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节
昭贵妃又看一看桌上的饭菜,“那道绣球虾丸冷了就腥气,搁在炉子上温着,炉子火力小些,别把丸子再给蒸老了。”
碧水端了那道绣球虾丸下去,细细嘱咐了小丫头,又回来捧一句主子:“娘娘,您真是细心,难怪皇上总说咱们华阳宫是最叫他舒心的。”
这话从前在潜邸,皇帝还不敢明着说,如今坐上皇位,再没什么不能说的了,他恨不能叫全天下人知道,他心尖子上的人只一个昭贵妃。
昭贵妃听了碧水一句吹捧,却只淡淡一笑:“这话别挂在嘴上说了,叫人听见,又生出多少是非来。”
碧水应了下来,望望天色,劝道:“娘娘,您先吃吧,您身子健壮,可是肚子里的孩子不经饿呀。”
昭贵妃面上仍是淡淡:“先随便拿点东西来我垫补垫补,再等一会,皇上当真不来,我再吃饭也不迟。”
碧水总不能说,皇上来了,就着饭桌上的剩菜随便吃点吧,那便是大逆不道了,她长长叹口气,去里屋的匣子上取些零嘴来给昭贵妃吃。
匣子里常备着几样容易得又耐存放的点心,黑白芝麻酥,果仁松子糖,另有一样柿子饼,碧水看了看,取了几片黑白芝麻酥托了出来。
昭贵妃也不过轻轻咬了一口就搁下了,她如今月份大了,容易反酸恶心,什么都不能多吃,更经不得饿,原是不该等着人吃饭的。可是,她是皇帝最贴心的解语花,凭的便是体贴周到四个字,若是像皇后那样愣头愣脑,或是许淑妃那样扭扭捏捏,皇帝只怕看也不多看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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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千荣宠,难道又是那样容易的?
幸好皇帝一向不肯叫昭贵妃失望,又过得一盏茶时分,天色擦黑,他扶着进良的手走进华阳殿。
昭贵妃精神一振,笑盈盈地迎了上去:“妾恭迎皇上。”尚未拜下,皇帝就随手搀了起来。
二人牵着手走到饭桌边上,皇帝还在昭贵妃手上摩挲一下,轻轻责备:“都叫你别等着我了,我若是不来,你可不要饿坏了?”
昭贵妃也不说那许多空话,只说一句:“皇上当真不来,臣妾再自己吃饭就是。”
这话虽不如何肉麻,后头的深情厚意却叫皇帝动容:“朕看不见的时候,你还不知等到多晚,为着你这一句,我一定多来陪你。”
碧水早已下去端了绣球虾丸来,热气腾腾的,蒸得人心里也暖和,皇帝看了,胃口都好些:“你总是这样贴心。”
其实昭贵妃这份贴心,旁人也并不少做,然而昭贵妃总是做得春风化雨、不露痕迹,叫皇帝心里舒坦。
若是皇后做下什么好事,不待旁人赞扬,自己便迫不及待地表功,叫人无话可说;若是许淑妃,旁人赞她,她还要拼命谦逊,仿佛别人赞错了一般,也叫人兴致全无。
果然,听了皇帝一句赞,昭贵妃只是轻巧一笑:“既如此,皇上多吃一个虾丸。”
皇帝将那五色虾丸夹到碗里,金筷子轻轻点住,沉思半晌,说出一桩事来:“今儿容太妃进宫,去陪太后说了许久的话,说是……瞧中了一家的闺女,那姑娘百好千好,她想讨来做儿媳妇。太后听了这样的大喜事,自然要把朕召去吩咐。”
昭贵妃静静听着,见皇帝忽然停住,知道他是有意卖关子,于是颇给面子地装个好奇的模样:“往常便是国公府的小姐们,容太妃也能挑七八条不是的,今日怎么破天荒地赞起旁人好来?究竟是哪家的姑娘,这样十全十美,皇上快说给妾听一听。”
皇帝轻笑一声却不曾答话,只抬起眼皮看一眼昭贵妃,又低头慢慢地吃那枚虾丸。
昭贵妃还要撒个娇追问,不知怎么,忽地想起姑母的那封信来,再想想皇帝饱含深意的眼神,她猛地回过神来——容太妃瞧中的,是自家表妹!
“这……这……”昭贵妃想装作不明白,然而知道皇帝不喜女子太过做作,搜肠刮肚地想了许久,吐出一句,“贞娘可是退过婚的,只怕和祁王爷不适合!”
听了这一句,皇帝轻轻点点头,“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我也说老三和秦四姑娘不适合,只是容太妃说个没完,我碍于面子,也不得不虚应两句,后头再想法子吧。”
昭贵妃的三魂七魄,终于归了位,实是想怨一句皇帝说话大喘气的,然而终究只是心里想了一想,又道:“那现在,该如何?”
第108章
昭贵妃的花笺送到秦府, 杨氏看了愣怔半晌,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上头也不曾写什么难懂的话,只说思念四表妹,特其召入宫陪伴。
杨氏猜着, 昭贵妃定是知道了容太妃的事, 否则不会作如此反应。可是,昭贵妃唤贞娘进宫, 究竟是为着什么?
是为了探问贞娘的意思, 还是想劝贞娘接受这门婚事?
没来由地, 杨氏想起秦芬的婚事来。
五丫头当初,便是被昭贵妃唤去潜邸说了话, 随后便传出了赐婚的旨意来,此番贞娘进宫, 难道也是如此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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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氏仿佛已瞧见女儿被一个面目可憎的老婆子为难,一颗心忽地乱跳一阵,只觉得喘不上气来。
早知如此, 昨日那姜启文寻来府上, 便该顺势撮合两个孩子的,至少那孩子对贞娘是当真上心, 姜家的家风,也还算正。
然而婚事是自家主动退的, 此时见女儿有难,又转身吃回头草,那也太难看了些。
可是, 若知道有后头这些事, 自己宁可不要那些脸面,也得求了姜夫人再议亲事, 就好比珮丫头当初,定了方家也非上策,然而总比进王府强得多。
悔之晚也!
想到这里,杨氏拿过茶杯想灌两口热茶,举到嘴边才见茶杯已经空了。
紫晶远远站在角落,见主子要喝茶,连忙上来倒茶,杨氏却摆摆手:“你去四姑娘那里,瞧瞧四姑娘在做什么。”
“是,奴婢去了,给四姑娘带个什么话?”
杨氏忽地回过神来,自家女儿聪慧得很,叫紫晶去平白看一眼,她定会猜出有事,想了一想,又改了主意:“你去叫四姑娘来,就说我有话和她说,这次五姑娘不必跟着。”
这是要和女儿说私房话的意思,紫晶也不问为何,行了个礼就退了出去。
走到小院,只丫头们在忙着晒书、晒衣裳,两位姑娘却不在屋里,紫晶随手扯住一个小丫头问一句,小丫头挠了挠头:“四姑娘和五姑娘说往园子里散心去了,哦,四姑娘说还要去考问三少爷功课呢,二位姑娘究竟在哪里,我也不知。”
紫晶心里猛地一跳,好不好的,四姑娘去外院做什么?难道她听到了姜家的事?
此时秦贞娘正坐在假山后隐秘之处,用力捏着领口,仿佛那娟秀的小圆领子是一道枷锁,困得她已喘不过气来了:“五丫头,你说的这话,是真的?姜启文昨日,当真来府上找过……我?”
话才出口,秦芬已有些后悔,她倒不是怕被责骂,而是在想,姜启文的事情,是否该像其他人那般,瞒了秦贞娘。
她回府时瞧见杨氏神色不对,回去随口问了蒲草是否有事,谁知竟听见了这样的事情。
一桩已经退了的婚事,那姜公子再优秀再诚心,只怕也无法与秦贞娘结为连理,他的情意,倒不如不说。只怕府里其他人,都是这个想头。
可是开弓便没有回头箭,秦芬把心一横,咬牙道:“是,我是听蒲草这么说的,她给她姨妈送果子的时候,在咱们府门口瞧见了姜少爷,本以为是姜少爷是路过,也不曾放在心上,谁知回府时还瞧见姜少爷傻站着,她便留心瞧了瞧,后头等得许久,是三哥出去说了些什么,姜少爷才走了。”
“原来恒哥儿知道这事,难怪你忽剌巴儿地叫我去问他功课。”
这当口了,秦贞娘还有心思说这些,秦芬听了,不由得发急:“四姐,你别光问这些细枝末节呀,对姜少爷,你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秦贞娘轻轻拉住秦芬的手:“好芬丫头,多谢你告诉我这件事,姜家的婚事已退,这事由不得咱们,我是怎么个意思,也并不重要了。”
秦芬却不肯应,又摇一摇秦贞娘的手:“四姐,那位太妃娘娘不是良善之辈,祁王也不似表面那样清贵文雅,你难道真要落到那家去,到时候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你可别一时软弱,害了自己一生呐!”
“我知道,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秦贞娘拉着秦芬坐了下来,自己却站起身来,“咱们这些大家族的儿女们,婚配嫁娶从来由不得自己,能有几个是顺心如意的。咱们姐妹俩说句贴心话,不光是四姐,那位姜公子……他也由不得自己啊。”
说到这里,秦贞娘似有哽咽,停了半晌,才接着道:“受得家族教养抚育,当然不能只顾自身,这是道理,也是规矩,若是只顾自身,那和秦淑有什么区别了?”
什么是无力抗争,什么是家族桎梏,秦芬此时才知道。
依着现代人的思想,秦贞娘不喜欢祁王便不嫁,对姜启文有好感便该去争,什么家族什么大局,都通通见鬼去,然而此时的局面,却远没有想的这样简单。
若是落了容太妃脸面,依着她那副性子,少说也要告秦家一个藐视皇族的罪名,到那时别说是秦贞娘的婚事了,只怕秦览的前程都保不住,又谈什么自由和情感。
秦芬把藏在心底的事再三滚了几遍,嗫嚅道:“四姐,我还有话和你说。”
秦贞娘只觉得近来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多得她都不会再感到惊讶,听了秦芬的话,也不过淡淡一笑:“你这丫头,又有什么话了,一并说来四姐听听。”
秦芬支支吾吾半天,终于吐出实话:“姜家的事,我已替四姐去求了范大人,他说,会彻查科考舞弊的案子,还请四姐勿要嫌我多事。四姐若是对那姜公子还……或许这事还有转机的。”
秦贞娘只觉得自己方才的想法错得离奇,此时她不只是惊讶,更为秦芬的胆量和义气而动容:“五丫头,你……你……你……”
她连说了三个“你”字,都没法说出下头的话,眼泪却已先滚了出来,抽噎好几下,才勉强出声:“你从前对那位范大人,只是礼敬,你……你去求他,全是为了我……”
秦芬一下子慌了,从袖子里抽出帕子递给秦贞娘:“四姐,四姐,你擦擦眼泪,你别哭了。”
秦贞娘平日的教养,暂且抛到了一边,此刻哭得痛痛快快:“爹和娘替我拿主意退婚,都是为了我好,是怕我受了姜家连累,这些我都知道,都知道……可是,可是却偏没一个人问过我心里的意思,只有五丫头你……你是真心为了我好的……”
秦芬也不曾想,自己的举动在秦贞娘心里有这样的分量,连忙分辩两句:“老爷和太太才是为了四姐好,我,我只不过是,为着,为着……”她竭力思索,磕磕绊绊地道:“那日贵妃娘娘示意咱们家替姜家说话,我想着这或许是上头的意思,我这样做,也不过是顺势而为,四姐,我真没你想得那样好。”
秦贞娘退婚那日哭得委屈,此时却哭得有些纵情的意思,她将自己圈在大家闺秀的影子里,顺从、贞静,她只以为世上所有人都是希望她规矩的,毕竟,一个守礼懂事的大家闺秀才讨人喜欢,却不曾想,最替她着想的,却是这心思单纯的庶妹。
秦芬越把自己的行为说得无足轻重,秦贞娘越明白这里头的分量。
她知道,秦芬一个小丫头,做这事定不是为了撮合两家婚事,纯然是不想自己这四姐欠姜家人情,她这一出头,却欠了那范大人好大的人情。
幸好,芬丫头这么一闹,至少能瞧出,那位范大人对她乃是真上心。虽不至于为这丫头改了朝廷大事,然而肯事先郑重应下,已是难得的周全。
秦贞娘不是个伤春悲秋的性子,哭过一场,便已算抒发过,慢慢止住心头的酸意,瓮着鼻子道:“你的好意,四姐心领了,我已有了计较。今儿的事,你千万别对外人提起,娘知道了,只怕要责怪你的,咱们仍旧去问过恒哥儿功课,才不露了破绽。”
“好。”
秦芬顺从应下,乖乖跟着秦贞娘去外院,心里实是想问问秦贞娘到底拿了什么主意。
她不希望秦贞娘为着所谓的规矩去顺从容太妃之流,可也不想把秦贞娘教唆成一个叛逆的女子,毕竟,在这个时代,叛逆的女子大多不容于世间。
二人还未走出院子,便被紫晶远远唤住,转过身来却见紫晶跑得满脸通红:“四姑娘,太太唤您过去呢。”
紫晶是杨氏身边的贴身大丫鬟,许久不曾做跑腿的事了,能叫她跑成这样,定不是小事。
秦贞娘对秦芬微微颔首:“你一个人也不必去恒哥儿那里了,去瞧瞧平哥儿和安哥儿今日可安生。”
听见秦贞娘尚未来得及去秦恒处,紫晶大大地松了口气,她心里揣着事,却不曾留意秦贞娘的神色已变得坚毅起来。
到了上房,秦贞娘尚未来得及行礼,便被杨氏一把抓住袖子:“贵妃娘娘召你单独进宫,你说,这可怎么好?可别是那容太妃直接求了太后赐婚,唤了你去,便是要赐下婚事了!”
杨氏也是关心则乱,也不想想,若是赐婚的旨意,不是发给秦览,便是发给她这诰命夫人,哪有直接找了姑娘家去说的。
秦贞娘见娘替自己操心得不行,心里也不是不动容的,然而她还反过来安慰杨氏:“娘,你想岔了,赐婚怎么能叫了我去?这顶多是贵妃娘娘想和我说说知心话罢了。”
“知心话”三个字,仿佛也不怀好意,杨氏听得心慌意乱,难得在女儿面前露出软弱模样:
“你来之前,娘都想好了,那祁王府咱们是坚决不能入,若是拿这事问你,你就说去栖霞寺算命了,命里不该早婚,那位容太妃爱子如命,想来不愿讨个命格硬的姑娘。”
这借口实在站不住脚,然而秦贞娘也不来挑字眼,只顺从地应下:“我记住了。”
杨氏又叹一句:“不说别的,祁王如今正和皇帝唱反调,他的王妃,往后的日子可好过不了!”
这话虽过于势利,却也是实话。
秦贞娘知道,到了自己母亲这个年纪,情意得摆在后边,实惠才放在前面,如今母亲说话做事虽不如五妹那样发自情意,却也是实实在在为自己好,自己父母且不曾为着攀附权贵应下祁王府的婚事,她也该知足了。
于是秦贞娘又不声不响听了一脑袋嘱咐,安静回了小院。
既是要进宫,自然该好生打扮,此番秦贞娘是独个儿面见贵妃,不可过分素简,思来想去,杨氏命紫晶取了箱底压着的那身真紫色绣遍地锦的衣裙来:“把这身衣裳给四姑娘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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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衣裳还是杨氏年轻时穿过的,华贵异常,平日都穿不出来,如今样式虽不时兴了,却也够给秦贞娘穿着进宫的。
紫晶捧了衣裳,一个字也没多问,她知道,四姑娘若不穿这件,便只好从原先做了当嫁妆的那些衣裳里头择了。
秦贞娘要进宫,只对秦芬说了个要静心,便早早关门歇息了。
这一夜,秦芬不知旁人如何,自己却是翻来覆去不曾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