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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十一 不为府试

  将李家彻底打压下来以后,余三田在乡里就横行得更厉害了!乡里三老已经被完全架空,他一句话放出去,就有半个尤溪县的氓流响应!不但本县本乡的平民深受其苦,甚至连官矿他也要插上一手!
  大明政府采矿,通常是指标制采矿。什么叫指标制?就是皇帝听说哪个地方有矿产,就派个太监去监矿,并下达一个指标,比如要一年上交两万两白银,只要督矿太监能够完成这个指标就行,至于具体如何执行皇帝就不管了。如果被皇帝相中的这个地方矿藏丰富,年产量不止两万两,那么多出来的部分,自然就落入了督矿太监和各级官吏的腰包。但万一这个矿藏其实没皇帝预料中那么丰富,一年辛苦下来也只开出五千两白银,那怎么办呢?那不管!总之你要把这两万两白银凑齐,矿产量不够,就在地方上摊派——这样做的结果是常常搞到矿藏所在地民不聊生。
  因此开矿这样一件本该对国家的经济发展大有稗益的好事,就被官僚体制硬生生扭成一件扰民害国的祸事!
  幸好,延平这个地方,别的没有,矿藏还算丰富,在完成皇帝下达的指标之余,还剩下好大的一块供各级官吏贪污!而现在,不但督矿太监、各级官吏在这条利益链上下其手,连黑道势力也介入了!
  李彦直自觉醒后到现在已经快两年了,他人就住在尤溪,父兄就在矿场里工作,以他对经济行为的敏感度,自是一早就洞悉了这其中的重弊!其实不止他,就是各级官吏对此也都清楚,可他们知道归知道,却没人愿意来管!为什么呢?第一,因为麻烦;第二,因为没必要!
  在任何时代,私营机构的效率,似乎总要比公营机构来得高。官矿霸占的矿脉虽好,但官矿矿场里的矿工,辛苦多多,收益却只有那么一丁点,而且又没有激励机制,干多干少一个样,干好干坏一个样,所以人人都干得没什么积极性,反正银子挖出来后也不是自己的。而地方恶霸所掌握的私矿,虽然矿脉较差,但他们的运作却更加灵活,因此效益竟常常比官矿还好!
  当然,这些矿霸也很会做人,挖出十两银子来,总有几两银子会孝敬到各级官吏手上!延平的各级官吏什么事情也不用做,只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能够坐收例钱。相反,若是将这些矿霸全打没了,将所有的私矿变成官矿,以官矿的那种效率,似乎也不太可能提高延平矿产的生产总量,而更重要的是:各级官吏没好处!
  没好处的事,谁干?
  故而延平矿盗积弊多年,历任府县官员要么同流合污,要么束手无策,全没一个能拿出对策来的!
  也正因此,余三田才会那么放心,因为他知道罩在他头顶的乃是一顶用白银铸成的大保护伞!就算是皇帝微服出巡跑到延平来,也不能把他怎么样——除非是派一支大军来将这里彻底平了,否则他余三田坐的就是铁打的靠椅!
  可是现在,李彦直却似乎有心要去捅一捅这个马蜂窝!在这件事情上,他并非完全被动。
  四月初八,延平府府试开始。按照惯例,主考官是延平知府。在考试之前,尤溪县已经将取录的人员造成名册,送到知府衙门。礼房的攒典本想在李彦直的名字上做手脚,却被尤溪知县骂阻了!
  “本县为官,一向公私分明!你竟敢如此!莫不是要陷我于不忠不义么!”
  其实尤溪知县是否公私分明,周围的人心里有数,不过尤溪有个七岁小童考过了县试,这件事情已经传得颇远,据说府里也有高官知道了——比如那位凑巧到尤溪视察刑名事务的推官徐大人,就是尤溪知县亲口告诉他的。在这样的背景下若是李彦直没去参加府试,不免会引人猜疑,若是整件事情捅了出去,让本地的士大夫知道了来责问,尤溪知县也难交代!
  在考试之前的五天,李彦直就动身了,仍然和上次一样,由李刚背着他前往府城。
  但直到见着延平府城的城门,他才松了一口气。
  一路平安,没遇到阻碍,没遇到伏击。
  若是在一个多月前,按照他娘和他哥的说法到府城越级告状,虽然和今天走的是同一条道路,但只怕他们根本就到不了延平!
  “弟弟,我们这次来,准备了五两银子呢,可以住客栈。”李刚说,“所以你就安心考试吧。考个秀才出来,也好光宗耀祖!”
  谁知道他这么打算,别人也都这么打算!府试毕竟和县试不同,除非住在府城附近的,否则一般都要走老远的路赶到这里,而头一次参考的学子,特别是年纪还比较小的,一般都会有家长或者塾师陪同送考,甚至就是像《乞丐状元》里的苏乞儿那般全家出动来陪考也不奇怪。
  因此在考试的半个月前,延平府城内的店铺就都被人订完了!哪里还轮得到李彦直兄弟?
  李刚找了半座府城,也没找到个落脚的地方!最后想到了那位推官大人,便来和弟弟商量:“要不,咱们去找找他?”
  “不行!”李彦直道:“这事不能去麻烦他。”
  “可是实在找不到店铺啊!我们在这里又没亲戚!”
  李彦直想了一想说:“刚才我见到有座城隍庙,门面挺大的,不如我们就在城隍庙的庙前窝一晚吧。”
  “那怎么可以!”李刚叫道:“你后天要考试的啊!没个好好睡觉的地方怎么成!”
  李彦直笑了笑,道:“一场府试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的。”他这么镇定,是因为他心中有着一个比参加府试重要得多的打算!
  最后李刚扭不过他,只好答应了。
  在阴暗处,余三田的爪牙闪了出来,跟着又消失,他们消失了之后,李彦直忽然朝这个方向望了望。
  延平府城内,正不知谁是鹰犬,谁是猎物。
  府试的场地,条件可比县试要好多了。
  县试除了经济好一点的地方,否则一般没有专门的考棚,而府试则一般搭有考棚,考棚府试时用作考场,若是上级提学官员按临时,还要作为他们的临时衙门,因此这府试的考棚通常都建设得比较体面:前有大门、后有大院,正堂之前有轩榭,正堂之旁有席舍,又有仪门,有内坊,有门房,有皂房,有厨房,有书房,而作为正式考场的所在,则是中间的大院,院中有各有东西两个大敞棚,按照所在府历届参加考试的人数,大敞棚会间隔成十几个到几十个房间不等——因此这府试考棚的规模,可想而知!
  府试进考场的时间,也与县试不同。县试是白天考试,府试则半夜就要进场。
  这日到了黄昏时分,李彦直弟兄还找不到住处,李刚便坐在城隍庙檐下,直直地坐着,将自己布置成一张肉椅子,然后要弟弟倚靠着自己休息。李彦直知道若不依大哥他会不安,就靠在大哥怀里闭目养神。看看时间已近,李刚才叫醒了弟弟,一齐向考棚赶来。
  到了这里,李刚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原来府试的考棚建成这么大,是有道理的!因为参加府试的学子,通常都远较参加县试的学子多!经济文化比较发达的州府,光是考生的人数便有可能破千,延平地方虽偏,但福建的一些地方读书气氛也浓,上百个考生赴考总有的,加上陪考的、监考的、做生意的、浑水摸鱼的,那便有数千之众!进了考棚的大门,大院里又挤满了卖各种食物、点心的商贩,李彦直一望过去,但觉人头挤挤,简直比庙会还热闹!
  由于是夜里进场,考棚又人山人海,所以参考的学子和陪考的家人、塾师便容易走散,一旦走散,在乱糟糟的人群中便极难会合。为了应对这种情况,便有人发明了一种高脚灯笼,灯笼上写着族姓或标志,这样就算考生走散了,只要一抬头也就能找回来。
  可惜李刚却没有这经验,而有经验的陆秀才等,这时却已经和他们家冷落了。这时在人群里挤来挤去,连声叫道:“三仔!你可得抓好我的手啊!千万别走丢了!抓紧啊!”
  可是怕什么,来什么!忽地有一家人不知为什么事匆匆撞来,李刚只觉得李彦直的手一松,兄弟俩便被冲开了。他赶紧回头,却又被好几个考生挡住。
  人流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但李彦直却已消失在人群中,怎么也找不到了!
  “弟弟!三仔!三仔!”李刚急得差点要哭出来了!装着文具等物的长耳竹篮还在自己手里呢!弟弟没这竹篮,可怎么进考场啊!
  他像没头苍蝇般找了半夜,可就是找不到李彦直的踪影!好容易挨到天亮,这时大部分送考的人都已先去休息了,考棚外等时冷清了下来,人也好找些了!可还是没见到李彦直的影子!
  他搜寻的范围渐渐扩大,变成满城乱跑了!不知不觉中,他又走到了城隍庙前,这时已经是中午了!
  “怎么办,怎么办?爹娘把三仔交给了我,我不但没让他休息好,没平安送他进考场,甚至连人都丢了!”想到这里,老实巴交的李刚几乎要哭了!
  就在这时,却听一个好不熟耳的声音道:“大哥,你干嘛?”
  李刚怔了怔,定眼一看,只见李彦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正微笑着看他。
  “你,你……啊!”他冲了过去,将弟弟整个儿抱了起来,叫道:“你跑哪去了啊!”
  “啊!老大你轻点!”李彦直叫道:“别忘了你弟弟才七岁!你快把我的脊梁骨抱断了!”
  李刚这才放开了他,又问了一句:“你昨晚跑哪去了!”
  “走散了呗。”李彦直毫不在意地说。
  “走散?那……那考试的事情……”
  “我没按时进去。”李彦直道:“那自然就考不成了。”
  李刚惊叫:“那可怎么好!”
  李彦直笑了笑道:“不要紧,不要紧,我已经做了一件比参加府试更重要的事情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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