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奴婢敢有这胆量?”她还跪在他身畔,腿脚都发酸了,借着这靡靡氛围,将手轻轻搭在他膝上,半含怨怼半含羞地道,“督公既然觉得奴婢不成气候,那就大发慈悲放过我,大家各自安好,不成吗?”
她本是挟酒意撒娇,想让他别再叫自己做什么探子,可是这话说出口,在江怀越听来却别有异样感觉。什么叫做大发慈悲放过,还大家各自安好,怎么感觉像是情人间闹别扭分手的话语。要是被被人听到,还以为他江怀越也和裴炎一样,霸占着官妓不肯撒手!
他心里愠恼,推开她的手,骂了一句:“胡说八道,也不怕脸红!”
相思又是莫名其妙,心道这一位怎么动不动就生气,好端端地同他商量,不答应也就算了,骂人家胡说八道不怕脸红做什么呀?难怪别人常说内宦性情乖张与常人不同,眼前这不就是明证?
正纳罕间,背后忽然有人讶异惊问:“蕴之,这女子难道也犯了错,怎么一直跪着不起来?”
说话间,满面春风的镇宁侯凑过来,扳着相思的肩臂就往那边拽。相思惶恐,江怀越忽然抬手,按住了镇宁侯,笑了笑:“没有的事,我得知她来自南京,一时想念故都,就与她说起了小时候的事情,竟忘记叫她起来。”
席间众人都在高声谈笑,他与相思低声相语,又用的都是南京话,镇宁侯就在旁边,却也没听到内容。
“原来是这样,我倒才想起来,你以前就在南京待过。哦,对了,你那干爹也是南京人。要说起秦淮河啊,那里风光也真是好……”镇宁侯明显喝醉了,言语渐多,舌头也打结。
江怀越瞥了她一下,相思这才站起身,低首侧立一旁。此时酒楼老板进来,看众人已经喝至半醉,便推开雅间的隔门,原来里面帘幔低垂,另有可供休息的别致天地。小厮们忙着沏茶送水,众官员纷纷携着中意的官妓去那边醒酒谈笑。镇宁侯却上了头,拉着江怀越越说越带劲,相思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江怀越见状,向镇宁侯道:“侯爷,咱们是不是也去那隔间休息,喝些茶水解解酒意?”
“好,好……”镇宁侯起身不稳,脚下趔趄,相思在旁,自然不得不伸手搀扶。
正在这时,忽听得楼梯上脚步急促,间有叫嚷呵斥声错杂不绝。镇宁侯愣了愣神,双眉一竖正要喝问,猛然间一声巨响,房门被人狠狠踢开,从外面涌进来一群粗壮仆妇,竟将看门的小厮撞得连跌几个跟头。
为首的华服妇人凤目薄唇,直冲到镇宁侯面前,顺手抄起桌上的鎏金酒壶,当头就朝相思砸去。
“不要脸的下贱胚子!”
相思惊呼一声连忙退让,细长的酒壶壶嘴从她额前堪堪划过,当即渗出血红,酒水亦洒了一脸一身。那妇人揪住她衣衫还想掌掴,却觉肩头一紧,被人发力扯向桌旁。
“哪个不长眼的东西这样放肆?!”妇人被拽得脚下不稳,幸得仆妇们上前,才没摔倒在地。她怒极回头,见面前的年轻人姿容清寒,神色冷峻,不禁咬牙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江厂公,你怎么也来掺和这污糟事情?”
“夫人说笑了,侯爷在此宴请宾朋,大家把酒言欢,怎是污糟事情?”江怀越脸上带笑,眼神却仍冰冷。旁边的镇宁侯此时才清醒过来,用手抹了抹脸,气得七窍生烟:“好你个悍妇,居然跑到这里来撒野,将我镇宁侯府的颜面都败光了!”
隔间内的官员们此时才缩头缩脑往这边望,众人都知镇宁侯娶的是保国公的掌上明珠,这位夫人自幼娇生惯养,无所忌惮,成婚后更是对侯爷管束甚严,丝毫不让。但平日只听传闻,如今竟见了真招,一个个不敢吱声,唯恐惹火烧身。其余官妓们更是躲到角落,恨不能找个小门钻出去逃命。
相思衣衫上尽是酒水,原本光润的前额上一道血痕蜿蜒,阵阵刺痛扎进心扉。她委屈得想哭,眼眶都红了,却强忍着泪水,眼中雾气弥漫氤氲。
镇宁侯夫人还丝毫不让,挺直了腰骂道:“丢你镇宁侯的脸?我看是你自己不要脸!不跟我商量就跑去辽东打仗,害我成天提心吊胆睡不着觉,眼下才回来不知道体恤我,却勾结了狐朋狗友来喝花酒!我倒问你有没有一点良心!”她边骂边往前,直逼得镇宁侯连连后退,骂到一半还不解气,忽而转身指着隔间里的官员们道:“看你们平日里装模作样一本正经,聚在一起就会狎妓撒欢,这样的面目还好意思穿着官服站到朝堂上,谈什么为国为民,说什么忠义仁孝?!”
官员们个个面红耳赤,即便有人不服却也不敢争辩,镇宁侯见夫人连他好友都骂尽,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休要小题大做!我们在这里只是喝酒闲聊,叫了几名乐妓过来演奏助兴,哪里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还不赶紧给我回去?!”
镇宁侯夫人却冷笑不已:“你以为我是妇道人家就不懂这些?演奏助兴,说得好听!还不是趁着酒意上下其手?这些女子又乐得被人调笑,一个个娇娆狐媚,连脸皮都不要,算得了什么好东西?!”
声声叱骂都刺在相思心头,她不甘、不服,头上剧痛牵发全身,不是伤痛却是心痛。
一时间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竟迎着侯爷夫人的怒骂抬起头来,攥紧了衣襟含泪道:“夫人与侯爷争吵,却不该胡乱怪责。我们这些人虽身份卑微,可哪一个不出身良家?不是家境贫寒无法为生,就是父辈犯罪儿女抵偿,才沦落到现在的地步。我们原本都该是清白之身,都该在父母膝下尽孝承欢,谁家孩子自愿进入教坊,谁家父母又乐意看到孩子被人调笑?夫人出身名门,没有经历过风雨坎坷,却不知我们尝过了多少辛酸,席前欢笑也只不过是为了维持生计!”
第27章
她语声发颤, 字字动容,躲在隔间的其余官妓皆流露伤感之情, 有的甚至低声抽泣。众官员面露尴尬,镇宁侯也顺势皱眉,朝着夫人呵斥:“听到没有,人家一肚子苦水,你冲进来不问青红皂白劈头就打, 哪里还有侯爷夫人的风范?”
谁料那夫人虽被相思一番话说的理屈, 却不愿在此丢脸,又强横道:“我管她有什么苦衷,朝着男人撒娇卖笑就是不行!”
“你!”镇宁侯还待辩驳,静立一旁的江怀越上前一步, 平静道:“夫人何时看到她撒娇卖笑了?”
侯爷夫人冷眼瞥视:“还用得着说?我进来时候, 不是她缠在侯爷身边?”
“是侯爷酒醉趔趄, 江某让她上前搀扶而已。除此之外,她一直在与我交谈, 根本未曾和侯爷有所接近。”
江怀越神情肃然,侯爷夫人脸上却挂不住了,负气扬起下颔:“怎么,我倒不知, 厂公和这些烟花女子也有交情?居然站出来帮她说话……”
“少说两句!”镇宁侯低声叱骂。
江怀越眸色一沉,唇角带笑,语声却阴寒:“夫人的意思是我因身为内宦,都没资格和她们说上几句话么?”
众人心惊, 侯爷夫人虽骄纵,却也明白江怀越如今在朝中的地位。话是冲口而出了,可听他这样质问,不免心头一颤,强撑着底气抗辩:“我哪里有这意思,你别胡乱诬陷……我只是信不过……”
“行了!蕴之的话你都不信,到底还想闹到何时?”镇宁侯一拽她袖子,又朝隔间众人道,“夫人实在太过争强好胜,诸位都是知己,今日之事就请不要见怪。咱们改天再聚!”
说罢,也不再寒暄告别,拉着夫人就将她强行拖走。
众官员过了片刻,才难堪地走了出来,小声议论几句后,纷纷作揖离去。酒楼老板和伙计们忙着检视被踢坏的房门,那些乐妓则小心翼翼走了出来,见相思侧身站在墙角,上前询问是否要一同归去。
从刚才脱口而出顶撞了侯爷夫人至今,相思浑身的血液都好似还在沸腾,可是她的手脚又冰凉得吓人,想要跟着众人离去,却觉头晕目眩,身子发软。
江怀越还未走,看了看她,说道:“你额头还带伤,先坐下。”
她愣了一下,有气无力地坐在一片狼藉的桌旁,朝官妓们道:“我休息会儿,就跟你们一起走。”
官妓们才点头,江怀越却沉着脸发话:“她不走,你们自管回去。还有,今日之事,不准向外人说起,否则小心性命。”
相思愕然,其余人等虽也意外,可是惧怕他的身份,因此不敢多说什么,安慰了相思几句就匆忙下楼。相思听得楼外车马嘶鸣,忍不住道:“我是搭乘轻烟楼素梅的篷车一同来的……”
“又不是荒郊野外,还怕回不去?”他吩咐小厮打水进来,随后一撩银光潋滟的曳撒,坐到清雅别致的隔间去了。
相思抿着唇不语,安静下来之后,才觉得额上钻痛。过不多时,小厮端来了铜盆温水,随后识趣地关门而去。相思想要站起,江怀越微一扬眉,用迫人的气势压制住她。
“把血痕洗干净,这种模样,也不怕吓人?”
她低头望着微微荡漾的温水,隐约可见自己的狼狈,忽而觉得很是可悲可笑。自从西郊游园回来,严妈妈因为她没能被选入贺寿之列而动气,加之本身看她不是个驯服的料子,便有意冷落,不让客人点她的花名,每天只给她冷饭冷菜。今日忽有官员派人来传召,严妈妈在她出门前硬话软话说尽,要她好好表现,多结识达官贵人。却没想到,又落得如此下场……
这一次再回去,只怕是要被禁食甚至挨打了。
她在出神,江怀越却有些不耐烦,在屏风那边敲了敲:“还愣着做什么?难道要我替你洗净?”
他说话似乎总是夹枪带棒的,丝毫不顾及她的感受。相思虽有些不悦,但想到之前他挺身而出的行为,也没精神再跟他起冲突,只默不作声地背转了身子,取出绢帕忍痛洗脸。
温热的水在眉宇间流淌,素白的帕子很快沾染了绯色血痕,盆里也洇出浅红。她拧干了绢帕,整束好衣衫,才起身朝他回拜:“多谢督公刚才替我解围。”
他正以瓷瓶舀水来烧,听得话音抬头望去,玲珑翠竹帘侧,是洗尽铅华的素丽少女,清清柔柔,俏俏袅袅,却又蕴含着不愿被践踏的骨气。
江怀越低了眼睫,放好瓷瓶道:“先前也知道镇宁侯夫人暴躁易怒,却没想到她会追到酒楼。说起来若不是我叫你到身边,你也不会遭遇这无妄之灾。”
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却让相思原本克制隐忍的心绪再度起伏,她哑着声音回道:“身在教坊,本就不被当做常人,她是皇亲国戚,连我们这些贱民的死活都不会放在眼里,更何况不值钱的尊严……”
尊严?
尊严……
身而为人,本都是父母至亲呵爱护养,然而一朝祸起,一夕家灭,苟延残喘挣扎自保,还谈什么自尊颜面?无非只是竭尽全力生存下去,哪怕被糟践被侮辱,被按在湿冷的雪地里揉踩,被罚在暴热的烈日下长跪,滚烫的泪也只能憋着气咽下,而后在漫漫黑夜凝结成冰。那些无法碰触的过往,随着时间流逝不再被经常想起,然而正如身体上的创伤,是永远存留不可能剜去的烙印。
他目光沉沉地坐在几案旁,以清水荡洗如雪似玉的白瓷茶盏,隔间内一时悄寂无声。相思慢慢走上前,轻提凤尾彩裙,躬身道:“督公是否需要我来沏茶?”
江怀越起初没言语,而后修长干净的手指点了点几案,才道:“要重新烧沏。”
“这个自然。”她低垂眼帘,屈膝跪坐于竹榻畔,云纱长袖轻落,露出皓腕凝霜。茶壶里注满了上品的西山泉水,小小的火苗跃动妩媚,她静静涤洗其余茶具,莹白瓷器在平素拨弄音弦的指间转动,好似一曲无声而轻盈的歌阕。
江怀越坐在榻上,看隔窗阳光微洒金影,照拂在她素洁颈侧。有一缕青丝无心垂下,柔曼缱绻,末端斜延至鹅黄薄透罗衫之内。
忽然有一种奇怪的冲动,想要抬手,替她拂去颈侧的那缕发丝。
然而心念只如烟花乍亮,旋即寂灭在沉沉黑暗。
他不动声色转移了视线,望着透白的窗纸。相思洗净了茶具,无意间抬头,目光正落在他清冷侧颜。即便是欢饮之后,他依旧衣衫整肃,一丝不苟,素白交领衬着鸦青衣襟,盘曲的银纹蔓延在颈畔,锁住了无限风华。
寂静室内只余煮茶轻响,相思心神晃晃,忽听得他略显不满地说道:“水开了。”
相思一惊,连忙去提那小巧茶壶,不料手侧一偏碰到壶身,受烫的同时立刻伸出左手去扶。未曾想,江怀越亦皱眉出手,刹那间抬手相撞,反将炉上的紫砂壶碰翻倾泻。
电光火石只一瞬,他握住了相思手腕往边上一拉,飞溅的热水竟都洒在了他的手背上。
望着江怀越那迅速发红的手背,相思心惊害怕,懊丧地快要哭出来了。
“督公恕罪!”她本就半跪在几案前,慌乱之下便靠近了过去。他却只是抿紧了唇,往后避让一下,随后去取瓷瓶。相思马上省悟,将瓶中清水倒在绢帕上,轻轻敷在了他手背烫伤处。
手上是针扎似的刺痛,江怀越勉强克制了发火的心绪,盯住她道:“故意的?”
“怎么会?!”她看着那曾洇染了自己血痕的绢帕,心头七上八下,“我只是一不小心出神,就……”
“出神?是谁毛遂自荐要替我烧水沏茶,才一会儿时间却又神游八荒?”他拿着瓷瓶震了震几案,“说,在想些什么?!”
“……”相思无言以对,她在想些什么?稍一回忆就思绪迷乱,是在沉迷于督公的侧颜,还是关注他素白的交领和华美雍容的银纹?
她慌得两颊发红,忙低下头致歉:“奴婢该死,可能是先前被砸了头,一旦歇下来就感到晕眩……”
一边说着,一边收拾残局,见茶壶里还有半壶热水,便可怜兮兮抬头问:“茶杯都洗净了,我给您泡一杯龙井压压惊?”
江怀越板着脸:“不要。”
“那就清水润润嗓子?”
他斜眼冷睨:“喝了恐怕会呛死。”
相思讪讪地收回手,端端正正跪坐在他身旁,小声道:“那您……回去后要敷烫伤膏,不然会留疤痕。”
他没回应,过了会儿才道:“总跪着干什么?起来说话。”
她答谢过后,才小心翼翼起身,又取来瓷瓶,用手护着瓶口,在他手背上的绢帕上倒注了些凉水。离得近了,她那润白的下颔与脖颈便正呈现于江怀越眼前。
心头倏忽一动,好似从天而降的星莹落在平静如镜的湖面,溅起点点银光随波漾起。
他正襟危坐,低垂了视线,不再看她。
第28章
“没有客人的时候, 你就闭门不出?”江怀越转移注意力,开口问话。相思怔了怔:“若是寻常时候, 就算没被单独点花名,有新客来时,也会被叫下去陪着喝酒说笑……只不过,之前几度惹恼了妈妈,所以她不让我下楼。”
他挑起秀眉:“不见客岂不是清净?难道你喜欢陪酒?”
“那倒不是, 可如果总是没有客人, 妈妈就会理所当然地克扣衣食。上个月还有姑娘因为和妈妈顶嘴,被龟奴打断牙齿,只能发送到后院做杂事去了。”
江怀越哂了哂:“倒和宫妃境遇类似。”
“云泥之差,怎敢相比?”相思忽而问道, “那天听督公说起高焕的姐姐查出有孕, 她没借着机会为难您?”
江怀越打量了她一下, 冷冷道:“为何问起此事?”
她微微一滞,料想是自己一时多嘴涉及了不该过问的事情:“只是一时好奇……没有刻意打探的意思。”
“你不必多虑, 我在宫中十多年,不是她一个小小嫔妃就能扳倒的。”江怀越说了此话,心头却又有些悔意,觉得自己何必对她这样说, 好像在有意宽慰一般。
他在宫廷步步算计,她在教坊歌舞升平,本就是毫不相干两路人,只不过灭口不得便收她做了探子, 今日在此说了那么久,似乎已经超越了限度。
此时房门被人轻轻敲响,外面传来西厂番子的声音。之前楼上大闹,众人纷纷告退,番子们在楼下等到现在也不见他人影,便来询问何时才会回去。
“是要走了,你们去准备车马。”
他揭开湿漉漉的绢帕,却见手背红肿得更加厉害了,相思不由道:“您就敷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