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节
江西布政使司,吉安府
吉安府会庐陵县城下,四万多黑压压的难民武装将城外十几里内的区域全部塞满 。
屋漏偏逢连夜雨,今年江西境内,伴随着满清沉重剥削与摊牌的同时,是致命的春荒,对于这个时代的农民而言,比起夏季乃至于秋季的水旱灾害,春旱更为可怕。
因为春季是农业种植中青黄不接的季节,这时候往往新的庄稼才刚刚播种,去年秋收的粮食快要耗尽,壮劳力还要忙于春耕,是农民一年中经济最为薄弱之时。
若是寻常年份,老百姓无论如何都会提前储备一部分粮食用于应对春荒,或者找乡中地主士绅借高利贷,也能勉强维持。
但今年的情况却大不相同,清廷突然加征的巨额摊派,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或许是常年经营关外,满洲贵族们对于关内小农经济规律认识并不深刻,否则他们不会不知道,自古以来的中原王朝都不会在春季征发赋税、徭役,甚至会尽量避免战争。当然,也许他们意识到了,只是不在乎罢了。
依据往年经验,春旱一般都是发生在北方,南方很少发生,但也许是小冰河期的气候变迁还在逞威风,今年江西、湖广、浙江和南直都发生了不同程度春旱。
湖广这边还好,光烈元年大修水利的农业运动取得了不错结果,再加上湖广的地理条件本就不错,春旱也不严重,只是官府对一些受灾偏重的县采取援助和减征夏粮政策后,便可基本应对。
相比而言,江西的老百姓就苦不堪言了。
不仅要面对天灾,还要面临清廷将自己一家老小的最后一口吊命粮食收走,简直是把人往死里逼。
吉安作为首义之地,民变最为集中,短短一月之内,携家带口参与民变的百姓已经超过了八万人,吉安府城庐陵之下就聚集了一半。
“乞活”二字大旗在空中猎猎作响,如此大规模的行动没有一定组织当然是不可能的。
纵观历朝历代的农民起义,大浪淘沙之后,总是会有野心之辈脱颖而出,这既是它的局限性,同时也是它的必然。
万安的刘靖西行湖广后,整个赣南的民变形势就变得百花齐放了起来,来自泰和县,矿工出身的李天保、龙泉县当地的一名卫所总旗出身的陈庆成了吉安乞活军的主要领袖。
四万人看起来人山人海,但实际上大多数都是饥一顿饱一顿的难民,其中真正有战斗力的青壮满打满算不过万余。
清军守将刘一鹏原本是弘光朝江北四镇中黄得功手下部将,黄得功是明末为数不多品行和能力都在线的名将,可惜被汉奸刘良佐设计杀害,余部大多也被兼并殆尽。
刘一鹏被收编入清军后就被谭泰带着征战江西各地,现在已经升到副将,负责镇守吉安府。
万安民变以后,吉安四处火起,兵力分散,眼下退守府城庐陵,也就寥寥三四千而已。
“此事就全权拜托使者了。”
李天保和陈庆面对一名看起来朴实寻常的青年人道
“二位将军请放心,那刘一鹏投清不过两三载,且备受排挤,本就大不如意,此间加以言辞,必能说动反正。”
年轻人淡淡应许
起事后,李天保自封平清将军,陈庆自封定清将军,肇庆方面也看出来了,这二位恐怕没有那位刘靖单纯,未必没有封疆裂土乃至趁乱自创基业的野心。
故而朱由榔虽然许诺了两人一个总兵位置,却也不急着收编,毕竟从人家的样子看来也没打算投奔清廷,等以后再说吧。
但对于从事情报和间谍工作的锦衣卫而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只要能够破坏满清的统治秩序,任何有利因素都应当利用起来。
他们的目标,是策反庐陵城中的刘一鹏,将吉安全府彻底从满清手中挖出来,成为明清双方暂时的缓冲地。
虽然直接进行总攻不太科学,但这场大规模民变也给明军带来了契机,锦衣卫打算利用民变牵制住清军,尽可能的支持策应民变,从而让清军疲于应对,等明军总攻后,面对的就将是被民变折磨成强弩之末的敌人。
这样的策略说起来简单,但事实上相当残忍,一次次“消耗清军”的背后,是成千上万江西百姓的尸体……
可惜,慈不掌兵,在这样两国之间,数十上百万人的战争中,一切可能的牺牲都是必要且无法避免的。
“将军原本就是黄侯部下,备受器重,黄侯死于叛逆之手,将军投清虽有无奈,但就真的死心塌地为清虏效命吗?”
青年化妆成商贾的样子,潜入庐陵后,凭借锦衣卫探马司搭建的关系网,和刘一鹏见了面。
刘一鹏长叹一声,
“你们想要我干什么?”
他只要一听对方说出的话,便明白对方是从哪边过来的了,说实话,他本来也就没有什么抵抗意志,打到这份上,对谭泰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他知道明廷对待反正将领的“三必杀、三不究“政策,所以自己沾过血债,投降反正也没有什么顾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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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打算如何解决城外的三四万人?如今整个赣南都是遍地烽火,这些个领头的可未必都像万安那个刘靖一般只求活路,其中不少是野心之辈。”
青年解释道
“将军请放心,将军起事后不必与他们同流,可带着兵马向西前往永宁即可,那边与湖广相接,乃是吉安西通要道,我军随时能够支援,至于江西民变,可以不予理会。”
“我已与城外义军打好招呼,将军率军出城,他们不会阻拦,事成之后,陛下许诺,绝不会让将军低于副将之职。”
刘一鹏思虑良久,终于咬牙道
“一鹏本就节义有愧,不敢奢求天子青睐,只求能够宽恕以往罪过,明日午后,只要城外人马让出西门,我自会领剩下四千多将士出城,辎重补给和粮草,我会带走三分之一。”
得到刘一鹏的确切许诺,青年连忙回到城外,向李天保、陈庆等人说明以后,次日午时,几万围城民变大军在驱赶之下,慢吞吞让出西门空缺。
守将刘一鹏、李士元率领四千多守军集体割辫后鱼龙而出,奔西面而去。
于是乎,吉安成为了江西第一个全部沦陷于民变的府,庐陵成为了第一个被攻破的府城。
而明军在这一过程中获得了永宁和永新两个由湖广出入江西中部的通道,朱由榔收到刘一鹏反正的消息后,当即将其部就地改编为光复中军第八师,刘一鹏为总兵,李士元为副将。
之前从桂东入湖广的刘靖“乞活军”则被另行安置,携老扶幼,不愿从军的被安排在湖广就地屯田。
光烈朝廷的民屯和开荒政策相当优厚,被朝廷分配给土地屯垦的,前两年免税免租,后三年半税半租,再交上三年官租并且照章纳税后就可以拥有这片土地,以后只用交税就行。
和江西一比,这里简直就是人间天堂,故而大部分乞活军成员都选择去屯田务农,不过依旧有三千多愿意留下来入伍的青壮,大多都是家中有不少兄弟的年轻人。
对于这些,朱由榔便收入光复中军,掺杂新从两广征募的青壮一起编练为中军第八师。
如此一来,经过扩编的光复军已经有前军八师、中军八师、左军七师,超过二十万人。
东征江南的条件已经逐渐成熟,眼下只是等待一个时机。
第40章 暴雨将至
烈日的映射下,八旗镶白旗的绣龙三角旗在阳光下仿佛在发亮,三千多披甲骑兵嗷嗷叫向远处的乞活军阵列冲去。
“稳住!先别急着放!”
陈庆连忙下令让手下的弓弩和火铳稳住,等对面放近些再发起攻击,但这些个没有经过多少训练的青壮哪里有这纪律性?清军离着还有百来步呢,火铳弓弩就已经稀稀拉拉的响了起来。
“嗖嗖”
“砰砰”
软绵绵的箭矢和弹雨根本无法对全副武装的八旗铁骑造成杀伤,除了两三个倒霉蛋,三千骑兵毫发无伤。
他们凭借高超骑术,紧紧伏在马背上,任凭对方的射击,纵马一往无前。
双方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一边是放下农具,拿起武器不到三个月的农民,另一边是身经百战从关外杀到江南的悍卒。
纵使双方人数差距是一比五,但胜负也早已注定。
不过瞬息之间,骑兵冲到了三十步左右时,前排八旗兵从马鞍之下抽出强弓,撘上箭头占了箭身近四分之一的重箭,对着乞活军阵列就是一轮抛射。
箭法刁钻毒辣,瞬时间整个战场都是乞活军士卒中箭倒地的惨叫声,本就混乱的阵型犹如被泼入冷水的热油,哗啦一声开始解体。
陈庆原本是卫所里的小军官,对于打仗还是有一定认识的,但眼前这种状况他实在是没见过,乱糟糟的队列里无论怎么大喊大叫都无济于事。
彪悍的清军收起弓箭,抽出弯刀和花骨朵,嗷嗷乱叫,重新组成一个锋矢状阵型,从乞活军混乱的薄弱处狠狠凿了进去!
站在前排的乞活军当场被如浪潮般轰隆作响的马蹄踏成肉泥,后排的将士也被带着强大惯性的骑兵手中刀、锤碰上,死伤大片。
本就混乱的乞活军阵列被这样一凿,轰然溃散,所有人都丢下武器,争先恐后的往后方跑去,也没有队列可言,漫山遍野都是溃兵。
如果说结阵的步兵面对骑兵时,还有鱼死网破的可能,那么溃散的步兵对于骑兵而言,便是等待收割的稻草。
三千铁骑以牛录为单位,分做多股,追杀而去,两条腿哪里能跑过四个蹄子?无数乞活军被连驱带赶,往不远处的吉水岸边而去。
八旗兵边赶边杀,也不接受对方投降,上万人被驱赶到吉水岸边,要么反身抵抗被杀,要么只能只身过河,大概率被淹死,于是乎,绝大部分士卒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反抗,而是企图游过吉水。
此时已经步入夏季,吉水宽阔汹涌,哪里是能游过去的样子,上千士卒淹死在河中,浮尸在波涛上起伏飘动,犹如死鱼。
反抗和来不及逃走,企图投降的士卒也被清军屠杀在了吉水岸边,一时间江水都被血液染的鲜红,向下游飘去。
主将陈庆见大势已去,无法挽回,率领身边仅剩的十几员亲信骑兵,朝清军大部冲去,最终还没碰到八旗兵的队列,就被数十箭矢插成了刺猬,死在马上。
这场战斗发生在吉安府城庐陵北部,吉水岸边的三曲滩下。
乞活军自主帅定清将军陈庆以下一万五千人,只有不到一千逃了出来,其余无一幸免,全部被杀,清军将上万头颅在吉安府城北累为京观。
刚刚从胜利当中沉浸了两个多月的乞活军各部一下子就被吓醒了。
这两个多月来,随着赣州、福建等地的民变都被弹压了下来,清军腾出了手,由靖远将军,镶白旗甲喇章京何洛会为首,汇集三千镶白旗精锐和两万绿营,围剿吉安乞活军。
清军仅仅数日间,就拿下了永丰、吉水、安福三县,同时万安、龙泉也沦陷在即,一下子,乞活军还能控制的地方就只剩下了府城所在的庐陵和周边的泰和两县。(永宁、永新二县被明军刘一鹏部控制)
乞活军首领李天保此时也顾不上什么割据一方的雄心壮志了,连夜向湖广派出求援信使,希望得到明廷方面援助,他这时候才醒悟,说到底,这是两个巨人之间的搏斗,自己这三瓜两枣还没有上场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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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原先江西民变的武装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朱由榔看着堵胤锡递过来的奏折,思虑良久。
江西民变发生后,自己也倾尽除全面开战以外的一切手段策应支援,浙东游击营的牵制,赣南和闽南方面的小规模骚扰以及武器装备和锦衣卫的情报支持,都对延迟清军围剿做出了不小贡献。
可惜,胳膊毕竟拗不过大腿,要是区区一个民变就能挡得住,清军怎么可能从山海关一路打到这儿?
两个多月的抵抗,江西义军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或许,也是时候了。
想到此处,朱由榔扭头向瞿式耜
“瞿卿,眼下备战工作情况如何了?”
瞿式耜斟酌道
“军队扩编已经完成,三军共二十三个师,除了刘一鹏部尚还有缺员外,其余全部满编。”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至于粮食方面,岭南两广的秋收已经开始,估计一月之内可以完成,海务公司方面向安南等国收购米粮共有六十万石,再加上今年贡粮三十多万石。”
“国债方面,发行量突破三百万两,其中用于粮食收购的,预计能够收购到三十万石左右。”
“财政方面,去年海贸就结余不少,今年也过了快半年,能够动用的资金也记有六百万左右。”
“总的来说,如果是一月之内,可以抽调出一百四十万石粮草,六百万存银,如果时间宽限到两月,粮食还能增加到二百万石以上。”
听完瞿式耜的报告,朱由榔连连点头,一年多的埋头苦干果然没有白费,如今的肇庆朝廷手中,无论是银子还是粮食都充足得紧,若是等到湖广也秋收了,再多出一百多万石存粮也是常事。
但朱由榔知道,已经不能再拖了!
江西的乞活军马上就要顶不住了,既然钱粮都已充足,那便没有再拖延下去的理由,至于说还可以等准备充分、万无一失,天底下自古到今的战争,哪有万无一失的!战机珍贵,稍纵即逝。
此时清军还没从四处起火的民变中抽出身来,但日后可就不一定了,时不我待,不能再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