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节
如果早知道这辈子是这样活着,她宁愿不来世上走这一遭,起早贪黑辛苦干活,一生所得大半都没进自己的口袋,丰年也好灾年也罢,种出来的粮食不是进了大户人家就是进了朝廷的粮仓。
自己莫说肉连口饱饭都吃不上,生了病也不敢去看病,未尝领略富贵人家的词赋风流,不曾知道坐在马车里是什么感觉,苟且偷生数十年,尝尽了做人的苦楚却不知道做人的福气,比大户人家耕地的牛、看门的狗都不如,它们至少还能吃得饱。
现在死了,一块米糕也没能给小孙女留下。
如果这就是人生,那若是有下辈子,她宁愿不做人,不吃这几十年的苦不受这几十年的罪。
“祖母,祖母,你怎么了,你快起来啊,地上冷,祖母......”
身体已经失去了知觉,没瞎的那只眼也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朦朦胧胧的一片黑暗。迷迷糊糊间,刘婆婆还能听见小孙女惊慌无助的哭声,她的眼角有泪淌下,她已经没有感觉,唯独心里抽疼得厉害。
没有她,小孙女肯定活不下去,不知要受多少苦痛,最后死在哪个角落,她本想让小孙女跟她死在一起,这样两人都不孤单,到了地下也能一家人团聚。现在她没能带走小孙女,她不敢想迎接对方的会是什么。
她干枯的嘴唇动了动,想要劝小孙女跟自己一起走,临了也没任何声音发出。
到了地下会见到丈夫和儿子吗?下辈子会不用做穷苦人吗?
会见到的吧,会有不一样的下辈子吧。
如果没有地下,如果没有下辈子,一生受累受气的穷苦人,还能指望什么?
第二四四章 清白天地浑浊世道(3)
“能不能救活?”
“年老体衰,积病过深,脏腑破裂,生机已竭,虚不受补,救不活了。”
“那就用回春丹,让老人家回光返照,看看她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
刘婆婆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
被褥很暖和很柔软,材质非凡触感上佳,厚厚的也不显得重,是她从未盖过的好东西。房间里有檀香袅袅,淡淡的香味提神醒脑,就更是刘婆婆没见过的珍奇。各处的布置素净典雅,屏风瓷器等陈设一看就价值不菲。
如果这是死后的世界,如果能在这里跟家人相见,刘婆婆唯一的感触就是自己死得不够早。
都很快她就知道,死后她或许能到达这样的世界,但前提是必须得投个好胎。这里还是人世间。
走进来的女子穿着绣花织锦的绸缎,身段婀娜美若天仙,头上的金步摇做工细致,却没有刘婆婆平日里遇见的,那些小镇富贵人家身上的傲气,反而笑得随和亲切,彬彬有礼。
“这是何处?老婆子怎么会在这里?”刘婆婆不安的问。她这一生从未遇到过值得一提的大好事,此时的经历让她本能的惶恐。她想下床施礼,却发现自己还是没什么力气,只是精神头好似恢复了一些。
“老婆婆不用下床,躺着就好。我们发现老婆婆时,老婆婆正被人丢弃在河边的烂草堆里。是我们将你救上了船。”分明是妇人年纪,却还挽着姑娘发髻,表明自己未出嫁身份的女子,为刘婆婆在背后垫上了锦团,让她能够坐着说话。
“这是船上?”
刘婆婆不可置信的左右看看,房间比她住的茅草屋还宽阔,没想到竟然是船舱,那这条船得有多大?镇子外停靠的画舫都没有这么大的,“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老婆子感激不尽。只是老婆子身无分文,不知该如何报答,敢问姑娘是哪里的贵人?老婆子一定铭记姑娘的大恩大德。”
貌美成熟的女子,在房中的桌子旁坐下,摇了摇头道:“老婆婆不必谢我们,我们也没办法保住你的性命。至于我的身份,老婆婆可曾听说过‘青衣人除恶刀,世间无义我来昭’?”
刘婆婆眼中顿时充满畏惧。
这句话她听说过,而且不止一次,虽然记得不准确,但毕竟不是什么晦涩诗文,再次听起时,还是在第一时间想起了那群恐惧的人。
市井传言,有这么一群人,专管天下不平事,专杀世间为恶人,行侠仗义替天行道,死在他们手下的该死之人,堆积如山,数都数不过来。
刘婆婆在儿子被害死自己也被打瞎眼,求告无门之下,想过买-凶杀人来报仇这回事,专门留意过江湖刀客。也就是在那时,她听到了有关这群青衣刀客的传说。
但刘婆婆最后并没有花大力气去找这群人,她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遇到过天上掉陷阱这种事,要请刀客为她杀人,必然要给银子,而且价钱不会低,她拿不出那么多钱。
另一方面,因为这段时间以来,这种青衣刀客频繁出手,已经被官府下了通缉令,在官府的布告上,对方不是什么侠客义士,而是啸聚山林的土匪强盗,杀人只为夺人钱财,动辄害人全家,所以布告要求有谁见到那些人,一定要第一时间报官,官府会给赏银。
对布告上的内容,刘婆婆基本是相信的。
世间事就是如此讽刺,刘婆婆跟官差有深仇大恨,但还是相信官府的布告。
或许,遵从官府的命令一辈子,服从官府的权威几十年,她在低头求存的同时,也养成了屈从信服对方的习惯。又或许,比起一群杀人如麻的刀客来说,官府确实值得相信一些。相信官府,或许只是失去一些机会,但相信杀人如麻的刀客,则很可能自身性命不保。
因是之故,当刘婆婆听到女子就是所谓的青衣刀客时,她感受到的是恐惧。
“老婆婆不用惊慌,我用丹药给了你回光返照的机会,但你的时间不多了,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可以跟我说说,如果能帮你办,我会尽力帮你。”
哪怕是坐在那里什么都不做,只是动动殷红如血的嘴角,也有妩媚妖娆之气的女子,并没有因为刘婆婆的态度而改变神色,一如既往的声音温和。
刘婆婆想起小孙女,想起对方惊慌无助的哭泣呼唤,她的心立即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疼,顾不得自己即将死亡的宣告,放下了对杀人刀客的恐惧,满含期待与忐忑的看向女子,苦声哀求道:
“女侠,求求你,救救我的孙女,她还只有五岁!老婆子死了,她就没有亲人了,现在可能已经落到了镇子恶霸瘦虎儿手里,只要女侠能救她,给她一口饭吃,让她饿不死,就算让她做丫鬟做仆人,老婆子也感激不尽,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女侠......”
女子点点头,“她叫什么名字?”
“乳名小丫!”刘婆婆眼中顿时充满希望。
女子站了起来,“如果我们救下了她,会让她到老婆婆的坟前祭拜。”
“多谢......多谢女侠,来生老婆子一定给女侠做牛做马!”刘婆婆激动的浑身发抖,连连道谢,满是冻疮的漆黑手指,不知不觉间抓紧了被褥。
当她倒在大街上将要死去的时候,她最大的愿望,是下辈子能投个好胎不做穷苦人,但是现在,为了自己那可怜无依的小孙女,她甘愿下辈子做个牛马。
“女侠,老婆子能不能问问,你们为什么要帮老婆子?”眼看着女子要出门,已经不再相信官府转而相信一群杀人刀客的刘婆婆,问出了这个她不能理解的问题。
女子回头道:“青衣人除恶刀,世间无义我来昭。”
刘婆婆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现在非常后悔,如果早知道这世间真有行侠仗义不图回报的侠士,早知道官府的布告是颠倒黑白的骗人东西,她就算历经千辛万苦,也该去找到这群人。
那样的话,或许许显也跑不掉,她儿子的血仇或许就能得报,说不定自己还不会死得这么早,有机会看着孙女长大成人。
“女侠能不能告诉老婆子你的高姓大名,如果有下辈子......老婆子也要知道该报答谁的恩德!”在女子出门时,刘婆婆大声喊道。
女子顿了顿脚步,这回没有回首,只是微微偏了偏头,露出半边妆容艳丽的脸:“我们的名字是,一品楼。”
......
刘婆婆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在精气神渐渐消散,人生最后清醒的这段时间,她一直在反复念叨那三个字,用尽力气要记住它,免得来生忘记。
艳丽妖媚的女子出门后,一个清纯的青衣小丫鬟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她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于刘婆婆讶异不解的目光中,端起托盘上热气腾腾的汤碗,舀了一勺清香四溢的鸡汤,送到刘婆婆嘴边,同情的道:
“这是乌鸡汤,老婆婆喝完这碗汤再睡吧。”
还是十几岁的小姑娘时,刘婆婆喝过鸡汤,那时候家中境况还算不错,疼爱她的父母在过年的时候,让她喝了几乎所有的鸡汤,还让她吃了肉最多最好吃的鸡腿。
但乌鸡是什么鸡,她不知道,也从来没喝过,就连少女时代那碗鸡汤,也已只是脑海里遥远的记忆,回想起来模模糊糊。嫁做人妇后,家里就算偶尔有肉食肉汤,她也都是给丈夫儿子,早就忘了当初鸡汤的滋味。
没想到现在临死了,会在一群陌生人这里,再有喝热腾腾鸡汤的机会。
“好喝,真好喝......”汤勺的乌鸡汤入嘴,刘婆婆露出陶醉的笑容。她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原来世上还有这么好滋味的吃食。
刘婆婆没有再喝第二口。
她永远喝不了第二口了。
但在临死的时候,她脸上的笑容都没有消散,似乎还在回味鸡汤的味道,她的手也一直抚着被褥没有挪开,好像是要记住被褥的触感直到下辈子。
受苦受累,受罪受气了一生,临了临死,盖过锦缎制作的被子,尝过世间难得的佳肴,在离开人世间的这一刻,刘婆婆感受到了难得的善意与温暖。
虽然,这善意与温暖来得太晚,也很短暂。
但已经足够让她沉入无尽的黑暗时,能够不那么孤冷。
......
扈红练来到船头,对一身白袍负手远眺的赵宁道:“人走了。”
眺望运河雪景的赵宁没有回头,扈红练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听见对方问:“可曾留下了遗愿?”
“有一个小孙女,应该还在松林镇。”扈红练道。
赵宁默然片刻,“告诉尺匕,恶人头在城头悬挂示众一天。”
“是。”
早在他们救下刘婆婆时,尺匕就亲自带着人手,尾随抛尸的那两个地痞走了,如果没有意外,这时候尺匕已经找到了罪魁祸首。
扈红练知道,要保证人头示众一整天,就需要一品楼的青衣刀客,在现场呆上一整天,其间甚至需要击退州县来的官差。
那会是什么样的场面,会给围观者留下什么印象,造成多大的轰动与人群记忆,留下怎样的影响力,是不言而喻的。
赵宁没有再出声。
扈红练也没有再开口,安静站在赵宁侧后。
刘婆婆问过她,为何要无偿帮助自己,扈红练的回答固然没有错,但其实是简单化了。
换言之,“青衣人除恶刀,世间无义我来昭”,这句话不难理解,但一品楼为什么要出动大量刀客,在各地大肆来做这件事,并打出这个口号,纵然的确是有行侠仗义、惩恶扬善的本意,但用意绝对不止于此。
扈红练也很清楚,赵宁做的事,从来都不会简单。
第二四五章 清白天地浑浊世道(4)
世人总喜欢标榜自己的正义,哪怕是做了坏事,也要找一堆理由来证明自己在道德上没有瑕疵,而作为一个把成为大恶霸当作毕生追求的纯粹恶人,瘦虎儿就从来不屑于理会什么是非善恶。
有人说人之初性本善,有人说人之初性本恶,并且常常为此争执不休,瘦虎儿觉得这帮人就是吃饱了撑得,简直是愚不可及不知所谓,人生下来的时候是善是恶有什么关系,关键是要怎么样才能在这个世道更好的活下去。
为了在人世间更好的活下去,瘦虎儿选择了恶。
自从与人为善乐于助人的父亲,在他小时候因为帮助被官差殴打的陌生人,触犯了官差被投进牢狱,并害得自家钱财耗尽,而父亲仍是没有被救出来,死在了牢狱里后,瘦虎儿就不再相信所谓的善良。
既然这个世道不善待善良,既然巧取豪夺的所谓恶人能活得更舒坦,那为什么不做一个恶人呢?趋利避害是生存的基本智慧。瘦虎儿虽然没读过几本书,却看不起那些满嘴道德文章的人,更瞧不起那些被欺压还不知道反抗的懦夫。
小丫头哭得泪眼滂沱不停抽噎,瘦虎儿却没什么同情心。
他不认为自己没有良心,只是觉得自己没资格向谁施舍同情,自己也不过是个只能吃饱穿暖的泥腿子罢了,又不是手握大权的官吏,自己同情小丫头,自己没饭吃的时候谁来同情自己?
如果一定要抛弃某个东西,在良心和吃饭中做选择,瘦虎儿当然毫不犹豫选择前者。吃不上饭,人都死了,还谈什么良心?
将小丫头交给画舫那个痴肥如猪,笑起来脸上脂粉扑簌簌往下直掉的老鸨子,颠了巅对方一脸肉疼递过来的钱袋,虽然没有打开看,瘦虎儿也知道十两银子分毫不差。
在瘦虎儿眼中,这世上就没有比银子更好的东西,银子能让他喝酒吃肉生活得更好,所以他非常了解银子。
可惜的是,十两银子得给许显六两,虽然对方什么都没做,只是点了个头同意他的行动。但谁叫对方是官差?
同为松林镇人,瘦虎儿跟许显还是发小,两人一直关系不错,只不过小时候瘦虎儿是大哥,许显是个跟屁虫,就因为父亲的事被掏空了家底,没钱买通官府的人,最后瘦虎儿没能成为差役,反倒是许显因为贿赂官吏成功,成了官差。
两人的关系就此发生了根本变化。
现在瘦虎儿在许显面前得陪着笑脸,谄媚巴结。
两人合作干的赚钱营生,哪怕许显什么都不做,他也得贡献大半收益给对方,这让他心里非常不痛快,所以瘦虎儿很痛恨自己那个,没有实力还喜欢管闲事,最终害了自家害了自己的父亲,也非常鄙弃对方认不清现实,迷恋廉价善良无价值正义的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