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节
“百余年前,我赵氏先祖率军征伐草原,之所以能七战七捷,一举扫平突厥王庭,靠得不是别的,正是军队的无双战力,高手强者的纵横无匹!
“世人只记得那个大雪之夜,先祖亲率三万精骑,突袭突厥王庭成功。于是,这么多年来,所有人都在大肆赞扬这个出奇制胜的精妙之笔。
“却不知,若无之前大军正面战场的连战连捷,气势如虹,打乱了突厥军队的部署,扯碎了对方的防线,让对方顾此失彼,那三万精骑,又如何能长驱直入王庭?”
这道理的确没错,赵宁暗叹一声,只能点点头。
他没有再说什么的意思。
其实他也知道,此时此刻,以大齐官将看待草原军队的目光,无论他如何努力,都不可能让自己的策略得到施行。
之所以三番两次努力,不过是尽力而为罢了。
赵氏一族,眼下虽然是大齐皇朝内,对天元部的狼子野心,认识最充分的存在,但在赵宁这个重生者看来,大家的认知还远远不够,而且偏差离谱。
最根本的问题是,是众人都发自内心的觉得,齐军战力远非草原军队可比。
从古至今,只要中原皇朝没有内乱,草原军队就不可能战胜中原军队,而且基本都是被打得找不着北。
本朝更是如此。开国之初那一战,奠定了百余年的和平局面,也建立了大齐对北胡根深蒂固的优越感。
原因当然不只是中原皇朝自我膨胀那么简单。
草原民族虽然悍不畏死,但草原军队历来有多个明显弱点。
其一,军纪涣散。草原大军,说到底是各个大小部落的联军,平时大家各自生活,没有统一训练不说,本质上都是牧民,是百姓,不是什么职业军人。
对黎民百姓而言,个人生存、生活永远是最根本追求。
历来草原对中原的战争,绝大部分都是劫掠性质。
今年草原年景不好,大家生活艰难,眼看不好过冬,部落要死很多人了,于是相约一起袭扰中原皇朝的边境,劫掠一番财物、人丁后离去。
这样的劫掠战争,规模有大有小。如果是王庭出面,那就是可汗带着大家一起抢劫。仗打完(抢劫完),大家各回各家,靠着带回来的生活物资继续过日子。
因为是抢劫,所以草原军队能打顺风仗,每当战局顺利,就会爆发出极强的战力,一窝蜂的到处肆虐,蝗虫过境一样,势不可挡。
但也正因为是抢劫,一旦战事不顺,死伤过多,大家一看情况不妙,跑路就是最先冒出来的想法。不得带回财物,战死就毫无价值,谁愿意?
草原王庭又不像中原朝廷那样,有儒家学说控制百姓思想,让百姓可以为了“忠君报国”“家国大义”等理念甘愿战死。
其二,善于骑射,却不善于阵战、攻坚。草原牧人从小生活在马背上,弓马娴熟不用多说,但也正因如此,缺乏步卒、不通晓步军战法的他们,没法攻坚。
其三,装备差。草原军队的武器,都是牧民自备,王庭可不会给他们发兵甲,统一武装他们,没那个实力,也没那个必要。
富足的大部落,兵器好些,寻常中小部落,兵器就差些,且上下相差悬殊。连铁箭镞都没有,只能用狼牙箭的战士多不胜数。
射术再好,箭射得没大齐将士远,杀伤力不如大齐军队,屁用不顶。
草原战士的甲胄更是少得可怜,基本只属于大部落,而且多为皮甲,铁甲寥寥无几。没办法,草原贫瘠,没有中原那么多矿产。
如若不然,草原军队劫掠边地时,也不会连铁锅、锄头都抢。
这样的军队,碰到中原皇朝的精锐军队,譬如说雁门军,怎么正面交锋、打阵战?只要雁门军步军摆好阵型,强弓劲弩几轮齐射,他们就得在冲锋路上死大半。
其四,草原地广人稀,修行者不如中原皇朝多。
凡此种种,造就了历史上,中原皇朝的精锐大军,但凡跟草原军队正面交战,后者就必然战败的结果。
实话说,这样的草原军队,能打赢中原军队,那才真是有鬼了。
这就是赵玄极口中的,军队战力强弱决定战争胜负的最大依据。
南北战争史之所以延续千年,不是中原军队能不能打赢的问题,而是皇朝北方边境线太长,对草原军队的袭扰防不胜防。
所以衡量中原皇朝军队强大与否的标准,是能不能在广袤的草原上纵横驰骋,在保证漫长补给线的前提下,找到并抓住草原的军队主力,一举歼灭,不让他们跑掉。
凤鸣山的地形,虽然对先到那里设防的天元军有利,但在赵玄极、赵北望等人看来,天元、契丹两军哪怕是占着地利,也不会打阵地战。
他们没有步卒,不知步军战法,想抗衡雁门军进攻,并不容易。再者,凤鸣山并非崇山峻岭,地势没那么险要,不存在天堑雄关这种说法。
故而,赵玄极等人还希望天元、契丹两军阻截雁门军的主力,都集中在凤鸣山。这样一来,正好给了雁门军将他们一举击溃的机会。
要是让他们从凤鸣山跑了,遁入茫茫草原,并放弃进攻达旦王庭,跟雁门军绕圈子,那雁门军想要追赶他们,可就难上加难。
中原大地,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城池就在那里,占领城池就控制一片区域,但在草原,人家几乎没城池。
王庭说要迁徙,牧民们把毡帐一打包,放在马背上就走了。
战事一旦拖延,雁门军的后勤压力就会骤增——达旦部虽然答应给军粮,但部落牛羊也是有数的,不可能养十几万雁门军太久。
要是最终雁门军没能抓到天元大军主力,耗费大量钱粮后无功而返,那草原问题就没解决,皇帝下达的收拾天元王庭的军令也没完成。
这岂不是要被门第文官们趁势反击?
赵氏跟将门期待已久的战争,最终要是这么个结果,那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所以赵玄极等人凤鸣山之战的目标,是歼灭天元、契丹两军有生力量,获得实实在在的人头斩获,真真正正打击到天元、契丹两部。
赵宁理解赵玄极等人的想法。
但关键在于,天元大军并不是他们认为的那种草原军队。
第一八八章 强弱与灵犀(下)
这支军队纪律严明,战力强悍,作风铁血,打仗不是为了抢劫,而是征服,是建立雄图霸业!
他们高手众多,强者如云,多的是智勇双全的骁将。
在之前一二十年的征战岁月里,这支军队,已经被天元可汗,在一次次血与火的厮杀中,给完全塑造了起来。
甲兵鼎盛......这四个字,一般只能用来形容中原皇朝的强军,但现在天元军也在朝这四个字靠拢。
漠北的确贫瘠,没有那么多矿藏,但这天下物资丰富的地方,却不只是中原。
譬如说西域。
赵宁记得很清楚,前世国战开启时,天元王庭的精锐部曲,装备就已经很精良。在之后的岁月里,他逐渐得知,天元王庭从西域购买了许多良甲。
西域,并不只是指代齐人眼中,那个三山夹两盆的地方,还代表更加辽阔浩远的西方。在那里,同样不乏富庶之地。
眼下的西域,本身并没有多么丰盛的产出,但却是东西方世界贸易的中间地带,在那里,几乎没有买不到的东西。
据赵宁所知,天元可汗的次子,此时应该就常驻在西域,专门为他们筹措甲兵。
靠着从西域得来的甲胄兵刃,天元可汗让他的精锐军队在装备上,并不输给大齐边军太多,这使得前世国战伊始,天元大军就攻占了大齐北境。
得到大齐北境,天元大军就得到了大量物资,军械、粮食、土地、人丁......所有这些,后来都让更多天元大军,拥有了跟齐军一样的兵器装备、战力。
没有这些,十年国战,天元大军根本不可能赢。如果他们还是装备简陋的“草原军队”,大齐在稳住阵脚,缓过气来后,必然能击败他们。
历史没有如果。
简而言之,攻占大齐北境后,天元可汗开始了他以战养战的策略。
天元大军在战争中不断强大。
所以他们攻占了西域,向西攻灭了更多国家,得到了更多资源,所以他们一步步侵占了大齐领土,将大齐朝廷逼向了河南,逼向了江淮,逼向了江南,逼向了岭南。
直至崖山。
大齐灭亡。
如果说天元王庭目前从西域获得的甲兵,只够他们装备王庭精锐部曲,还没有扩展到全军,暂时不构成雁门军的心腹之患的话,那么另一件利器,就已经是实实在在的威胁。
这件利器,已经大规模装备天元大军。
天狼弓!
天狼弓不是天元王庭从西域买的,而是天元可汗自己研究而成,他们自己就能制造!
从帅府走出来的时候,站在门槛前,望着阴沉的天空,赵宁神色肃杀。
他虽然是重生者,但也只是一个人,并不是神,有些事情他能做到,有些问题他能及时解决,但无法提前消弭一切难题。
如果他早重生五年十年,或许能早早带着赵氏高手,深入漠北,去看一看天元军是如何征战的。那样的话,赵玄极他们就能知道,何谓天狼弓,何谓天元军。
可在他重生的时候,天元军就已经完成壮大,建立了王庭,暂时结束了四面征伐。
天元可汗也成就了王极境后期,傲视天下,足以让赵玄极都无法踏足漠北,去探查他的大军。
此时此刻,赵宁说什么天狼弓,那都是空口无凭,顶多让赵北望等人,知道可能存在这个东西,在战场上注意防备、应对,无法改变大军的战略战术。
唯有战争,才能让一切浮出水面。
帅府前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大多是跑动的将士、策马的传令兵,不远处,还有各种各样的马车、辎重车辆,正在被甲士推着前行,不时有将校的喝令声响起。
大军出关在即,雁门军已经是热火朝天之象。
每个将士坚毅的脸上,都写满了激动与振奋,没有人怯懦,有的只是对军功的向往。杀敌建功,是几乎所有人的渴望。
且不说封妻荫子这么高的标准,但凡有军功赏赐进帐,有职位上升,至少都能改善家人生活,能让自己显赫人前,实现人生价值。
文不思治,武不思战,是为皇朝末世,眼下的大齐,太多太多文官,已经只知道争权夺利、纵享荣华,为了一己私欲,官商勾结,盘剥百姓,心中再无社稷。
但大齐的武将们,雁门关的将士们,还有战意,还有杀心!
在接到出征的军令后,他们眼中充斥着的是希望,是饿狼看到羊群的光芒。
百姓们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复一日挥汗如雨,所有力气都用来换取粮食;将士们披甲执锐,甘冒矢石浴血拼杀,用自己的命来保家卫国,搏一个前程。
他们各有本职,是纯粹的人,也是可敬的人。
唯有文官,一旦不思为国为民,就只剩下了纸醉金迷、鱼肉乡里,早已忘了“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一分权力当两分用,蛀虫一样的吸血吃人。
赵宁在门前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望着面前一个个将士,他一时间思绪万千,心潮涌动。
这些皇朝砖石,应该活下来,应该活得更好。
而不是在最危险的地方,冒着随时都可能丧命的风险,做着最苦最累的活,却拿着微博的军饷,过着远不如在繁华之地,享受权力优待的文官的日子。
在这场战争里,赵宁需要尽可能保全更多将士,并带他们赢得胜利,收获属于他们,不负他们热血与忠义的战果。
这是他作为赵氏公子,该有的使命,也是每个将门子弟,必须有的责任。
赵宁苦思对策。
他的眼神渐渐变得恐怖。
他的面色渐渐有些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