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那是自然,自然,多谢先生提醒。”
  收拢箱屉的声音,想是这位年轻大夫准备结束问诊了。
  看完了病,斟酌开方一般都要移出外间来,蓝如璇便思忖是继续隐在屏后,还是退避到西次间去。
  心思电转间尚未拿定主意,里头却响起一道清冷的嗓音。
  “先生留步,病情耽误不得,青苹扶我起来,请先生看诊。”
  声音里虽带着遮掩不住的虚弱,却是极其优雅冷静,如薄阴天气里朦胧的钩月,本是极冷的,却因被雾蒙着,反掩盖了孤绝之感,只剩下素淡的美。
  “姑娘醒了!”几声低低的惊呼。
  水天一色的厚锦撒花帘幕紧紧合着,蓝如瑾躺在床上,其实已经醒来许久了。锦帘阻隔无法看清外面情形,却也从衣物悉索和说话声中知道屋里堆着不少人,概是因为那帘外问诊的男子年纪太轻的缘故。
  诊脉的时候,隔着水一样光滑的鲛帕,沉稳有力的手指搭在她的腕上,传来暖阳一般的热度。于这早春时节尚有阴冷的房内,是一份让人安定的温暖。
  听他有条有理地叙述着病情,关键处比他师傅说得更为明显,更隐隐点出可疑之处,清醒而不张扬的方式让蓝如瑾心底含了赞叹,不由就想起前世宫里那些聪明至极的太医们。
  只是被宫闱的乌烟瘴气所熏染,太医们的聪明是一种狡猾的精明,而他,这帘外的男子,是透彻澄明的智慧。
  因了他点到为止的隐隐提醒,蓝如瑾亦猛然警醒起来。
  谁说这一场病就必须要发够半个月的烧才得好呢?
  半个月,那是前世。而如今,她已经不同了呀,怎地就未曾想到这一层!
  于是挣扎着坐起,只唤青苹卷帘扶她。蓝如瑾明白,这位慧澈的凌先生比他师傅更适合自己。
  “三姑娘……这,这恐怕……”南山居的婆子踌躇迟疑。老太太派她们过来就是为了守护男女大防,以免损了侯府小姐的名声,如今蓝如瑾自己要答应“望”诊,在其看来真是莫大的麻烦。
  青苹未敢卷起帘帷,蓝如瑾自己挣起,盘膝而坐,沉声道:“无妨。医者面前无分男女老幼,都是病人罢了。何况所谓医德只在心正,与年龄何干。青苹,打帘吧。”
  最后一句,隐隐威严隔帘透出,那是蓝如瑾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上位者不容置疑的高贵,是深宫里经年磨练的冷傲风骨,使人不自主地就要折服其下。
  帘外,年轻的大夫眉峰微动,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停在医箱之上,停止了收拢的动作。
  023 香闺惊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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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常里随着师傅走动贵门内府,妇人女眷他亦见过听过不少,衣香鬟影,珠围翠绕,大多是未见其人先觉其味,或浓或淡的脂粉香气缭绕周围,任是再怎样甜美旖旎,在他看来亦是太过绮丽缠绵,还不若草药清苦之气来得爽利。
  而这一位隐在帐中的蓝府小姐,身形未露,那一股清清冷冷的气息却隔帘透出,单凭一道素淡而不失婉丽的嗓音,已不由让人在脑海中勾勒霜女素娥的模样,明明形象就在心头,然而一笔一笔的下去,却总也描不分明。
  尤其是一句“医德只在心正”,说得那样透,那样冷静,端是极有见识的话,与一般闺阁女子迥然不同。
  于是他便停了手,端坐于香楠文椅之上,含了一丝温和的笑静静等待对方的结果。窗外分明春光旖旎,鼻端却萦着若有若无的寒梅香气,极淡,极清,一如帘中那位尚未谋面的侯门贵女。
  床头侍立的杏粉色裙衫丫鬟已然动了身形,素手持了床帐一边,眼看就要依命卷起,悬挂于帐顶花瓣形状的销金铜钩之上。
  地下一位婆子连忙紧走两步,上前拦道:“且慢。三姑娘……”
  “退下!”
  清冷呵斥直接打断婆子的劝阻,帘内虚弱的声音已带了明显怒意:“我这场病一直由蒋先生打理,每日脉象变化皆由其记录斟酌,如今他不知归期,难道就要如此耽搁下去么?咱们家倒是不缺延请名医的银子,可其他大夫过来,又有谁熟知我的病情?若是延误了,敢问这位妈妈是否担得起?”
  那婆子老脸涨红,喏喏立于原地不敢对答。她并非什么得脸之人,只是遇事爱往前凑着讨主子欢心罢了,凭一张舍得下的老脸极尽奉承,倒也讨了许多好处。这次随着一众婆子媳妇前来伺候,她本就未将平日寡言的三姑娘放在眼里,因此才敢在蓝如瑾发话后还撞上来阻拦。
  回头瞥见众人脸上或明或暗的嘲讽之意,她老脸更红,直在心里将蓝如瑾骂了百八十遍。
  钱妈妈越众而出,笑着将婆子拉进人堆里:“李嫂子且回来,姑娘病情要紧,如今顾不得什么了。凌先生请仔细斟酌一下,若是必须望诊不可,还请先生费心。”
  端坐在侧的年轻大夫抬了眼帘,隐去眸中激赏之色,换上一贯温和目光,笑着重复了一遍适才听到的话:“医者眼中无分男女老幼,都是病人罢了——如今需观此病人面色,劳烦妈妈卷帘。”
  “不敢不敢,劳烦先生了。”钱妈妈走近床前,却未立时动手。
  帐中蓝如瑾明了其意,缓声道:“无需更衣,妈妈请让青苹动手吧。”
  钱妈妈这才冲青苹点点头,两人一左一右掀开帘帏,双双挂于销金铜钩之上。
  锦绣帘开,清芬扑面,镂雕蕙兰香楠架子床上缎被散铺,蓝如瑾碧衣披发拥被而坐,病容难掩倦怠,却一派端肃严整之色,凛然高华,不容亵渎。周身孤清之气使得一众妇婢心中微悸,即便有人刚要升起看戏的心思,那心思也如雪地里的火苗一般,尚未成形便被冰水熄灭了,侥幸腾起的青烟亦立时被寒风吹散。
  侧坐于床前椅上的年轻大夫长身站起,目不斜视,转身垂眸,一个长揖下去,口中肃然道:“会芝堂医者凌慎之见礼,请观贵面,以斟良方。”
  言罢缓缓起身,这才抬眼去看帘帏中人,端肃之色磊落坦荡,芝兰玉树,自有风骨。
  然而这一看,却让他微微吃了一惊。饶是平日如何沉稳淡泊,这一眼下去,呼吸亦不免一滞。
  眼前之人乌发雪肤,纤眉素面,半阖双目盘膝端坐,病中铅华未染,却从极淡的眉目中生出极艳的美来。然而,明明近在咫尺,艳光触目可得,可那美却如寒玉生烟,天光云影,隔着一层薄雾似的,飘渺着,朦胧着,总也望不分明。
  凌慎之微一恍神,立时醒觉过来,心神一震,重新定了神色凝眸观瞧。
  一息之间,心中明了,遂低头再施一礼,转身冲着钱妈妈道:“望诊已毕,请随我去外间斟酌方子。”
  钱妈妈福身一礼笑着应了,口称“多谢先生”,一面在前引路。
  这边青苹重新放帘子,蓝如瑾张开双睫,于帘栊半合之际看住了那一道颀长背影,曼声道:“先生劳苦。敢问我的病情为何反复不定,高热难除?还请先生不吝言明,以安我心。”
  一袭青衫顿了顿,凌慎之停住脚步,并未转身,亦不直接回答蓝如瑾的提问,只道:“我今日再开一方,于师傅往日方子并无太多出入,只是几个药量略有增减,切请注意取药时的分寸。另外,煎药时务必注意火候,需心细妥帖的人看着方可。这两点若做不到,煎制的药汁只怕口味又变,于病无益。”
  蓝如瑾眸光一闪,唇角含了安然笑意。果然是个通透之人,言语所指,正是她心中所疑。
  于是便放缓了语气,诚恳请道:“先生高明,小女子感激不尽。只是我身边并无通晓药理之人,煎药时难掌分寸,因此我这里有个不情之请,若先生无甚要事,可否留在府上为我煎第一副药,日后也好让丫头们有个比照?”
  帘栊轻垂,于那半开半卷之间,方行至窗下的青衫背影映入蓝如瑾眼帘。她只看得到他束发的青巾,腰间的素带,一袭落拓清影晕在窗外透进的暖晖之中,温和从容,气韵天成。
  只听他一笑,允道:“亦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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