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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水隔

  元羡入内时,皇穆正歪坐在榻上喝茶,看见他来,坐得略端正了些,笑道:“殿下请坐。”
  元羡落座后,皇穆倒了杯茶推向他,之后又推过一个窥镜,笑道,“殿下,君子不器。”
  元羡于是知道他虽然拒绝了皇穆当时的窥镜,皇穆依然还是将殿内情形用窥镜记录了下来。他摇摇头,“一切皆由,”他看着对着自己微笑的皇穆,“一切皆由主帅做主。”
  皇穆对他的再次拒绝丝毫不觉意外,“既如此,请殿下略坐坐,容臣将鉴真堂内颜姑娘所说略做梳理。”
  元羡点头,“有劳主帅。”
  皇穆将事情回想一遍,此事比她预想得要有限的棘手些,可也只是有限的棘手些。
  “按颜姑娘的说法,她本名曲晰,母亲是金翅鹊神颜渊之女。父亲是只九尾狐,曾在竟宁世子祁若府中为录事。她原身为金翅鹊,还有个原身为九尾狐的弟弟叫曲昭。天兵平青丘霍兮之乱时,将她父亲杀了,抓了弟弟关入镇魔塔。她为祁若收留。入塔是为救弟弟。”皇穆慢悠悠说完,没看元羡,转脸看向窗外,她觉得今天这个上午格外慢,现在居然才巳时六刻。荷花池一对鸳鸯将平静池面破开,荡起层层涟漪,春水碧池,这对锦绣鸳鸯穿行于荷叶田田,荷花阴中。若是一幅画,未免设色太过浓艳,有种寂静的堂皇富贵气。皇穆被它们洋洋得意的样子逗笑了,它们知道自己好看,且似乎知道皇穆在看它们。
  她总觉得今年的荷花池,相较往年要热闹繁华得多,往年没有这么多金莲。往年这个时节池水里也有鸳鸯?她费力思索,她在这池里见过水鸟,见过鸭子,见过鹅,却委实想不起来有没有见过鸳鸯,或者往日也有,她不曾注意。又或者是以往的鸳鸯不似这一对这般招摇。她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元羡说话,回首看他,他正盯着眼前的茶杯出神。
  元羡比皇穆大六岁,天界众仙寿数绵长,这几岁无异于同龄。
  可皇穆总觉得元羡比自己小,小很多很多。他身上有种毛茸茸的稚嫩,并非初春时节刚刚抽出嫩芽的杨树柳树,他的时节要再靠后些。立夏了。他是立夏时候枝干细韧枝叶青葱的松柏,挺拔清俊且带着点不自知的妩媚。
  她有时候觉得,如无意外,她或许会成长元羡这个样子。
  她对如今的自己,倒也没什么不满。
  他总让她有种不真实感,不知今夕何夕。明明触手可及,掷地有声,又像极了镜花水月。她这几个月有时几乎觉得自己再次置身水月镜中,因为这一切是如此让她心满意足。圆满得使她惴惴不安,她知道事情的结局,可不知道中间过程,这份未知让她草木皆兵。
  她的担忧消散于乾塔轰然倒塌之际,消散于她歪坐在自己的结界中,看塔石纷乱坠落,她那时心内升起的,是厚实密集的踏实感,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原来这一段,是如此收尾。
  他此刻蹙眉不语,她心里于是生出些枝枝蔓蔓的细小心疼,几乎想要伸手将他眉间皱起的纹路抚平,和他说:“别担心,你放心。此事没有你想得那么艰难,即使有,有我在。”
  元羡看向皇穆时,皇穆正盯着他,两人目光略一交汇便都收回了。
  “主帅怎么看?”
  “她既是鹊族之后,势必要请颜渊入朝共议。但此事又涉竟宁,接下来怎么问,问什么,要看陛下的意思。”
  元羡点点头,“我早知当年并非偶遇,却不知,这之中更有秘辛。”
  皇穆抬眼看他,元羡脸上不见失望或者惆怅,居然有些恍然大悟。她想笑,又怕他觉得自己是在嘲笑,只能转过脸看别处。
  元羡说完那句话后再没了声音,皇穆也不催他,转脸依旧看窗外风景,白玉石桥的柱头上一只只小玉狮子于绿荫重重间愈见皎洁,那对鸳鸯耀武扬威地从桥洞里游过来游过去,她坐了一会又冷起来,想回内室取件厚衣服。她坐得有些久,腿麻了,起身迈步之时不由趔趄了一下。
  元羡忙伸手扶她,皇穆见他一脸忧心,不由笑了,“殿下,臣只是腿麻了。”
  元羡也觉得自己大惊小怪,尴尬地笑笑。
  “殿下稍坐坐,臣入内寻件衣服。”皇穆说着一瘸一拐地向里屋走。
  “衣服在哪里?我去给你拿。”元羡知道她并不是又瘸了,可就是看不得她跛着脚。
  “在里屋的榻上。”皇穆倒没客气,复又坐回去。
  元羡熟门熟路转进里屋,一路只觉物是人非。她屋内的装饰略变了变,窗纱床幔皆换了颜色花纹,案上放着的盆景也由杜鹃换成了一盆小松,松下有一只很小很小的梅花鹿,听见声响,欢快地跃出,见不是皇穆,又退后几步躲在树后怯生生窥探。他心生怜意,施法在盆内幻化出一只小公鹿。
  小公鹿迷茫四顾,看见躲在树后的小鹿,兴奋跃前,小鹿一脸警惕,畏瑟着又向后退了几步。
  元羡站着看了会儿,才依依不舍拿起榻上的大衣。重量和厚度都超出了他的意料。他当然知道这时节她还觉得冷是有问题的,但也没想到她居然冷到要穿氅衣,这衣服沉甸甸厚实极了,她因为什么又冷成这样?
  他拿着衣服出去,皇穆似乎累了,将靠垫条褥在身后堆得层峦叠嶂,歪歪斜斜靠着,见他来了,慢吞吞坐正身子。
  元羡将衣服抖了抖,习惯性就要给她披上,行至一半才想起似乎不妥,顿了顿,皇穆似乎没发现他动作上的滞涩,伸手接过了衣服,“有劳殿下。”她敷衍着道谢,将自己围得严严实实。
  元羡几乎就想坐在她身旁,探探她额头,看她是不是发热,问她为什么又病了。可只是想想,他看着皇穆将自己包裹起来,想起那次寒龙伤风,大殿之中滴水成冰,她冷得畏畏瑟瑟,命人送衣服,衣服拿来后陆深接过来,抖了抖,把她包裹起来。
  他还记得他当时的妒忌,心内酸楚地猜想陆深与她的关系。
  都错了,如同他曾经关于颜楚楚的无数猜想。
  “主帅,”他心里千头万绪,却也知道如今不是感慨的时候。“颜楚楚……曲晰曾是我宫人一事,应当奏明天君。”
  皇穆点点头,曲晰的身份打乱了她本来的计划,此事遮掩不住了。“殿下,曲姑娘离开后,与殿下可曾再有过往来?”
  元羡摇头,“她离开后,再没有过消息。我派人打探过,不知所踪。我以为她更名改姓后便重新生活了,没想到却入了太乐丞。”
  “她在殿下宫中时,可有什么可疑之处?”
  元羡自嘲一笑,“如今想来,处处可疑。”
  皇穆心中微微有些触动,她与元羡往来的这几个月中,都未曾见他脸上有过这般形容,“殿下与曲姑娘,是如何相识的?”
  “我出游天虞州,船行至赤水之时,遇到一艘被水鬼袭击的船,我救了她。”
  皇穆皱眉想了想,“殿下可还记得日期?”
  “昭晏十一年七月七日。”
  皇穆思忖片刻,缓缓道:“殿下,昭晏十一年,七月七日,臣与崇荣太子本该也在赤水。”
  那年崇荣白龙鱼服游历九州,皇穆吵闹着和他一起出游。当日本来要从赤水去尧光州,皇穆听人说招摇山迷谷花将开,便不肯走,崇荣于是陪着她看过迷谷花后才离开招摇山。
  若不是她临时起意,昭晏十一年,七月七日,他们也该在赤水之上。
  曲晰的目标,本来是崇荣。
  皇穆立时又将曲晰的相貌回忆一番,是个绝色。赤水之中有船遭遇水鬼,崇荣会出手相救,可也仅限于此。崇荣才不会带其入宫。当年暗游九州一事极为隐秘,对外只说闭关,东宫中知悉者也不过三五人,祁若是如何知晓的?
  皇穆将当日知晓此事的几人来回思想了一遍,觉得无一人可疑,又觉得无一人不可疑。她依旧不觉得此事复杂,但也生出黄雀在后之感。
  同时,也明白了她后来入太乐丞的原因。
  那时崇荣已经不在了,而即鸣对太乐丞的女孩,尤其钟情。
  元羡豁然开朗,笑着摇摇头:“原来既非偶遇,本来也不该是我。”
  “殿下,曲姑娘于你,是有情的。”皇穆有些尴尬,却又觉得应该给他分析明白,“今日曲姑娘所说若是实情,那么她既是鹊族神女,又是竟宁细作。殿下收留竟宁细作,又为其更改名碟,此事本大有文章可做。可曲姑娘说殿下对她一无所知,她在殿下宫中那几个月中也未曾有机会看到以及传递出任何消息。”
  元羡抬眼看看皇穆,曲晰对他究竟有没有情,他比皇穆清楚得多。可她这样说,他十分感激。“你为什么会觉得冷?”
  皇穆微微一愣,呆呆道:“乾塔的镇塔龙是条寒龙。”
  元羡点点头,没再说话。她伸手将他面前茶杯注满,他又看见她手腕上的褐色伤疤。他将皇穆为他倒满的茶一饮而尽,“主帅,颜楚楚,或者曲晰,与我干系极大,她曾是我旧日的宫人,我为她更改名碟。若没有我,她没有机会出现在乾塔之内。此事,还请主帅禀明天君,如何处置,请陛下定夺。”
  皇穆见他如此说,点点头,继而道:“曲晰既说她弟弟关在镇魔塔中,臣预备命太廷司及披香台将镇魔塔中关押的众妖筛查一遍,看看曲昭如今关在哪里。”
  元羡点头,“主帅安排便是。”他还欲说点别的,那盆宫中福熙宫榻几上的“黄粱一梦”正摆在书案上,他微微一滞,满心满腹的话瞬间词穷意揭。他有些仓皇地起身,狼狈道:“主帅辛苦了,我先回去了。”
  他们虽不亲热但算得上亲近的一个上午,消磨掉皇穆做作的心思,她没起身,只略坐正了些,“殿下慢走。”
  元羡绕过芍药屏风向春阳堂走了几步,盯着他门口的茉莉屏风看了一会儿又转回鹿鸣堂。
  皇穆歪歪斜斜躺着,裹着大氅闭目养神,“你吃过药了吗?”元羡也不坐,在离皇穆几步远的地方站住,几乎有点凶地问。
  皇穆愣了愣,本想点头骗他,但见他有点气势汹汹,于是怯怯地摇了摇头。她以为他会说点什么,不想他怒冲冲站了一会儿,又转身走了。她严阵以待了好一会儿才确定他不会再回来了。
  她围着大氅微笑着起身,踱进了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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