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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9节

  狄柬之跟张仁杰同时转头,就见一个身着布衣的青年书生,正满面忧愁。
  见两人看过来,浓眉大眼、身材结实的书生拱拱手:
  “我辈读书人,读圣贤书,受圣人教诲,明白做人的道理,自当心系家国顾念苍生,秉义而行,纵然救不了天下人,遇到这种事又怎能袖手旁观?
  “在下有意为这两个车夫做主,只是势单力薄,观二位仁兄也是读书人,可愿与某一道,去县衙敲一敲那鸣冤鼓?”
  狄柬之与张仁杰相视一眼,他俩本就是要处理这事的,遇到青年书生这样的仗义士子,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狄柬之品性刚正,遇到这样的读书人当然喜悦,张仁杰虽然把君王看得最高最重,但能为了百姓不避权贵,且从不贪赃枉法,心中亦有道德。
  “义之所在,心之所向,若不能身体力行,枉读圣贤书,枉为读书人!”狄柬之与张仁杰当即表明态度。
  他们决定暂时不表露身份,以便看看这易县易州的官府,还有什么黑暗龌龊。
  国字脸的青年书生大喜:“在下陆瑞,敢问两位仁兄高姓?”
  狄柬之与张仁杰如实报上了自己的姓氏,但各自编造了个假名。
  左右百姓见三个读书人,愿意为了素不相识的车夫,去县衙闯一闯讨一讨公道,皆是精神振奋,没有急事要做的人,都打算跟着一起去,壮壮声势。
  受伤的车夫,已经被张仁杰的随从简单包扎,只是依旧昏迷,被打的车夫让狄柬之的随从解救了出来,这时神采奕奕,眸中燃起希望之火,紧紧跟随。
  “你们敢闹事?!敢在易县闹事,莫说你们只是寻常读书人,哪怕有功名在身也走不了!”
  城门前为首的差役有点眼力,看出狄柬之、张仁杰气度不寻常——毕竟腹有诗书气自华,发号施令久了怎么都有几分威严——以为对方有功名在身,但桀骜傲气并不曾消减,反而发出严厉的警告。
  说着,这名差役上前就要推搡狄柬之,用官府的威压迫使对方屈服后退:“识相的赶紧离开,若是妨碍官府公务,无论哪条律法都保不了你们!”
  包括那名老者和车夫在内,众人见差役如此蛮横,想起对方往日横行市井、殴打百姓的威风,不少人都面露惧色。
  但他的手还没碰到狄柬之,就被狄柬之的随从上前一步抓住,反方向猛地一压,前者顿时疼得惨叫一声,不由自主半跪在地,脸上瞬间纸白,额头冷汗直冒。
  “真以为披了一张官皮,就可以为所欲为,没人治得了你们了?”狄柬之冷哼一声,懒得跟这种跳梁小丑多言,大步流星向前,穿过城门甬道。
  随从抓着疼得连说话力气都没有的差役跟上。
  眼见狄柬之这般硬气,车夫再度燃起希望之火,连忙紧跟,老者仿佛年轻了几岁,招呼更多人一起去官府。
  易县作为州治所在,虽然眼下还很凋敝,但街上人也不少,各行各业之中总有人还能勉强混个衣食,让城池不至于死气沉沉。
  距离县衙还很远,狄柬之等人又因为一阵喧哗,在十字街口停了下来。
  左侧不远处的街巷里,有少量行人聚集,中间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妪,正死死拽着一个少年读书人,面容悲愤口沫横飞的向旁人指控着什么。
  狄柬之记起赵宁对他的告诫,本着多看多了解的原则,迈步走了过去。
  这回的事情很简单,老妪理直气壮言辞凿凿,说少年读书人撞到了她,把她腰撞坏了,现在疼得厉害,但少年读书人却想一走了之,不作赔偿。
  少年读书人委屈的眼泪都快流出来,说他根本没撞老妪,是别人撞的,他只是看到对方摔倒了,出于怜悯好心才搀扶对方,没想到被反讹一把。
  老妪的质问掷地有声:“不是你撞的,你扶我干什么?”
  少年的回答充满冤屈:“我读书明理,心有道德,看到老人摔倒,怎能不扶?”
  听到这里,围观的人群哄得一下散了,都是大感扫兴的模样,仿佛对这种事早就见怪不怪,以至于懒得再理会。
  狄柬之觉得诧异,不解百姓们的举动,一问才被之前那个老者告知,这种事屡见不鲜,官府一惯的判决,都是认为扶人者便是撞人者,要他们赔钱。
  老者反倒是奇怪,都这种时候了,竟然还有人敢在大街上搀扶摔倒的人,也不知是不是没长脑子,一般人看到都是远远避开,唯恐惹祸上身。
  狄柬之脸色再度黑如锅底。
  而后他问那个少年,知不知道以往官府的判。
  对方回答:知道。
  狄柬之: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搀扶?
  少年回答:如果老妪不是讹人的,果真有难有疾,自己不扶不帮,对方岂不是有危险?见死不救,非是圣贤教导的做人道理,自己也于心不忍。
  狄柬之默然无言。
  而后,他让随从把少年读书人与老妪带上,一起去官府。
  路上,老妪反而劝说起少年读书人来:赔点钱算了,免得去衙门一趟,净耽误事,反正判决不会有第二个结果,自己还要回家给孙子做饭。
  这话狄柬之听得心如火烧。
  少年抿嘴不回答。
  陆瑞在一旁面色铁青道:“如此官府治下,方有这般刁民!长此以往,良善不存,恶人当道,礼崩乐坏天下大乱!”
  老妪不高兴了,指着陆瑞的鼻子喝问他骂谁刁民恶人。
  狄柬之嘴角抽了抽,最终还是选择了隐忍,老妪已是古稀之龄,见官不拜,真不好随便动她。
  到了县衙大门前,狄柬之看到有个衣着普通的男子,正拿着一份户籍在那摇头叹气。
  狄柬之上前询问对方可是有什么难处。
  对方苦笑着回答:“没什么大难处,只是花了点冤枉钱。”
  追问之下,狄柬之了解了,原来对方是给自己新出生的儿子来上户籍的,但是之前跑了十来趟,怎么都办不了,衙门的回答始终不变:人多,排队,等着。
  这男子没办法了,按照过来人的指点,花了二两银子,请了一个游荡在官府前的地痞帮忙,结果对方揣着银子进衙门,一炷香的时间就给他把户籍拿了出来。
  狄柬之、张仁杰听得面面相觑,当真是哑口无言。
  因为县令正在堂上审案,他们便没有贸然敲鼓,勉强挤进人群来到前面,打算先看看易县县令是如何为官、如何审案子的。
  他们来的不巧,一件案子刚好审完,没见到具体过程。
  不过县令判决后,堂中有一家布衣老小哭得声嘶力竭,一旁衣衫华贵的商贾,趾高气扬得意无比,而公堂前的百姓则是鼓噪不休。
  狄柬之不得不再度问身边的男子,这件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男子唉声叹气:“唉,李老翁前些天患了恶疾,凑了好些钱去回春堂买救命药,结果拿回来一吃没效果,还被李老翁的女婿发现这是假药。
  “回春堂是州里有名的大药铺,为了李老翁一家不把事情捅出去,坏了名声不好继续做生意,就拿出六百两银子表示愿意私了。
  “可李老翁不同意,他要讨个公道,这便告到衙门,结果你看怎么着?五百两没了,县令大人就叛回春堂赔二十两!
  “就这案子断的,你说李老翁一家能不哭吗?”
  张仁杰听得瞪大双眼:“案子还能这么判?!”
  男子不屑的轻哼一声:“有什么不能的?李老翁一家的作为,明显是惹恼了回春堂,他们必然是贿赂了县令,县令这才帮着他们,给周老翁一家好看!”
  张仁杰又一次说不出话来,只是气得脸色发青。
  狄柬之怒火如炽,再也忍受不住,正要走上公堂质问,旁边的陆瑞已是大踏步向前,声似洪钟:“县令大人,在下有冤要伸!”
  “哦?你有何冤,要告何人?”
  陆瑞身如铁枪眉眼若剑:“在下要告的,就是县令大人你!”
  第五三六章 风暴前夕(3)
  刚刚审完李老翁的案子,将回春堂的几百两银子落实到腰包,县令正觉得神清气爽,忽然看到陆瑞从人群中大步走出来,不由得心头一沉。
  作为一县之长,对县里格外惹眼的人物,他当然认识。
  这个陆瑞虽说出身小门小户,但向来有才名,国战前县试府试都是头名,名噪一时,若非国战陡然爆发,早就去了京城参加会试,中进士那是十拿九稳。
  陆瑞以性格刚烈、嫉恶如仇著称,最是喜欢打抱不平,替穷苦百姓出头,北胡占据河北的时候,因冲撞蛮子被下了狱,若不是碰到萧燕行仁政,早死了。
  国战结束,他从牢里出来,脾性丝毫不改,常常为了县里百姓的事,到公堂上来给县令难堪。若非忌惮对方有功名在身,声望不俗,县令早就弄死了他。
  不过对方到底只是个士子,没有官身,县令还不至于真怕了对方,连贪污受贿都不敢了。易城是州治所在,上面有刺史压着,陆瑞能闹出什么大动静来?
  此时,听到陆瑞说要告自己,县令差些气笑:“陆瑞,你告本官什么?”
  “告你欺上瞒下、恃强凌弱,告你贪赃枉法、鱼肉百姓,告你谋财害命、无恶不作!”陆瑞昂首向前,走得步步生风。
  他一边厉声大喝,一边竟然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早就准备好的状纸呈上,“共计大罪八项,余罪十九项!县令大人,此案你敢接吗?!”
  县令嘴角抽了抽,没想到陆瑞竟然来真的,还把事情搞得这么大,一时有些下不来台。
  狄柬之跟张仁杰也没想到陆瑞会有此举,陆瑞虽然有功名在身,毕竟还不是官员,自古民不与官斗,依照大齐律法,民告官首先已是有罪。
  这陆瑞莫不是脑子坏掉了,竟然跟县令告县令自己?
  公堂外的百姓一阵哗然,有满面兴奋迫不及待要看热闹的,有为陆瑞的勇气大声叫好的,也有起哄陆瑞这是在耍猴逗乐的。
  “肃静!”
  县令用力一拍惊堂木,借着这个动作让自己冷静下来,随后不打算再给陆瑞说话的机会。要是让对方继续闹腾,局面就会真的难以收拾。
  他看向陆瑞:“本官治理一县,公务繁忙,没闲心陪你瞎扯,速速退下,否则本官必治你咆哮公堂之罪——退堂!”
  说着,县令站起身就要离开。
  公堂前的百姓嘘声四起,陆瑞则抢先一步,挡在县令面前,用状纸拦住对方去路,“民有冤情,父母官焉能不闻不问?状纸在此,大人岂有不受之理?!”
  县令大怒,低沉着脸咬牙切齿:“陆瑞,你不要仗着跟刺史大人有几分交情,就在本官面前胡作非为,像你这种闹法,刺史大人也不会保你!”
  言罢,大手一招:“来人,把他给本官叉出去!”
  两名差役闻声上前,手中水火棍往陆瑞胸前一插,同时用力,差些将陆瑞给掀翻。
  这时,公堂上响起一声不怒自威的呼喝:“县令大人,小民有冤情,请大人暂缓退堂,为民做主。”
  这声呼喝虽然不大,但穿透力极强,震得县令心头一惊,他循声望去,就见狄柬之走了出来。
  县令想都不想,吩咐衙役:“无论是谁,敢冲撞公堂,一律叉出去!若有反抗,先打三十大板!”
  话音未落,他脚步加快,竟有几分落荒而逃之意。
  县令已经察觉到事情不对。
  陆瑞今日的举止荒唐而又反常。
  跟陆瑞同来的那两个男子,明显气度不俗,而且修为深厚连他都看不透,眼下见对方有诘难的意思,县令哪里还会在猝不及防的情况,跟对方纠缠不清?
  先回二堂,派人弄清楚缘由才是万全之策。
  “皇朝律法明文写得很清楚,如有百姓鸣鼓喊冤,则官府必须立即受理,若在白日,当开堂审案。县令大人连皇朝律法都不顾了?”
  狄柬之的喝问声,让县令不得不停住脚步。
  他看了看狄柬之,又看了看张仁杰,这两人哪怕只是寻常站着,都有渊渟岳峙之气,显然不仅时常发号施令,而且不乏一身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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