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节
结合之前为官的种种阅历,他现在终于理解,为何明明处于盛世巅峰的大齐,会在北胡大军的进击下显得不堪一击,旬月间就丢了河北地!
大齐官员贪赃枉法、尸位素餐至此,大齐吏治黑暗至此,官吏人心败坏至此,面对一支强大的军队,怎么可能不一溃千里?
所谓的盛世繁华,所谓的遍地金银,所谓的财富万千,不过是幻梦一场罢了。
作为皇朝支撑的官府官员,胸无家国心无百姓,只想着自身的权势钱财,这个看起来高大巍峨的皇朝,实则筋骨早已烂了!
若是没有强大外敌入侵,大齐这个样子或许还能延绵百年,一旦碰到眼前这般强悍的北胡大军,轰然倒塌不过是必然!
可惜了,大齐民间还有那么多心存道义、明辨是非,愿意为了国战节衣缩食,捐献本就不多的家财的百姓;
可惜了,大齐江湖还有那么多侠肝义胆、豪烈英勇,愿意为了国战抛家舍业,披甲上马沙场浴血的热血儿郎!
“大齐的百姓,无疑是天底下最好的百姓,但大齐的官吏,却是天底下最恶的官吏!我大齐皇朝,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念及于此,狄柬之抬头望天,看到的却是黑暗的房梁与屋顶,森严结实的挡在眼前,如铺天穹盖,让人无处可躲,也让人根本看不到外面的太阳。
屋外明日高照,狄柬之却深觉自己分明处于漫漫黑夜中,在压抑混乱的世道里,看不到任何拯救时艰、匡扶天下的希望。
他悲愤欲绝,情不自禁扪心自问:我狄柬之身为大齐士子,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到底是为了什么?我狄柬之忝为大齐命官,手握地方大权,现在又能做什么?
他得不到答案。
因为他发现自己眼下什么也做不了。
既然什么都做不了,读再多书明再多理,也是半点意义都没有。
“狄大人,我们现在是否可以起身了?”何焕之戏谑的声音响起。
狄柬之回过头,看向这些虽然跪在地上,但却把他当猴子看待的无良官吏们,只觉得如鲠在喉,好似胸插利箭,痛苦难当。
“狄大人!”
就在这时,一名元神境修行者冲进仓库,在狄柬之身前俯身下拜,声音颤抖着,欣喜无限的高声喊道:“狄大人,大捷!”
“大捷?什么大捷?”
狄柬之心头一震,忍不住上前两步,不可置信的看向来人。
“禀狄大人,西河城大捷!赵将军率众击溃北胡大军,夺回西河城,斩首近四万,北胡左贤王博尔术,仅率数千残众退往黄河北岸!”
修行者的声音,就如晨钟暮鼓,狠狠敲击在狄柬之与何焕之等人心上。
狄柬之怔在那里。
何焕之等人也愣在当场。
双方都抑制不住的瞪大了眼睛。
仓库里一时落针可闻。
“哈哈哈哈!”忽的,狄柬之爆发出山崩般的大笑声,豪迈异常,好似金戈交鸣,震得房梁上的垢尘扑簌簌直落。
抬头望着大笑不止,好似取了娇妻同时金榜题名的狄柬之,何焕之等人的脸色却变得难看至极,惊慌爬满了五官。
“来人!”狄柬之大袖一挥,霎时间面色如铁,“将仓曹上下所有官吏,立即捉拿下狱!仓曹主事何焕之,立即压倒府门外,当街斩首!”
“是!”
一队修行者立即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将何焕之等人踢翻在地,一个个押解起来。
何焕之等人修为也不错,然而这队修行者,却是赵宁临行前留给狄柬之的,都是一品楼的好手,区区一个州府的仓曹主事,又如何能够抗衡?
“狄大人,饶命!饶命啊,狄大人!下官知错了!”何焕之被压在地上,仍是挣扎着向狄柬之伸出手,满面仓惶、嗓音凄厉。
“狄大人,下官等知错了,狄大人开恩哪!”其余仓曹官吏,也俱都大声告饶,有人甚至已经泪流满面。
“立刻带出去,该杀的杀,该下狱的下狱!”
狄柬之毫不理会何焕之等人,背负双手,抬头再度看向房梁。
因为站立的位置改变了,这回他的视线正对一片亮瓦,屋外明媚的阳光洒在他脸上,照射得他双眼有些不适。
他眼中有泪。
眼泪夺眶而出。
他不知道赵宁是怎么获胜的,但他知道这必然是一场惨胜。
他想起赵宁临行时伟岸孤独的背影,想到赵宁面对多名王极境围杀的风险,想及赵宁在沙场上的浴血不挠,想到黑夜中那一根根火把,那一团团火光,那一个个倒下的将士身影,只得喉咙硬如磐石,四肢百骸都燥热无比:
“赵将军......”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在不可能的情况下,依然战胜了北胡强军。
狄柬之搜肠刮肚,也想不出,除了赵氏与赵宁,大齐还有谁能做到这一点。
狄柬之睁着双眼,直视着穹顶般的屋顶下,漫无边际的黑暗中,落下的那一束光明,哪怕双眸刺痛纵使泪如泉涌,仍旧强撑着不愿意眨一下眼睛。
他生怕一个不留神,这线光明就不存在了。
大齐的国战,已经是如此艰难,大齐的吏治,已经是如此黑暗,但仍有百姓愿意舍家为国,把血肉之躯留在战场上,仍有骁将名帅,在背后满是贪官污吏的情况下,为了保境安民,甘愿带着三军将士死战向前。
这一刻,狄柬之再清楚不过的感受到,只要有这些人在,大齐的天下就在;只要这些人还在浴血奋战,大齐的江山就绝不会让胡虏给占了去!
狄柬之自忖不是什么圣人完人,但也愿意倾其所有,为大齐守住这一线光明!
他自顾自呢喃:“赵将军,无愧是国之脊梁......大齐能有赵将军,实属家国之幸,天下万民之幸!”
第三六一章 一线光明(3)
汴梁。
宋治不是一个马上帝王,大齐已经承平一百二十多年,他在兵事上没有什么造诣,只知道一个太平帝王应该知道的那点。
即位多年,他的心思也都在内政上,日夜筹谋的是打压世家中央集权,唯一在兵事上倾注较大精力,还是让防御使们招募流民组建新军。
对宋治而言,筹建防御使新军,更多也是关注权谋和钱粮这两个方面。他不用去理会新军的征战过程,只要根据战果行赏罚之事即可。
但是国战到了眼下这种局面,燕平城都丢了,河北地千里疆土也陷于敌手,而且大齐军队怎么看怎么打不过北胡大军,亡国大祸骤然成了摆在面前的现实问题,宋治忧心如焚、夜夜难眠之余,不得不把大量精力转投到兵事上。
自打到了汴梁,宋治除了处理军国大事,几乎是手不释卷。
古往今来有名的兵书都在他的研读范围内,满朝有才的将门重臣、寒门将领,也是三天两头出入勤政殿以备垂询。
到汴梁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宋治天资聪慧,加上有诸多宿将教导,有国战事实作为参考,他在兵事上的理解一日千里。
只是知道的兵事越多,他对这场国战的忧心就愈重。
人生烦恼识字始,有了见识便能看、想到,普通人看不到、想不到的问题,无知者才能无畏。
宋治现在觉得,无知在很多时候也是一种幸福,会少很有忧虑。
“朕有两件事,至今仍是想不透彻,天元蛮子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控制乃至是吞并了契丹、女真两部的?北胡蛮子的修行者为何能那么多那么强?翻遍史书,这是从未出现过的事,为何当下他们就能拥有这样的力量?”
勤政殿内,神色疲惫的宋治放下手里的《六韬》,揉了揉酸涩的眉心,嗓音低沉的问坐在殿中的大都督府副都督韩昭。
这些时日,他向韩昭讨教兵事的时候最多。
这两个问题,在绝大多数人看来,是国战打成现在这副模样的根本原因,不只是宋治疑惑,朝野上下也没少议论。如今赵玄极坐镇晋地不在中枢,韩昭主持大都督府日常事务、肩负重担,也是经常思考。
“回禀陛下,至少是乾符六年之前,天元蛮子就控制了契丹、女真两部。”韩昭这话说得颇为肯定。
“何以见得?”
“回陛下,乾符六年,赵宁在去往雁门关的路上遭遇截杀,而后牵扯出了一连串幕后人手,当时天元公主燕燕特穆尔,就带着两名王极境在代州。
“在彼时看来,燕燕特穆尔出现在代州,的确可能是倾羡我大齐城池繁华,偷跑出来游玩。但在燕燕特穆尔的探子事情被挖出来,以及国战已经爆发的形势下,就可见当年的事情绝不简单。”韩昭沉声说着。
“不简单到什么程度?”
“当年燕燕特穆尔之所以带着两名王极境到代州,很可能就是为了对付雁门关的赵北望夫妇,乃至所有高境将领!”韩昭一番话说得眼露杀机。
宋治沉默下来。
韩昭看了他一眼,接着道:“眼下的国战已经证明,身为我大齐第一将门世家的赵氏,的确有镇守边境抵御外寇的实力。当年天元蛮子的所作所为,是真正的未雨绸缪!臣没想到的是,他们的行动会那么早。”
宋治长叹一声,“朕又何曾想到了?”
经过了开朝之初荡平草原的战役,一百二十多年来,北胡各部一直对大齐年年朝贡,恭敬有加,在乾符六年那种形势下,萧燕来代州游玩的可能性,怎么都大于胆大包天谋害雁门关赵氏将领的可能性。
但这并不是说,萧燕到代州的行迹就不可疑了,她身后毕竟跟着两名王极境。事后赵氏上疏,极言天元部族的祸心,宋治也确实对天元部族起了疑心,而且还采取了行动。
他派了飞鱼卫秘密前往草原,深入契丹、达旦、天元各部查探形势,寻找对方有可能对大齐不利的蛛丝马迹。
若是以天元部为首的草原各部,果真要要谋害雁门关的赵氏将领,意图进犯大齐,他们在内部就一定有战争准备,哪怕时间还早,至少也得抓紧军事训练。
可飞鱼卫什么都没发现。
彼时,宋治并不知道,飞鱼卫的行动,早已被天元太子蒙赤察觉,并且做出了相应布置,这才让飞鱼卫无功而返。
对当时的宋治而言,飞鱼卫没有发现证据,他也就没必要发兵征讨天元部。在打压世家,收军方权柄的大背景下,宋治不想赵氏借此渲染战争,掀起战争。
最后他派了三万将士去雁门关,增强雁门关的防御力量,一方面是为策万全,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给安思明去雁门关分赵氏的权做铺垫。
这个应对,在当时看来怎么都足够了。
雁门关之后也的确没出问题,乾符七年的凤鸣山之役,雁门军还胜了。
如今看来,宋治对雁门关的处理不可谓不得当,但对天元部的狼心野心,认识却大大不足。然而,退一步说,就算当时就正视了北胡,宋治又能做什么?
萧燕在燕平暴露,加上凤鸣山之役,让宋治在时隔一百多年后的太平时节,重新拾起了对草原的防备之心,乾符七年后,他开始设立防御使,招募训练新军。
虽然宋治做这些,根本目的是为了分世家的权,推进中央集权的步伐,但在事实上,后面这几年,大齐的军力其实是在稳步上升。
可国战一爆发,王师还不是被打得一溃千里?
大齐内部的问题之大,除非宋治能够预见知道一切,并果断舍弃中央集权的大齐皇帝使命,不管不顾、大刀阔斧的改革,否则根本不可能挡住北胡大军这一轮猛攻。
双方的实力摆在那里。
早在今日前,宋治就已经反应过来,当年飞鱼卫进入草原,是失职了,而且误国了,但此时此刻,他也只能说他不曾料到这一切,因为飞鱼卫是他派去的,还是他的心腹力量。
那么第二个问题就来了,在正面战场上,一向不是中原皇朝对手,仅仅只能劫掠皇朝边地,顶多趁中原皇朝内部大战大乱、虚弱不堪的时候,大肆入侵的草原军队,现如今怎么就有了横扫大齐军队的战力?
“臣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
韩昭在尝试解答这个问题之前,先站起了身,请宋治恕他的罪。
“都督直言便是。”宋治示意对方坐下。
韩昭组织了一下语言,徐徐道:“国战至今,北胡三路大军,领兵的都只是皇子、贤王,天元可汗一直没有出现。这是不应该出现的情况,陛下有没有想过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