就是这个,但愿能为查实真相略表寸心,以减轻娘娘与万岁心头苦痛。”她乖巧地再次叩首,悄悄退出了书房。
*
在承景帝找人再去提审邢锟和检查画舫楼梯的时候,杨明顺和姚康等人接到了司礼监眼线传递出来的讯息,已经开始了马不停蹄的忙碌。
一切全在寂静中飞速进行,无人知晓事情到底是怎样的真相,只是在暗中全力奔波。
邢锟在审讯室中大喊冤枉,声称根本没有闻到任何异味,还是一口咬定是江怀越暗中下手,陷害惠妃。
这场审讯延续到天黑还未结束,送晚饭的小太监又懒懒散散地到了江怀越牢房门口,扔给他一块发硬的炊饼。
他捡起炊饼,从中间拗断,抽出了细细长长的纸条。
浏览一遍过后,随即撕碎咽了下去。
*
华灯初上时分,镇宁侯领着杨明顺匆匆赶到大内,请求觐见承景帝。
承景帝正为邢锟不肯开口而恼怒,听闻镇宁侯到来,本不愿见面,但架不住余德广劝说,最终还是让两人进来了。
镇宁侯一进来,就叹气连连:“万岁,这次可真是被一个小人害了龙嗣!此人罪不可恕!”
“你是说谁?!”承景帝见他语气凿凿,不禁发问。
杨明顺见状,连忙跪倒在地,重重叩首。“启禀万岁,小的听说了太液池那事后,心急如焚,马上去查核了那个淹死在水井里的太监,发现他虽然曾在太后宫里做事,但最早的时候却是在内官监当差的。”
“内官监?”
“正是。邢锟在内官监十多年了,以前专门负责宫殿修缮,后来因为办事懒散不勤快,才被内官监掌印公公派去了太液池看守。”杨明顺顿了顿,又道,“说来这宫殿修缮里面门道实在多,邢锟虽然不勤快,但手脚还是灵巧的。小的之前就听督公说邢锟对他好像有意见,这不,督公出事后,小的赶紧去查访了邢锟这几天的行踪……”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纸,请镇宁侯递交上去。
“这是内官监库房卷册里的记录,小的只是抄录了而已,万岁可以找值守的人来当面询问。”杨明顺见承景帝看得皱起了双眉,又赶紧道,“邢锟在督公白天去过太液池之后,曾经也离开了一段时间,直到快天黑才回来。小的四处托人打听,终于在内官监库房的值守太监那儿得知,邢锟是去了库房,并讨要了一罐蚀金水。”
承景帝攥紧手指:“那又是何物?”
“顾名思义,此物连金石也能腐蚀,内官监负责宫殿土石修建,有时候会用到这东西,来清除难以拔掉的铁钉残留等物……”
承景帝脸色越发难看了,镇宁侯忍不住道:“万岁,这不是明摆着吗?邢锟这狗东西因为嫉恨江怀越,就想在画舫动手脚,去内官监要来了蚀金水滴在楼梯木板间,想着不管是谁只要踏上楼梯就会导致木板断裂,只要出事就把罪责推给江怀越。他还特意找了自己原来的熟人,假托是太后的旨意,叫江怀越夜里再去一次,造成可疑情形,却不料最终令得龙嗣不保,恐怕这也是他事先没有预料到的结果啊!”
第86章
邢锟怎么也没想到这场风波的幕后真凶最后会落在自己头上, 当他被质问画舫中的酸性气息时就一片茫然, 待等司礼监掌印命人拿出了内官监库房的登记卷册, 上面赫然记载着邢锟的名字时, 他是无论如何也洗脱不了干系。
更有甚者, 看守库房的太监也言辞确凿,说当日邢锟过来讨要蚀金水, 说是太液池那边修整房屋要用。物证人证俱在, 邢锟歇斯底里叫骂不休,也只能让审讯的人更感他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
“哪里来的什么蚀金水, 你们倒是拿出那东西来呀!我离开太液池是去尚膳监了, 根本没去过内官监库房!”邢锟哭天抢地。
司礼监的人将他的话回禀了承景帝, 镇宁侯在一旁嗤之以鼻:“他傻呀, 还留着那个蚀金水的罐子?早被扔进太液池了吧, 上哪儿给捞去?”
承景帝又派人去传唤尚膳监的人, 尚膳监掌印喝问手底下的太监,是谁与邢锟见过面。那个偷偷见过邢锟的小太监当日是收了他的好处, 给他偷出了贡品中的浦江火肉, 如今见邢锟被抓,哪里还敢吱声,缩在墙角恨不能化为隐形。
于是尽管邢锟哭爹叫娘不肯认罪,这真凶的罪名还是安在了他的头上。次日早朝时,镇宁侯听说这结果终于松了一口气,承景帝却还是浓眉紧锁,好似心里犹有愤恨难以言说, 大笔一挥,下令要将太液池所有值守人员全都问斩。
镇宁侯赶紧规劝:“虽然遭遇不幸,但吾皇向来以仁德孝顺立身,这般大开杀戒恐怕不妥……这个,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万岁尚身强力壮,假以时日后宫定然还会再有喜讯传来。”
其余臣子也纷纷劝导安慰,承景帝这才收回成命,免除了太液池其余看守人员的死罪,一律发配到皇陵去了。
散朝之后,承景帝还是脸色沉郁。余德广本以为他会回到寝宫休息,然而承景帝却下令前往景仁宫。
惠妃遭此打击大为憔悴,听闻元凶乃是邢锟,依然不肯相信,哭着请求皇上再行彻查,以免真正的凶手暗中得意。承景帝沉着脸道:“还要如何彻查?你是非要朕说贵妃和江怀越才是元凶,才肯相信吗?”
“邢锟吃了豹子胆,敢用这样的手段来栽赃?无论谁在太液池出了事,他自己都脱不了干系!”惠妃哭得两眼都肿了,觉得君王怎会这样糊涂,却又不敢直说。
承景帝闭上双目长叹一声,不再说下去。
出了景仁宫之后,他本想去往昭德宫找荣贵妃,然而到了半途,想来想去目前还是不要直接面对为好,便又改道去了太后所在的慈宁宫。
还未见面,便听到里面有人低声啜泣,承景帝皱着眉头走进去,见太后正坐在罗汉床上,手中拿着绢帕轻轻拭泪,两眼微微发红。
一见承景帝来了,她马上哀婉道:“好端端的事情却弄成了这样,若非哀家提议要去太液池,惠妃现在还安然无事呢……”
承景帝站在那里,木然看着太后,过了片刻才道:“惠妃腹中的孩子,也是我褚家血脉,就此不得见到天日,母后心中是否有痛?”
太后泪眼蒙蒙,抬头看着他道:“皇上何出此言?自从事发之后,哀家心痛如绞夜不能寐,恨不能那摔下楼梯的是自己,只可惜事已至此无法挽回……皇上如果因此怪罪哀家,那哀家也无话可说了。”
她顿了顿,又啜泣起来,神情哀戚道:“昨夜哀家还梦到先帝,就连他也满面怒色,像是要怪责哀家一般,让人惶惧不安。皇上有空的时候也要多向先帝上香祷告,恳求他护佑我皇家血脉,如此下去可怎么办才好!”
太后越说越悲凉,眼泪如断线珠子不断滑落,身旁的宫女忙低声劝慰,送上手巾热茶。
承景帝脸色更差,一言不发地审视了太后一眼,随即转身离去。
*
午后时分,江怀越被从司礼监放了出来。在拜见过承景帝之后,他只匆匆去了昭德宫找荣贵妃。
贵妃已派人探听到了消息,一听到江怀越来了,直接从绣榻上跳下来,见他依旧如同往常一般进来行礼,忍不住叫道:“那帮兔崽子是不是让你受罪了?我看看这脸怎么都瘦了一圈?!”
江怀越不由笑道:“娘娘,臣只是在司礼监待了两天而已,哪里就能脸都瘦了?”
“我就知道他们必定借机收拾你!”荣贵妃愤愤不平,“皇上也不想想,我要是真想害惠妃,会做得这样明目张胆?当我身边的人是傻子吗?”
“万岁也是急火攻心,何况臣当时被人陷害,确实行动异常……”江怀越款款说罢,又示意贵妃屏退身边人。荣贵妃虽还在念叨,但也看得懂他的眼神,找了个借口支开了房中的宫女。
江怀越随即跪下低声道:“娘娘,此次臣虽然脱险,但未必以后就不会再遭人陷害。臣从小跟着娘娘,素来知晓娘娘生性豪爽不拘小节,乃至连万岁爷不惧怕几分。但如今不比往日,万岁若真的心生嫌隙,那就难以再挽回心意,娘娘还是需得克制脾性平和待人,在万岁悲伤愤怒的时候加以安慰,也好让万岁更倾心于娘娘,以稳固娘娘的地位。”
荣贵妃大吃一惊,抓住他的衣襟道:“你的意思,邢锟只是替死鬼?那到底是谁在害你?”
江怀越望着她,缓缓摇了摇头:“娘娘,您应该知道,这紫禁城深渺如汪洋,巨浪滔天之下,谁都可能葬身海底。如今只有紧紧抓住万岁的心,方能避开暗中算计,否则的话形同暴露于荒野之间毫无荫蔽,岂不是太过危险?”
荣贵妃怔了怔,慢慢后退几步,坐在了绣榻上。
过了很久,她低着声音道:“怀越,你今天刚被放出来,就不要回西厂了,待在宫中陪陪我。我……被你这样一说,怎么觉得有些发凉呢?”
江怀越走到她近前,躬身道:“娘娘,目前此事刚刚结束,应该还不会有什么人敢动您。臣现在,还有些后续事情需要处理……”
“什么事?”她愕然抬头。
江怀越想了想,微微一笑:“也是牵扯到臣性命的,容不得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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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快出了大内,先是回西厂吩咐杨明顺一些后续处理,还没等坐定,镇宁侯已经乐呵呵找上门来。
“我说蕴之啊,这次可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杨明顺一抽冷气:“侯爷,您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别扭呢!”
“怎么了,我这说的不对?他要是被栽赃了可不是难逃一死?你认识几个字就来跟爷叫板?”镇宁侯一瞪眼睛,杨明顺吓得不敢吭声了。江怀越淡淡一笑:“侯爷不要跟他计较,这小子也出了力,忙活到现在。”
“都忙,都忙!”镇宁侯摆摆手,表示不予计较,“还在这里坐着干什么?快跟我出去喝酒压压惊,去去晦气!”
江怀越蹙了蹙眉,为难道:“是要去侯爷府上吗?我怕尊夫人不乐意……”
“当然不是!京城各大酒楼教坊,随你挑选!”
躲在一边的杨明顺不由自主捂着嘴笑了笑。镇宁侯狐疑地看看他:“我叫你家主人出去喝酒,你在这偷着乐什么呢?”
“哦,他必定是想着自己也能跟着出去玩玩,真是小孩子心性,一点都藏不住。”江怀越瞥了杨明顺一眼,叹气道,“说实话,在司礼监待了两天,现在只想找个清静点的地方休憩……”
镇宁侯拧着眉头思考片刻,巴掌一拍:“行,那就去城郊的杏苑,你上次不是还说那里景致好,适宜修身养性吗?”
“……大冷天的去那里吹风?而且还要出城,我有点累。”
“哎这又不是让你坐在露天喝茶……那还有什么地方清静点儿的?”镇宁侯觉得江怀越今天好像有点儿矫情,这时杨明顺探出脑袋提醒道:“上次侯爷去的那个什么楼,有水榭的,不也挺好?在城里,来回方便,闹中取静……”
江怀越看看镇宁侯,生怕他又想不起来。镇宁侯果然摸着下巴回忆了好久,终于恍然大悟:“哦,淡粉楼啊!行行行,那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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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镇宁侯滔滔不绝地与江怀越谈及自己如何运筹帷幄解救他于水火之中的事,江怀越始终面带微笑,让镇宁侯分外得意。
才到淡粉楼门口,小厮就乐颠颠上来迎接。镇宁侯大踏步走进门去,严妈妈喜滋滋上前招呼,楼上佳丽望到他的身影,纷纷下来笑语相待。有人认出了江怀越也曾经来过此处,又见他年轻貌美,便娇滴滴上前献媚,却被他那清冷疏远的眼神震慑住,只好讪讪回到镇宁侯身边。
镇宁侯哈哈笑着与众佳丽闲谈,一回头,见江怀越已独自坐到了一边。
“跟我们去那个什么风的水榭!”镇宁侯拉着身边佳丽的手,兴致盎然。
“月缕风痕。”江怀越幽幽提醒。
“对对对,缕月风光!”镇宁侯一边揽着佳丽们,一边招呼江怀越也去水榭。他却思忖了一下,道:“我先在这里坐会儿,随后就到。”
“不是你要去水榭的吗?”镇宁侯诧异道。
“你先去,等酒菜上齐了,我再过来。”他坐在大厅一角,意兴阑珊的样子。“瞧这难伺候的样子!”镇宁侯笑骂了一句,带着姑娘们往水榭而去。
严妈妈早也认出了江怀越,却还不确定他的身份,见他留在了这里也不敢怠慢,陪着笑脸上前道:“之前邹侍郎曾经设宴款待过大人,老身一直都记得呢。不知大人要不要先品品茶?还是……”
“有个叫相思,不在楼内?”他不经意地问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