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0节
张仁杰意味莫名的看了看狄柬之,笑呵呵的道:“你果真觉得,唐郡王会去征伐凤翔军?且不说他们都是世家,仅仅唐郡王跟魏无羡的关系,就情同手足。”
丫鬟把茶水端了上来,狄柬之伸手作请,张仁杰见只有茶水,连半块茶点也无,满脸失望的叹息,打趣他的清贫。
狄柬之却正经解释,能从死伤千万的国战里活下来,已是莫大幸事,如今天下凋敝,河北地尤甚,可以吃饱穿暖就不错了,天下百姓饥寒交迫,他们这些父母官没道理独自享受。
面对缺乏幽默感却持身极度中正的好友,张仁杰只能挑起大拇指,道一句自愧不如。
狄柬之接着刚才的话道:“你们太小看唐郡王。倘若唐郡王不是把皇朝社稷天下百姓,看得比家族兴衰个人荣辱重要,他跟赵氏怎么会回燕平?
“以郓州军与河东军这两支天下精锐之师的战力,倘若唐郡王真有什么贰心,完全可以像魏无羡一样,割据河东俯瞰河北,而不是没有任何怨言的交出郓州军的兵权,连以郓州军组建藩镇军、自任节度使的要求没有,心甘情愿回燕平做个闲人!
“国战能胜,半赖唐郡王与赵氏,唐郡王的人格操守,绝对不容质疑,那是对他也是对天下忠肝义胆之士的最大羞辱。”
这番话狄柬之说得义正言辞,不容反驳,仿佛这就是世间至理,谁要是有反对意见,那就跟反对皇帝是皇朝之主一样荒唐。
清茶入口,张仁杰原本还想细品一番,奈何茶叶质量实在太差,味道跟树叶水没多大差别,让他差些一口喷出来,憋得眼角直抽抽。
放下茶碗,张仁杰摇着头道:
“唐郡王的声威的确不容置疑,我怏怏华夏,总归还是有真英雄的。如若不然,类似国战这样的大劫,我们何以能够安然渡过?”
他这句话很有代表性。
现在不少有志之士跟天下绝大多数平民百姓,都是如此看待赵宁。毕竟事实就摆在眼前,任何质疑赵宁操守的言论,都显得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赵氏满门忠义之士的名声,已然深入人心。
张仁杰继续道:“然而你指望陇右事变的时候,唐郡王能出征平乱,却是想岔了。”
狄柬之虽然中正,但并不愚笨,自然知道张仁杰这话的意思,他脸上浮现出几分愁苦之色,嗓音低沉道:
“陛下重用贵妃,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在把对方用作打压世家、扶持寒门的刀枪。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世家到底还是有些底蕴的,陛下如此选择无可厚非。
“可也正因贵妃重新主事内阁,所以不可能让世家建功立业,陇右如是果真有战事,贵妃必然是用寒门的力量解决。”
说到这,狄柬之喟叹一声:“福兮祸兮?”
张仁杰习惯性端起茶碗,送到嘴边才反应过来,又顺手放了下去,呵呵笑了两声,似乎这天下就没什么事能让他心情糟糕: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天下之事大半如此。
“对我们寒门而言,这是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大好时代,诸侯贵族、世家门阀统治国家的时刻,终于要在本朝走向终结,往后这天下,必然是我们做主!
“千年以降,世家士族把控皇朝权柄,族中子弟即便没有才能,也能靠家族蒙阴身居高位,完全不知努力为何物,米虫由此遍布中枢、州县。
“寒门士人即便是戮力办差,为政事为百姓殚精竭虑,也鲜有能身居高位、真正显赫的,就莫说出将入相了,一辈子都只能做世家门阀之下的鹰犬。
“这公平吗?这不公平!所以我们要反抗,要争一个公平!
“你看现如今的天下,庶族地主的力量有多大?州县之中乡村之内,哪里不是这些寒门之家,掌控了绝对的财富?
“天下庶族地主的财富、俊才加起来,十倍百倍于所有世家!既是如此,皇朝权力有什么理由不是我们的?天下有什么理由不由我们做主?
“国家权力早就该是我们的,陛下与本朝历代先帝,打压世家收拢世家权柄,大兴科举让更多寒门士子掌权,不过是顺势而为。”
“魏氏不顾大势,倒行逆施,必将走上穷途末路,即便唐郡王不出征,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福兮祸兮?是福不是祸!”
说到最后,张仁杰慷慨激昂,出口的话字字千钧,仿佛一个个拔剑而舞的猛士,拥有搅得周天寒彻,让日月换新天的力量。
狄柬之望着意气勃发的好友,怔了半响方才回过神,不过对方的这些话,他自身也早就想明白,心里倒是不如何震动。
末了,他沉吟着道:“手里握着的富贵,谁也不会甘愿送出,魏氏的选择合情合理。与之相比,倒是唐郡王与赵氏的选择......”
张仁杰对这个问题早有思考,微微一笑:“唐郡王的操守毋庸置疑,赵氏的忠义不必置喙,但在此之外,我也想用自己的小人之心,度一度对方的君子之腹。”
“哦?”狄柬之很有兴致。
张仁杰道:“事到临头,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世家衰落已成定局,反抗只会加速毁灭,若是低头顺从,则族人至亲还能保全,富贵尚可延续百年。
“唐郡王有国战大功,作为大齐唯一的异姓王,必然名垂青史、流芳百世,被后人称颂,人臣尊荣已到极点,等闲也没有人会对他不利。
“为了保全这份尊荣,他有什么是不能放下的?世间还能有什么事,是值得他不计后果折腾的?”
狄柬之想起什么,神思悠远,不置可否。
张仁杰问:“你不信?”
狄柬之摇摇头:“无所谓信与不信。”
张仁杰却很笃定自己的见解:“明日早朝会朝议陇右之事,届时,你只要看唐郡王的言行,便知道我所言非虚了。”
......
翌日,含元殿。
第一缕晨光洒进大殿的时候,皇帝宋治走到了皇位前。
百官分列两班,朝服在身的赵宁,面色如常的站在左首位置,与众臣一道向宋治行礼——身为大殿中唯一的王,他想不站在首位都不行。
宋治平日虽然已经深居简出,不怎么处理具体政务,但大朝会没有理由不出现,否则百官就要思考到底谁是皇朝之主。说到底,皇朝大政还是由他主持。
“今日大朝会,先议一议陇右之事。”
宋治坐下后直接开口,脸色很难看,“前日内阁派人去陇右,召凤翔军节度使魏无羡归朝述职,对方明明身体无恙却以伤病为托辞,执意不肯入京。
“朕还得报,这些时日,凤翔军时常恃强凌弱,欺辱邠宁、泾原等镇兵马。魏无羡打算做什么?他是不是忘了自己乃是大齐臣子?!”
说到这,他缓和了语气,看向眼观鼻鼻观心的赵宁:“唐郡王,你如何看待此事?”
第五一五章 郡王的操守与心意(中)
所谓“王”,夏商周时为天子称谓。
战国时期几大诸侯国的国君相继称王,降低了“王”的层次,嬴政一统天下后,为彰显自身尊荣地位,结合三皇五帝,创造了皇帝这个词,意为天下之主。
有了皇帝,遂有皇朝之说。
“王”是一诸侯国之王,王的前缀代表的是地名,秦王即秦国之王,魏王即魏国之王,没有亲王、郡王之分。
而在“王”字之前加个“郡”,代表的是郡县制的郡,前缀同样是地名,意同某一郡之王,以示等级区分。
自汉朝开始,有过“州郡县”三级的行政区划,本朝剔除了“郡”的划分,在地方施行“州县制”。
“唐州郡王”的意思,便是唐州这个州(郡)的王,简称唐郡王再合理不过,宋治也没有固执要称呼全名的意思。
日后,万一宋治要晋升赵宁为亲王,抹掉一个“郡”字,直接称为“唐王”即可,毕竟唐国昔年也是一个诸侯国。
当然,时代已经改变,在眼下的大齐皇朝内,唐郡王也好唐王也罢,就是个爵位,并非什么真的唐州、唐国的君主。
要是哪天赵宁的称谓变成了“唐皇”,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天下有了唐朝,而他成了唐朝皇帝。
这时候,他才真是君主了。
赵宁听到宋治的问题,拱了拱手,木然道:“臣不知魏帅意欲何为。”
前段时间,赵玉洁接过处理陇右军的差事,先后派了几波人去陇右,可都是无功而返。
既然朝廷权威对魏无羡已经不管用,前日赵玉洁带着宰相陈询等人,亲自去了凉州,想要用修为实力迫使对方屈服。
没想到的是,魏无羡也已成就了王极境后期,赵玉洁没能压过对方,自然也就无法迫使魏无羡离镇,解决陇右祸患,只得放下狠话后,灰头土脸的回来。
这才有了今日宋治朝议陇右之事。
“唐郡王认为,朝廷应该如何处理此事?”赵宁睁着眼睛说瞎话,宋治可没打算任由他蒙混过关。
宋治这个问题一出口,满殿百官都或明显或隐蔽地看向赵宁,安静等待他的回答。
狄柬之跟张仁杰隔着一个官员对望一眼,都提起了精神,知道赵宁接下来的回答至关重要。
如果赵宁维护魏无羡,那就不仅是维护发小,更是维护世家;如果赵宁秉承公心,那则说明赵宁果真如张仁杰之前所言,已经认清天下大势,只想苟延残喘。
朝堂官员和贵妃都已经在陇右吃瘪,此事已经没有缓和余地,赵宁不存在打马虎眼就能糊弄过去的可能。
赵宁依然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样子,仿佛就算天塌下来了,他也不会惊慌失色,语气平稳如常:“如果魏帅是国家忠良,此事自然应该平心静气的解决。
“倘若魏帅心中已无皇朝,朝廷便该发大军征伐,迅速消弭祸患。”
此言一出,殿中一片寂静,就连宋治,都没想到赵宁态度如此干脆,直接就能对魏无羡喊打喊杀!
事情已经很明显,在赵玉洁等人铩羽而归后,任谁都不会说魏无羡是忠良,所以大家都认为,赵宁的意思就是攻伐凤翔军。
张仁杰看了看狄柬之,不无得意的挑了挑眉,露出几分笑意,无言宣告自己的胜利:他的判断是对的。
狄柬之则是望着赵宁微微点头,赞同认可之意溢于言表。
他心里没想什么明哲保身之类的内容,在他看来,这才是大齐郡王、皇朝战神、社稷守护者该有的态度,面对外敌百战不屈,面对内患绝不姑息!
“唐郡王果然高洁,不愧是我大齐柱石,朕没有看错人。”
宋治先是神色认真的赞叹一句,好似赵宁真是他的左膀右臂、肱骨之臣,而后紧接着问:
“魏氏与凤翔军目无纲纪君主,朕打算出兵征伐。若是魏无羡识相,朕倒不是不能给他负荆请罪的机会,但如果魏氏执迷不悟,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唐郡王是我大齐战神,征战多年未尝一败,此番可能挂帅出征?”
这话问完,宋治紧紧盯着赵宁,力求通过对方脸色的微小变化,把控对方的真正心思。
不仅他是这样,众臣也是全神贯注看着赵宁,想要看看他怎么回答。
狄柬之、张仁杰同时眼神微变,宋治突然把赵宁逼到了悬崖边上,这是他们始料未及的。
赵宁统兵征伐陇右,这在有些人看来是为国除逆,但在另外一些人看来,这就是为了赵氏为了一己之私跟魏氏撕破脸,是公然背叛世家整体!
赵宁会怎么选?
上到宰相陈询、参知政事高福瑞、躲在偏殿听动静的赵玉洁,下到狄柬之、张仁杰等人,都迫切想要知道答案。
而无论这个答案是什么,都必然至关重要、影响深远!
他们以为赵宁会犹豫会迟疑,没想到宋治话音刚落,赵宁只是稍作停顿,就向前一步行礼,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臣领命!”
......
赵宁这三个字,落在满殿君臣耳中,无异于夏夜惊雷。
谁也想不到,赵宁连半分犹豫都没有,就干脆果断表明了态度——不,这不是表明态度,是直接就接下了君令!
没有给自己留一点儿余地,也没给宋治任何退路。
张仁杰震动不小,情不自禁跟狄柬之面面相觑,却发现后者虽然也惊讶,但眼中满是果然如此之意,明显对赵宁这个举动有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