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节
天灾过后,人间水生火热,民不聊生。走投无路的人类将希望寄托在新生的神鸟身上,为牠设立宗庙祠堂,举办空前盛大的祭典。在神鸟的庇佑之下,人间迎来了百年盛世,四海清平。
然而,沧海桑田,万物更迭,神鸟伫立天地之间,心里诞生了神不该有的念,那便是孤独。
牠造访往生之地,看见人死后魂魄离体,走过彼岸黄泉路,生前的记忆宛若云烟般消散,喜怒悲欢转瞬即逝。偶然有怨念深重者不愿奔赴西方极乐,亲属召来僧人作法,诵经声回荡在阴阳交界之处几天几夜,魂魄忘却了执念,安心去投胎转世了,这便是凡人说的超度。
神鸟是被抛弃的神,虽不是完整的神,但也无人能超度得了牠。人生命的尽头是往生,牠呢?
有个十分长寿的人类祭司在梦中听见了牠的呓语。人类说,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神明啊,为了感谢您千百年来的庇护,我们愿意在彼岸地界为您修建通天楼。那是离您的故乡与同族最近的地方,倘若有一天您要离开人间,那里便是您道路的尽头。
神应允了。
从此,彼岸旁边筑起了高耸入云的楼。
景象到这里就截然而止了。
秦游仿佛陷入魔障,直到眼前恢复黑暗许久,他才逐渐找回自己的意识。
所以刚才的景象就是神鸟和通天楼的由来?是谁给他看的?神鸟吗?
他心里刚出现这样的念头,手里便触摸到一堵墙。
仔细摸索一翻,那似乎是一堵毛发组成的墙,却不似大多数哺乳动物的毛发一样柔软,触感让秦游回想起了时穆养在通天楼上的红毛鸡。
真是神鸟?
他诧异地扬眉,又用力摸了几下,对方一点反应也没有,他干脆把脸蹭上去,想借此将蒙眼地布条蹭掉。
没曾想刚把脸凑上去,就听见正上方响起一个声音:
“不可。”
那声音很奇怪,听不出男女老少,但吐字却很清晰。
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实在把原本就神经紧绷的秦游吓了一跳。他预想会遭到攻击,却没想到对方在清醒的情况下碰到一个毛手毛脚的人类还能如此友好地开口沟通。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冷静:
“为什么?”
“肉体凡胎若直视吾身,必将遭到反噬。”
“你是神鸟?”秦游默默把自己的脸挪开,
“是,”声音停顿了一下,
“也不是。”
“说谜语是吧?“目不能视的感觉非常差,尤其是面对未知的生物时。秦游只能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紧绷,
“通天楼和神社到处都是以鸟类为主的壁画和浮雕,但上面都是各种各样形态的鸟。虽然这里的人信奉神鸟,但这位神明却没有一个具体的形象。有句偈语叫做无相为体,无念为宗,我以为是这些信徒已经达到了那样的境界。现下看来恐怕只是因为无人见过神鸟的本尊罢了。”
对方沉默不语。
秦游继续说:
“即使是在环境之中,你也未曾以真面目示人,连标志性的特征也无人知晓。你究竟长什么样子,又有什么目的?”
“汝不属于这个世界。”
对方突兀地回道。
秦游的意识慢了半拍,当他仔细将这句话理解一遍时,对方接下来的话便如同惊雷一般响彻在空气中:
“汝本可以离开,却留在此处,又是为何?”
第一百三十二章
真相(二)
秦游沉默不语。
他不知道现在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 只知道对方话音刚落,自己早已浑身冷汗。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就像是三维的人以为将二维世界玩弄于鼓掌之中, 没想到二维世界里的人转过脑袋, 冷不丁来了一句“我知道你是谁。”
“神明不都是全知全能的么,你猜是为什么?”
他扯了扯嘴角, 皮笑肉不笑道。
“答案唯有二字。”
对方似乎对秦游语气里的吊儿郎当没有丝毫在意:
“因缘。”
若不是现下情况特殊, 秦游必定要把这声音的主人当成天桥上算命的神棍打发走。他还不知道自己走到这一步背后少不了各种人的安排?
“如果你真的是神鸟,你知道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那你也应该知道我留在这里的目的。我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我要怎么回去?”
秦游在各个世界穿梭, 主线任务只有一件, 那就是刷目标人物的好感度。这身份不知真伪的神鸟虽然神神叨叨的,但刚才那句话却如同醍醐灌顶,猛的让秦游有种从睡梦之中惊醒的错觉。
系统的规则是他可以随时离开这些,他也一直把这当作他的底牌。然而他却一直因为自身或者外界的原因, 一直停留在这个世界。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影响了他,让他从来不会从某些角度思考一些问题, 比如,比起辅助他, 系统的存在更像是在阻碍他完成任务。
既然对方不会明说, 他就开门见山, 直逼重点。
“我离开的关键是不是神鸟心脏?”
半晌,声音徐徐响起。
“然也。”
“根据我的推测,时穆在千年前赢得了生存游戏的比赛, 拿到了神鸟心脏,半颗炼成火种威慑鬼族, 半颗下落不明,他和觅罗都不知道另外半颗心脏的下落。随后静檀把我送到了千年前,又让我得知了这一信息,这就意味着那半颗心脏在这里。”
这一次,那声音沉默得更久了:
“……吾愿提点汝一二。仔细回想,汝两次进入彼岸之时,遇见人事物中,是否有蹊跷?”
进入彼岸?
秦游愣了愣。
那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开端,千年前后各经历了一次。如果要说前后两次有什么不同……第一次,他遇见的是胖子和被觅罗附身的沈清,第二次,则是胖子,沈清本人和还没有成为通天楼主的时穆——等等!
千年后的时间线里,时穆不在,是因为那时他已经赢得了生存游戏成为了通天楼主;而千年前的时间线里,觅罗没有附身在沈清身上,也是因为她此时正在通天楼主的宝座上叱咤风云。这都是符合逻辑的。
但胖子和沈清是怎么回事?
秦游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最明显问题的竟然一直被他忽略了,
为什么这两个人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变化?普通人类怎么可能一直保持原样?
“那些列车上的乘客究竟是什么?长生不老的怪物吗?”
秦游也觉得荒谬,沈清姑且不谈,千年前后胖子的言行举止都相差无几,并且显然对即将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还是说他们都不是同一个人?”
“他们都是祭品。”
那声音突然发生了变化,变得清晰许多。秦游立刻就辨认出来,那是静檀的声音,他恼道:
“怎么是你?你假扮神鸟忽悠我?”
“神鸟在因果轮回中蹉跎太久了,如今尚存一魄,被困于觅罗祖先的封印里,已经时日无多。小子,我用古法祈求神降,代替祂回答你的问题,你只听便是,莫要浪费时间。”
静檀道。
“当你乘着列车走过阴阳交界处,时间的流速已经改变。时穆千年前作为祭品被送入彼岸,又取代觅罗成为了通天楼楼主,他的千年,但对于那些来自现世的祭品而言只是短暂的片刻罢了。”
“你的意思是,列车是同一辆,人也是同一批?这怎么可能?千年后的胖子被抓进通天楼里成了白面蝶的养料,可是千年前他已经他已经被妖僵杀死了。”
“祭品被送入彼岸后,他们的不同举动都会导致无数个因果,它们互相平行,永远不会交叠。你所见到的不同死状的祭品,只不过见证了其中两种因果罢了。”
这不就是时间悖论吗?
秦游觉得简直匪夷所思。
“你说永远不会交叠,我从时穆成为通天楼主的未来回到了他刚进入彼岸的过去,这又怎么解释?”
“时穆与觅罗一样,他们都属于彼岸。他们的过去和外来,都早已注定,无法改变。”
通常认为,人的时间都是一条直线,因此很多人相信命运。然而也有人认为时间就像是树状图,每一个不同的决定都会导致不同的未来。这也是时间悖论产生的前提。一个人穿越到未来,得知自己某天出门会出车祸,于是回到那天之后没有出门避免了车祸。悖论则是,既然避免了车祸,他又是怎么在穿越后得知自己出了车祸呢?
“祭品被送入彼岸,时穆成为通天楼主,我们全都被困在一盘棋局里,操盘手的真实身份,即使我作为神巫,是最接近神明的存在,也无法窥见一二。神鸟将世界本源的冰山一角托梦与我,我才能打破因果,把你送到时穆刚刚进入彼岸的那个端点,你才能站在这里谛听真理。”
静檀顿了顿,继续道:
“你可知道通天楼建成之后发生了什么?那个人类祭司欺骗了神鸟,通天楼并不是神鸟安息的陵墓,而是将神鸟强行困于世间的牢狱。也许是出于对失去神明的恐惧,他们将神鸟囚禁在黄泉往生处,却不知道干涉神隐招致反噬,阴阳平衡被破坏,万千冤魂无法经由黄泉进入轮回,化为恶煞,也就是鬼族。
神鸟悲悯现世,用心头血淬炼出火种镇压鬼族,以免人类遭受灭顶之灾。这本就不是长久之计,更何况三千年前,世代供奉神鸟、传承神社大巫一职的海妖一族因觊觎火种,重创神鸟后又加以封印,神鸟之力日渐衰弱,火种失窃,通天楼易主,鬼族卷土重来,即将涌入现世。于是这一切的幕后势力将从现实里挑选出祭品送入彼岸,又令他们自相残杀,陷入永无止境的因果轮回中,而最后留下来的,就是复苏神鸟之力的人选。”
“那个人就是时穆。”秦游眉峰紧锁。
他以为时穆从一个青涩的毛头小子成为呼风唤雨至高无上的通天楼主算是一个励志剧本,无论过去经历过怎样的苦痛,至少结局扬眉吐气。谁曾想到头来他只是别人手里的棋子,始终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静檀所说的那个幕后之人,很可能就是这个世界的法则。与神鸟刚才的寥寥几句对话之后,秦游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想,那就是自己的系统和每个世界的法则之间,说不定也有千丝万缕联系。生存游戏,积分商城,这些东西不是很眼熟吗?为什么他现在才意识到?
“可时穆已经赢了,他成了通天楼主,把火种重新挂回去了。就算觅罗后来又出来捣乱,他不也解决了吗。为什么那个生存游戏还没结束?”
“因为时穆不是一个完整祭品。他身上有神鸟的血脉,但并不纯粹,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完全能够取代神鸟的人,换句话说,他们想要造神。其中的关键就在于真正的神鸟之心。”
“什么意思?”秦游一头雾水,“时穆不是已经拿到神鸟的心脏了吗?”
“非也。”静檀道。
“你忽略了一个细节,我方才跟你说过,祭品在永无止境的轮回之中,无数次自相残杀,在时穆之后,必然也有其他人成为赢家,但神鸟之心,无论是在过去还是未来,都只有一个。”
“所以游戏奖品根本不是神鸟之心……那游戏是个骗局。”秦游眼皮一跳,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那千年后镇压鬼族,终止彼岸无尽永夜的是什么?
静檀发出了一声长叹:
“那所谓的火种,是时穆自己的心脏。他的血脉不纯粹,一整颗心脏才能镇得住彼岸的冤魂。”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如有雷亟全身,秦游恍然大悟,
难怪他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好感度就如同一潭死水,怎么刷都是零。
那时的时穆没有记忆,没有心脏。
但他依然向秦游靠近,就如同飞蛾扑火,仅是出于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