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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杀一个,亲一口

  那一晚的经历于陆灵山来说只隔了一场梦,如今回想起来,就像是刚刚发生的事情,可事实是,他足足花了十二年,才从茫然冗长的梦里走出来。
  他眼下重新站在视他为神祇的众人面前,波澜不惊地说出被吴泠刻意隐瞒多年的真相,无疑彻底粉碎了他在玄门威名下无形加之自己身上的桎梏,倒反而让他终能喘息。
  芸芸众生,谁也不是谁的神祇,他们不被恶意压垮,已经是互相拯救。
  他唯独不能释怀的,其实也只有吴泠……和秦彧。
  他当初把遍体鳞伤的吴泠从殓门带出来,又亲眼看着他小小年纪从心如死灰中一点点振作,本以为能让他重获新生,余下的年岁能够像寻常人一样欢喜无忧,却没料到,这傻小孩,竟又背负着连他都难以面对的责任在泥潭里踽踽独行十二年。他甚至原本还在期盼着和沈子契相认,也不得不为了让对方活下来甘愿被怨恨,再也不敢敞开心意。
  他这个徒弟,明明挺聪明,可偏偏要把这股劲头全都用来守护别人,怎么能让他不心疼?
  而秦彧,别看他现今外表强鸷,却同样也让陆灵山窝心不已。
  他小时候总是绷着一张脸,看起来闷声不响,冷情冷语的,其实陆灵山看得出来,他心里很黏他,希望他能多陪陪他,看到他每日苦练的进步。这可能也和自小被遗弃在孤儿院有关,秦彧被陆灵山抱回神风局之后好几年都不肯轻易对任何人笑,好像跟谁都不亲就不怕再被谁抛弃。
  所以正因为此,陆灵山心知,当时吴泠声称是由于自己疏忽才放出鬽,导致他与鬽同归于尽重伤不醒,以秦彧的性子,这些年必定不会让他好过。
  现在他将真相公之于众,最为震惊的,也要属秦彧。
  场馆内安静一片,只见陆灵山暂时越过仍难以接受的秦彧,径直到了吴泠跟前,嘴角动了动,连带花白的胡须跟着轻颤,他伸出手,像是想抱一抱他,却又看着吴泠一身血痕和满脸狼藉,一时眉心紧蹙。
  “师父……”吴泠却低低叫着他,握住他因沉睡多年而有些枯槁的双手,率先将他抱住。
  他一点都不觉得受了委屈,这可是他的师父。
  就见陆灵山被吴泠抱了片晌,终于轻拍了拍怀里已然褪去青涩,在这么多年的摸爬滚打中长成大人的乖徒弟。
  “小崽子,”他语气仍是掺了些许酸涩,却目光如镜,字字清晰道,“老头儿我醒来晚了,从今以后,看谁还敢再欺负你!”
  “……”感受到陆灵山吹胡子瞪眼下起伏的呼吸,吴泠心底暖融,无声地蹭了蹭,却也摇摇头。
  醒来就好,他就怕他醒不来,生不如死。
  没想到陆灵山拍着他,忽地又动作一僵。
  “你身上的乾坤符是怎么回事?谁给你转嫁什么邪门东西了?”
  陆灵山一句话丢过来,不仅吓得灵符社的阮社长慌乱摆手以示清白,旁边一直不语的沈子契也是面色一沉,匆忙拉过吴泠,一双手毫不迟疑地贴着吴泠浑身来回摸索试探,最后捧着他汗津津的脸:“你哪里不舒服?”
  “……”吴泠微挣了一下,眼底闪烁着,指了指自己被打破的额头,“大概是因为,头比较疼。”
  眼前的沈子契对沈未晞可能没有太深的感情,他不好告诉他八卦钉的事。
  “你说谎。”却见沈子契看着他的眼睛,斩钉截铁道。
  随即明显透出几分烦躁,暴戾嗜血的压迫气息迅速自他周身向四外蔓延,一阵平地而起的彻骨阴风卷过所有人刚刚平静下来的面孔。
  “是沈未晞。”
  一声低沉的回答适时响起。
  吴泠惊讶看过去,就见自打听陆灵山说出当年真相便陷入沉默的秦彧此刻已经抬头,正努力撑起一条腿让自己没那么狼狈:“沈未晞以八卦钉焚灭体内噬心煞,他替她承受了一多半的感知。”
  他话音落下,连在场其他人都脸色变了变,自是都知道八卦钉的恐怖。
  而沈子契闻言更是彻底红了眼,显然后悔自己这么久都没能发觉,阴鸷的目光一扫,下一秒便如鬼魅一般出现在秦彧面前。
  “怎么解?”
  也的确如吴泠所想,现今的沈子契并不在意沈未晞的死活。
  却不待秦彧开口,只见陆灵山这时蓦地转向一众人,闪着精光的视线停留在阮社长身前。
  几步跨过去,那阮社长慌忙后退,就被陆灵山揪住领口,眨眼间给他身上揣着的灵符摸了个精光,但都被陆灵山看都不看扔到一边,最后,陆灵山不怎么客气地干脆给他大褂扯了下去,从缝得严严实实的内衬里抽出他明显最为宝贵的几张灵符。
  眼看三张耗尽大半生心血才制出来以关键时刻救命的九天归元符就那么被陆灵山据为己有,阮社长是不敢怒也不敢言。
  便见陆灵山一张“啪”地给了吴泠,在阮社长“这简直是暴殄天物”的目光中,将符纸打入吴泠的后心,让那乾坤符转嫁来的焚骨之痛尽数化开。
  紧接着又一张被他震为数道碎符,直直飞向秦彧以及手脚被挑断的几名神风局特工。
  他神风局内部恩怨,要罚也应由他亲自来罚。
  眼见沈子契注意力都在吴泠身上,并没心思再理会秦彧和其他人,陆灵山复杂叹了口气,最后一撒手,第三张符被他甩向几乎快被众人遗忘的,某个半死不活的身影。
  断了一只手臂的陈祗。
  也是讽刺,他作为灵符社的弟子,都没有享受这救命符纸的资格,眼看就快因失血过多而丧命。
  陆灵山对他倒是有印象,当初也算个小有天赋的孩子,毛遂自荐来拜师,被他断然拒绝,没想到歪成这个样子,不过,倒也罪不至死,他后半生没了一只手臂,且有他受着。
  “陆,陆局,”而就在陆灵山方一收手,那阮社长估计是当真受了刺激,心疼灵符又说不出口,只得壮着狗胆,突然道,“您不能这样护短。”
  于是像是料定有陆灵山在,不可能再任由沈子契大开杀戒,其他人这时也回过神来,便一个个不忘又讨起先前的仗来。
  “不管怎么说,您这徒弟造成如此巨大的杀孽,又与弑杀成瘾的邪祟同流合污,您都不管一管的?”
  “我们肯定是要把今天的情况如实汇报给上头,就看您要怎么给我们一个交待了!”
  “如果连您都不能主持公道,这上千条无辜性命怎么能瞑目!”
  “……”
  很快,此起彼伏的呼声再次充斥场馆这一方天地。与其说在替天行道,不如说,是将刚才所经历的恐惧全部化作了眼下的愤怒。
  “沈子契。”
  而这次吴泠趁沈子契动作之前便一把抓住他,身上所有伤痛消失,他的力道恢复许多,就死死抓着沈子契的手,不肯再让他离开自己半步。
  “这件事我的确脱不开关系的,”他低头盯着鞋尖不知沾染了这里多少人的血,轻声道,“你让他们说吧……”
  “小崽子!”
  却听陆灵山气急败坏的一声怒吼。
  给那些还在义正言辞的人都吓了一跳。
  “陆局——”
  “陆你爹的局!”
  陆灵山一嗓门吼退对方,一眨眼的功夫靠近吴泠:“你胡说什么!”
  “师父,我,是我捡了沈子契的手机,”吴泠以为他问的是这个,艰难解释着,又继续开口,“如果不是我,她们不会死——”
  “闭嘴!”
  结果陆灵山像是气到血压都升高,一张老脸通红,瞪了吴泠半晌,终是皱眉问道。
  “……那你觉得,当年那一家五口人,可是师父害死的?”
  吴泠仓惶摇头,当然不是,是殓门!
  “殓门这下作的手段,”便见陆灵山咬牙切齿地望着他,“已经让师父白白浪费十二年,你绝不许再重蹈覆辙,这些孩子的死,都是由殓门一手造成的,听见没有!”
  “……”
  吴泠愣愣看着他,像是豁然懂了他的意思,却又一时难以立刻答复。
  毕竟,这次牺牲的无辜者太多,多到他都不敢去看,早已在潜意识里将自己钉上了死刑架,随时准备赴刑。
  “你——”
  而就在陆灵山仍不死心要摆正他太容易陷入死胡同的危险念头,话头却突然止住。
  因为沈子契突然掰着吴泠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四目相对间,沈子契一字一顿道:“出来。”
  说完,就在所有人都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之时,只见吴泠原本灰暗的眸子忽地闪了闪,片刻过后,竟是蹿起诡异的红光。
  陆灵山眉头一紧,自是一眼看出端倪,正要质问他身上什么时候被下了禁制,竟锁住个千魂煞在里头,又听沈子契冷声开口。
  “谁再说你害人,就杀了谁,杀一个,亲你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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