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那几位内侍也认得宜锦是皇极殿的,忙道不客气,自行接了首饰,也肯做个人情。
  宜锦久久立在原地,天光暗淡,明明雪停了,但却仿佛更冷,那冷从遥遥的地方一直传到心底。
  就在她怔愣之际,五色的烟火轰隆一声在空中炸开,随即四散,她的侧脸在烟火下扑朔迷离,覆上一层浅浅的光辉,又很快消失不见。
  除夕夜宴开始了。
  又是新的一年了。
  第26章 为妃
  酉时, 天光已散,禁中四处戒严,唯有崇文殿内笙箫歌舞一派祥和。
  章太后着鸾鸟金丝大袖衫, 妆容华贵,面上含笑,与众臣举杯共饮。
  她风华犹存的面容隐在衣袖之后,饮毕后放下酒盏, 对着萧北冥笑道:“皇帝登基也已月余,诸事皆顺, 哀家心中甚慰。只是皇帝中宫空虚,仍无主事之人,哀家已经年迈,后宫之事,实在有心无力,皇儿也是时候该选妃了。”
  此话一出, 底下以章琦为首的百官也动了心思。
  起初新帝登基时, 他们尚不知这皇位是否能坐得长久, 再加上新帝恶名在外, 廷笞臣子,屠戮手足,他们不敢有所动作。
  如今夺权已平,新帝虽行为有些荒诞,性情暴戾, 然则于朝政大事上却并不含糊, 如此看来, 倒也是合意的人选,若一朝嫁女堪比杨妃, 鸡犬升天也未可知。
  萧北冥将底下这群人的丑态看在眼中,只沉声道:“母后既如此说来,心中当是已有人选,不知是哪位贵女千金?”
  章太后微微一笑,“这姑娘陛下也并不陌生,从前你在潜邸时,她时时探望,与你也算是自幼相识。”话罢,她击了击掌,笑道:“漪儿。”
  便听左右笙箫立时停了下来,自那群乐人中走出一个袅袅的身影,那女子斜抱琵琶,梳着凌云髻,头顶斜插着一支点翠鸾鸟金步瑶,着一袭烟霞色的烟罗纱衣,款款而来,一双美目含情似水,垂首朝萧北冥行了个礼。
  宜锦立在萧北冥身后,心中受含珠之事震动,始终有些心不在焉,尽管眼前这女子戴着面纱,能瞧出是个十足的美人,宜锦却也没有丝毫欣赏的心情。
  萧北冥的目光下落在宜锦身上,却见她低着头,似乎心事重重。
  章漪乃是镇国公府长房嫡女,镇国公章琦对这个女儿颇费心思,请了京中大儒为西席,琴棋书画焚香插花之类的雅事,章漪无不精通。
  章琦本想等靖王萧北捷登基后,亲上加亲,让章漪为妃,届时他国丈的身份,满朝中再没有比他更有尊贵的了。
  然而谁想到萧北捷竟然败给了曾经的废人,人算不如天算,他只好等到今日,无论这皇位上坐的人是谁,皇后之位都应当属于章氏女。
  自太皇太后,到皇太后,章家已出了两朝皇后,往日之光辉,今日尤可期。
  章漪舞姿静美,再兼那一手绝技琵琶,饶是戴着面纱,也能瞧出容颜不俗。
  随着最后一声箫音,那面纱恰到好处地掉落,露出一张如玉的面庞,唇红齿白,眉如远山,目若水中漾月,美奂绝伦。
  其他大臣见了章家女儿这样的容貌,色艺双绝,登时也有些泄气,自家的那些女儿们恐怕比不上章家女万一,还如何入得了陛下之眼?一时也都没了话语。
  章太后满意地笑了笑,眼中自有深意。
  众人都在等着新帝发话留下章家女,萧北冥却散漫地摆弄着手中的酒盏。
  因着饮了酒的缘故,他的眼睛多了几分光泽,失了几分阴沉,视线紧紧落在站到一侧的宜锦身上。
  她看起来似乎丝毫不在意他是否要纳妃。
  萧北冥郁结,他明知她只想置身事外,却扬唇道:“躲这么远做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文武百官在内,君王竟如此亲昵地同一个宫人说话,一时惊掉了不少下巴。
  章漪为了显出玲珑的身材,这样的冬日里只穿了纱裙,如今冷得有些发抖,而她所要取悦的人,却为了一个低贱的宫人弃她于不顾,令她颜面折损,尊严全无。
  她倍感难堪,更觉受辱,但偏偏毫无办法。
  宜锦回了神,将一旁的解酒汤呈上,并未出声。
  萧北冥的手触及她的指尖,却遭宜锦退避,她颈上的红痕虽尽力遮掩,他却仍能瞧见隐隐的痕迹。
  萧北冥的目光暗了暗,垂眸接过解酒汤,一饮而尽。
  他仿佛才想起大殿中央站着的章漪。
  恰在此时,章太后吩咐瑞栀给萧北冥斟新酒,边道:“这是蜀地新进的贡酒,酒香四溢,比之燕京的酒别有风味,列位臣工皆可品鉴一二。”
  瑞栀提心吊胆斟了酒,见萧北冥没有拒绝,才回到太后身边候着。
  萧北冥墨色的瞳眸映出那清亮的酒液,神色瞧不出异样,他拿了酒杯,下了座,缓缓行至章漪身侧,将那盏酒递给眼前人,道:“朕还未谢过章姑娘当日赐饭之恩,今日,便一并还给姑娘。”
  自外人看来,帝王与美人当是好事将近,但章漪却白了脸色。
  原来,这人什么都知道。
  她身为章家女儿,得父亲精心栽培,从一开始便知道自己终会嫁给靖王,会做皇后,做太后,可谁知道,靖王居然这样轻易就败了。
  幼时因着姑姑的原因能自由出入宫闱,她最不喜欢的就是阴沉可怕,沉默寡言的萧北冥。
  那时的萧北冥,卑微如蝼蚁,只是她和萧北捷的一个玩意儿。宫中剩下的残羹冷炙,泔水汤药,以及那些后宫妃嫔们豢养的蛇鼠虫蚁,萧北捷闯的祸事,最后自然都要有人去圆。
  她只是替姑姑教训这个不知好歹的养子而已。
  今日父亲要她献舞求宠,章漪心中已然十分不乐意,她没有忘记当年萧北冥废了腿,当年是如何卑微。
  即便他成为帝王,章漪也并未改变骨子里对这个人的厌恶。
  这样一个人,怎么配做自己的夫君?若不是父亲逼迫,她宁愿自缢也不愿前来献舞。
  萧北冥见她白了脸,只轻描淡写道:“怎么,章姑娘是瞧不起宫中的佳酿?”
  章漪回过神来,悄悄看了一眼父亲章琦和姑姑章太后,最终还是硬着头皮接下了那杯酒,众目睽睽之下,她只有一饮而下,还要谢恩:“臣女谢陛下恩典。”
  实则她心里要呕死了。
  萧北冥并不介意她心中怎么想,径直回了座上,宜锦能察觉到,他此刻的情绪并不算好。
  章姑娘出身国公府,又有着与萧北冥一起长大的情分,若能为妃,国公府便会继续从前先帝在时的荣耀,太后娘娘想来也会一力促成。
  宜锦袖笼下的手紧紧缠绕在一起,分不清此刻心里的难过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私心里不希望章漪为妃,她将之归结于章漪出身镇国公府,入了后宫恐为太后娘娘耳舌,对萧北冥不利,再往深处,她不敢想。
  章漪饮了那杯酒,面色越来越红润,她渐渐失了神智,口中胡言乱语,章家的侍女想要劝住失态的章漪,却反被章漪掌掴,场面一度混乱。
  章太后脸上阴云密布,章琦深知自己的女儿虽然骄纵,但不会分不清主次,一定是那盏酒有问题,可即便心知肚明,他也不能撕破脸,否则就是将整个章家架在火上烤。
  他铁青着脸,出列道:“请陛下恕罪,臣教女无方,让陛下见笑了。”
  萧北冥却拂了拂袖,宽慰道:“章家家风自来如此,也非爱卿一人之故。”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章太后的脸色更是难堪,她看着萧北冥,几乎绷不住雍容的面孔,压低声音问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萧北冥笑看着她,凤眸却无一丝情绪,“朕只不过是看不上章漪罢了。她心思歹毒,品行低劣,这样的人,还是留在母后身边侍奉或是到青灯古佛前最为合宜。”
  章太后攥紧了瑞栀扶着她的手,长长的蔻丹几乎扎进瑞栀肉中,瑞栀虽吃痛,却不敢露出丝毫迹象。
  良久,章太后才皮笑肉不笑道:“漪儿只是见了陛下心中过于欢喜,才会这般失态,她平日里最是端方守礼的。”
  萧北冥置若未闻,“章漪御前失仪,便罚她回府面壁思过几日,至于纳妃一事,不必再提。”
  眼见国公府贵女的脸面就要丢尽,章太后反而冷静下来。
  她早就料到萧北冥不会轻易让她如愿,也已想好对策,只是方才气昏了头,眼下回过神来,便道:“章漪御前失仪,但陛下身边也不能少了知心的人伺候。”
  她看似和蔼的目光静静落到宜锦身上,“听闻你身边只这一个御前伺候的人,心灵手巧,从前也是从靖王府出去的,哀家也喜欢这孩子,今日哀家就做主,叫她入了后宫,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总也不能叫人家无名无分跟在你身侧。”
  宜锦原本站在萧北冥身侧只当自己不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太后与陛下唇枪舌剑,等反应过来太后话中的意思,先是震惊,随后浑身只剩冷意。
  太后先是借含珠之事敲打她,接着又在除夕之宴提出为陛下选妃,意图让章漪入后宫,谁知萧北冥却直言拒绝,以至于太后话锋一转,另辟蹊径。
  她身份特殊,是前靖王府的内眷,倘若萧北冥真的将她纳入后宫,那当初他弑弟之事又会卷土重来,成为众人议论的焦点,再经有心人推波助澜,届时民间又会怎样看待新帝?
  一个在道德上有污点的君王,但凡在朝政之事上处理不妥,便会引起轩然大波,到时乡野朝堂多生动乱,绝不是一件好事。
  宜锦理清利弊,立即跪下叩首,谢绝道:“奴婢多谢太后娘娘隆恩,只是奴婢身份低微,见识短浅,只能在庖厨做些烹饪之事,难登大雅之堂,更无法服侍陛下,还请太后娘娘收回成命。”
  萧北冥位于上座,静静看着殿中那个纤瘦的身影。
  她神情坚毅,似乎真的极不愿为妃。
  宜锦若为妃嫔,便要受后宫礼制制约,无法时时在御前,更要受太后管束,少不得受委屈。
  再者,她待他只有怜悯,并无真心,成为妃嫔,只会让她更为痛苦。
  理智告诉他,不该让宜锦进入这污秽的后宫,然而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充满诱惑的声音不断对他道:若她入了后宫,便是生同衾死同穴,她再也不会离开。
  殿中女子脊背挺直,恳请太后收回成命,没有任何犹豫。
  章太后却没将宜锦的反抗放在眼中,“伺候陛下的规矩,哀家自会请嬷嬷教导,你钟灵毓秀,假以时日必然能学会。你这般推脱,莫非是已有心上人?”
  萧北冥垂眸,眼睫投下淡淡的阴影,他袖笼下的手微微紧缩。
  宜锦心头一跳,忙垂首道:“娘娘,奴婢没有……”
  章太后却拂了拂鬓发,由瑞栀扶着起身,装作疲惫道:“好了,这事就这样定了,哀家到底是老了,身子骨撑不住,便先回寝殿歇息,尔等自便。”
  话罢,仁寿宫的几个宫人便随着章太后退场,途经宜锦面前时,她停下了脚步,俯视着匍匐着的女子,意味深长道:“薛家能养出你这样的女子,往后自有光耀门楣的时候,你的好日子在后头。”
  宜锦只觉被一团迷雾笼罩,猜不到太后到底在图谋些什么。
  上回太后娘娘私下见她,便一改之前的态度,不要求她再做任何事,只要她好好服侍萧北冥,今日更是竭力促成萧北冥纳妃。
  太后一走,笙箫又起,章琦丢了脸面,也携着章漪提前离席,萧北冥恶名在前,众大臣也不敢再议论帝王的家事,殿内的氛围倒奇异地平和起来。
  宰执段桢在席下目睹了一整出闹剧,眉头紧蹙,他摇了摇手中羽扇,心中并不赞同陛下如此狂悖行事。
  陛下一路艰辛,心中始终有郁郁不平之气,虽在大事上不曾出错,但行事手段却太过,就如今日这事,其实顺水推舟收下章漪,才有利于他们除去章家这个毒瘤。
  而他更始终担心,薛家三姑娘对陛下的影响太深。这人本就比常人疯上三分,若有朝一日薛三姑娘出了事,陛下还指不定怎么样。
  萧北冥面色沉沉,又举杯饮了一盏酒,道了几句尽兴之词,便也离席,他吩咐邬喜来在宴会结束时按照往年的惯例安排赐膳,骆宝在一旁候着。
  萧北冥缓步行至宜锦身侧,许是今日饮酒过多,他又没有听从宜锦的嘱咐用那些糕点,此刻胃中也有些难受,腿部的旧疾也开始隐隐作痛。
  宜锦默然随着他走出殿外,两人一路从崇文殿行至广德楼下,想起那日出宫前,两人曾踏雪登上这宫中最高台,俯瞰人间烟火。
  今夜是除夕夜,按照大燕旧俗,便是民间也要守岁,州桥夜市更是□□腾无眠。
  五色的烟火于空中四散开来,飘摇的火光落在他们的面庞上,站在广德楼的云台上,整个燕京的车水马龙,喧嚣欢腾尽在眼底。
  萧北冥远眺,不敢看她的神情,“今日之事非我所愿,纳妃之事,即便太后不提,宗室皇亲并文武大臣也会催促。或早或晚,我都需要一个可信之人在后宫。”
  话罢,他又道:“你也不必拘束,只是从今往后,无论在任何人面前,你都不必下跪叩首,自称奴婢。你不想做的事,也不必勉强自己。一切都照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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