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
进得屋去,正要问声好,却迎面望见秦贞娘冷冽的脸孔,翠儿想好的客套话全吓到了九霄云外,蹲一蹲身请过安,半晌憋出一句:“二太太可好?”
秦贞娘见了翠儿的模样,已知道她也不十分着紧,这时冷笑一声:“托大伯娘的福,尚还算好。”
张妈妈连忙赶上来,帮忙圆场:“我们太太这里若是要用些药啊什么的,少不得麻烦大太太去。”
翠儿应了一声:“这是自然,二太太这里有什么要的,尽管打发人来找我,我今儿晚上在自己屋里,太太派我专听着二太太这里的吩咐呢。”
秦贞娘面色这才和缓一些,勉强吐出一句:“那就多谢大伯娘了。”
翠儿知道这里无人有心思应酬,也不多说,随口道句平安便出去了。
秦芬却忽地开口了:“翠儿姐姐,可有烫伤膏药么?六姑娘脸上,燎了个水泡呢,太太这里事多,我们不好随便乱走,有劳翠儿姐姐差小丫鬟给我们拿一支来。”
秦贞娘瞥了一眼,便知这是方才自己失手掉下豆腐才烫的,然而如今她也没心思做什么好姐妹,硬邦邦地道:“娘生孩子,在里头挣命呢,她脸上不过起个小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
第59章
母女连心, 杨氏生死难料,秦贞娘自然没什么好心绪,秦芬也不多去计较,更何况, 秦贞娘说的那句话, 也并不是冲着秦芬。
秦珮如今渐渐乖顺懂事,又立意上进, 这一向都是顺着秦贞娘的, 这时听见她的话, 却抬起头来:“四姐,姨娘和我, 自然是比不上太太和你金贵的,更不必说还加上一个六弟……”
“珮丫头!”秦芬断喝一声, 板起脸来。
翠儿知道这里的事不该多听,连忙道一声回去找烫伤药膏,飞快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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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芬待要说几句大道理, 忽地瞧见秦珮眼圈儿发红, 嘴巴扁得直哆嗦,左眼角上还鼓着个黄豆大的水泡, 又把那些话咽了回去。
再看一眼满脸倔强的秦贞娘,秦芬不由得头疼起来。
男人造的孽, 得女人扛错误,大人造的孽,又得小孩子扛错误。
对着秦贞娘和秦珮两个, 秦芬都张不开嘴去劝说。劝什么?又有什么可劝的?对她们说, 家宅和睦要紧,你们和好了吧?
易地而处, 若是换秦芬眼瞧着亲娘生死难料,还得听这些大道理,也想骂两句。
秦淑站在角落不曾吭声,这时见无人说话,上来扯了扯秦珮:“六丫头跟我进屋去。”
张妈妈说出实话,已是又悔又怕,她知道太太对五六两位姑娘是有打算的,如今六姑娘的模样,瞧着不像能善了的,往后还不知怎么办呢。这时见秦珮进屋,她也松口气,借口要去催热水,退了出去。
秦芬走到秦贞娘身边,望望她,才要说些什么,忽地听见里头发出一声惨厉的叫声:“保孩子!”她心里一凛,说不出话了。
秦贞娘脸儿煞白,紧紧咬住嘴唇:“男丁……男丁就那样要紧么?娘为了这男丁,打发两个姨娘出去,这才闹出许多风波,此刻,竟连命也不顾了?”
原来,对于杨氏的变化,秦贞娘也是明了的,这孩子,肚子里还不知藏着多少心事呢。秦芬不由得暗暗叹口气。
开口说起旁的话,便不必再纠缠方才的事,秦芬倒能张得开口了:“方才那媳妇说生孩子是过鬼门关,太太她此刻,只是忧心罢了。”
“不,不是。”秦贞娘不曾顺口应了,藏了许久的真心话,此时竟憋不住了,“娘她,她是真心地盼这孩子。从前珮丫头说怕有了弟弟便不受疼爱了,我嘴上笑话她,可自己心里也悄悄怕过,后头娘待我还是一样好,我又觉着自己多心,此时此刻,我却觉得自己不是多心了。”
她口中日日唤六弟的,这时偏生不唤了,秦芬心下又叹口气,一时无话。
秦芬知道秦贞娘不是无知孩童,许多哄人的好话也不再去说,想了半天,便道:“四姐饿不饿,叫人煮碗咸咸的雪菜肉丝面来,再卧个荷包蛋,放把小油菜,怎么样?”
秦贞娘原是最爱折腾吃食的,这时听了,却提不起劲,不过勉强“嗯”一声,紫晶听了,已是念佛,不唤小丫头,自家走出门去吩咐了。
想是许氏知会过厨房了,这时二房要吃食,才一刻钟就送了来。吃过雪菜面,人身上暖和了些,心绪便没那么坏了,里头小媳妇又出来报说能瞧见孩子的头了,各人心里,也慢慢轻快起来。
秦贞娘自知方才对着秦芬撒气不对,这会绞尽脑汁,从脑海的乱麻团中,拣出一件事来:“听说,爹这次过了上元灯节就要进京去了。”
“嗯,是呢。”秦芬附和一声,“咱们此次,定是去不成的。”
“没有今日的事,咱们也是去不成的,总归娘生孩子就是正月的事了。爹前头说什么进京的话,原是哄咱们来着。”秦贞娘说着,又沮丧起来。
“父亲哪里就是哄咱们了?他只说进京,又不曾说这次过年就去的嘛。”秦芬也觉得秦览是在哄骗小孩子,故意不把话说清楚,可是这时却不好跟着说他坏话。
“哼,我以后再不信爹的话了。”秦贞娘仍是满脸不快。
便是此时,翠儿来送药膏,隔着门帘扬声唤了一句,才小心进得屋来。
秦贞娘方才已收拾了心绪,这时更不欲叫大房看了笑话去,抹去脸上的不悦,淡声吩咐:“紫晶,接过药膏来,送进去给六姑娘抹上。翠儿姐姐,我们这里忙乱,就不多留你了。”
翠儿见秦贞娘与秦芬两姐妹端正坐着,面色虽有些熬黄了,却再瞧不出方才的慌乱,她心中不由得起了几分敬意,此时方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退了下去。
更漏滴滴,姐妹二人耐着性子,将茶水点心慢慢喝过品过。里头一叠声地报了好消息出来,秦芬眼见着秦贞娘的眉心慢慢松了下来。
待响亮的儿啼声响起,小媳妇哎呦一声:“这小少爷的嗓门,可真亮哪!哎哎哎,尿了!”
秦贞娘轻笑一声:“这下可都平安了。”
谁知这时,小媳妇又扯着嗓子喊一声,打断了秦贞娘的话音:“胎衣也落出来啦!”
却有个老妇的声音斥一句:“这句便不必报了!谁稀罕你多这句嘴来着!”
母亲与六弟都是好的,秦贞娘心怀大畅,也懒得去吃弟弟的干醋了,站起身来,连声道“赏”。紫晶和茶花有意凑趣,领着小丫头们赶着上来谢赏,秦贞娘的脸色,这才亮了起来。
门帘子一掀,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吹得人精神一震,秦览搓着脸走了进来:“这里怎么样?哦,贞娘和芬儿都在?”
西间的帘子掀起了,秦淑领着秦珮走了出来:“爹,我们也在呢。”
秦览连连点头:“好,好,你们都是有孝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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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晶迎上去解开秦览的大氅,却见他里头连大袄子也未曾来得及穿,连忙吩咐茶花取一件厚衣裳来给披上。
秦贞娘见了,也知道父亲赶得急,有多少怨怼的话也不好说出口,只道一声:“六弟和娘都平安的,稳婆还在里头收拾着呢,爹别忙着进去,把身上烤暖和些吧。”
她是嫌秦览一声寒气,怕冻着了杨氏和孩子,秦览却只道是女儿关怀自己,又是连连点头:“很是,很是,贞娘如今是大姑娘了,处处都这样周到。”
这话虽是夸赞,秦贞娘此时却不大在意,闻言抿了抿嘴,强自忍了半天才没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
秦珮见父亲待四姐竟颇有讨好的样子,心中不忿,扯着嗓子喊一声:“爹爹,我姨娘怎么样了?”
秦览脸色一沉,笑容倏然不见。
杜鹃原是站在后头,这时连忙抖了抖早捧在手里的羊羔里子的马甲,替秦览披在身上。
秦览慢条斯理地披好衣裳,老半天才轻轻吐出一句:“你姨娘……以后总会好的。”
这是什么意思?姨娘究竟是好还是不好?秦珮满脑子浆糊,又踏上两步,直想问个清楚。
秦芬早瞧见了,方才提起商姨娘时,秦览脸上无多少惋惜,却有些恼怒,知道里头只怕有什么事,见这时秦珮还要发问,连忙上前扯住她,轻声道:“父亲的意思,商姨娘现在身体虚弱,慢慢将养就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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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珮大大地松了口气,既是人还活着,那便是好的。
她如今虽然与姐妹们和睦,与太太也还算母女相得,可总觉得太平静了些,时不时地,总是会想起过去和姨娘吵吵闹闹的日子。姨娘于她,好似个念想,这念想只要在,便总是好的,若是姨娘当真去了,她独个儿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既然上房一家子团圆,这里便没旁人的事了,更何况,熬了一夜,秦芬也着实困倦得不行,只想扑在床上,狠狠地睡它个天翻地覆。
“父亲,四姐,熬了一夜,你们早些歇息吧,我们这就告退了。”秦芬起头,秦淑秦珮两个此时也不装模作样,跟着行礼要出去。
秦贞娘知道这五妹也是费了一夜心力的,关怀六丫头的烫伤,调停自己和六丫头,后头陪着自己枯坐开解,着实不轻松的。
这时见她要回去,便召过紫晶来:“叫人好生送了几位姑娘回去,再叫厨房炖一锅银耳莲子羹,熬一锅参须雪鸡汤,另做几样好克化的点心,送给姑娘们去。”
紫晶不敢轻忽,亲自到廊下召了小丫头,一句一句叮嘱清楚了,才目送秦芬回去。
秦芬困倦得脑子都转不动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院子的,进得屋子,里头是暖融融的,墙角还供着梅花,与昨日的颜色不同,显然是新送来的。
闻着那香气,秦芬的脑子倒清楚些了,推一推秦珮:“六丫头,等会吃些东西再睡。”
秦珮摇摇头:“我不想吃。”
秦芬前世里实习时也曾上过夜班的,于熬夜的事情上颇有心得,此时便拿出来劝秦珮:“你若不吃些东西,等会睡着了也会饿醒,到时候可不更难受了?”
秦珮半信半疑,终究还是听了秦芬的话,坐在饭桌边上。
此时还未到用早饭的时候,大厨房还没送饭下来,幸而昨儿秦贞娘带来的细面和菜还放着不曾动,蒲草连忙命小丫头:“去急做几碗素面来,五姑娘爱吃烂面条,记得煮软些。”
姐妹二人累得头脑发昏,木木地坐在桌子边上打瞌睡,丫鬟们不免心疼,可也不好说上房的不是,隔了半晌,蒲草道:“这些日子,请安的事,只怕是免了。”
秦珮听了,忽地道:“五姐,往后,你自家和四姐好吧,我和她可是再好不起来的了。”
秦芬听在耳中,实在没什么力气回答,恰巧小丫头送了面条来,她举筷子便吃,吃了小半碗便吃不下了,筷子一搁,回头点点桃香:“你好好吃饱了再回去睡,蒲草,扶我进去睡觉。”
第60章
那日秦珮说了不和秦贞娘好的话来, 过后几天,秦芬日日留心看着,这素来急躁的六姑娘却不曾有什么异样。
上房免了请安,女孩们也不能当真日日蒙头大睡, 依旧按照时辰梳洗打扮好了, 往杨氏那里去问一声安。
杨氏坐着月子,自是不能见她们, 秦览住在外书房, 日日都来看杨氏, 倒常与女儿们闲谈几句,秦珮当着众人, 笑语盈盈的,一丝儿不对也没露出来。
忽忽数日便是除夕, 这日吃了年夜饭,阖府在一起守岁。不过一个多时辰,秦珮便丢了骨牌, 只道困倦, 说要早些回去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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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房人难得在一起守岁,连念哥儿也还安生坐在一边呢, 这侄女便闹腾起来,许氏见了, 不由得面上不乐。
洪氏转转眼珠子,劝道:“大嫂子,前几日二嫂子生产, 几个侄女也累了, 小孩子家家的身子娇贵,还没歇过神来, 不如放她回去罢了。”
秦芬见秦珮的神色淡淡,自家又是与她一个院子住着的,少不得担起这副担子来,于是便要与她一道,谁知秦珮摇摇头,脸上竟还带了浅浅的笑:“五姐,不必陪着我了,我就是困得熬不住了,别叫我扫了你的兴。”
“不可,你一个人回去,像什么话?还是我陪着你好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必了,真的不必,五姐,无事的。”
若是往常,秦贞娘见旁人推来推去,早不耐烦地替人拿了主意了,今日却好似没听见这里的动静,一手捏着蜜饯,一手捏着棋子,然而静坐半日,却都不曾落下子去。
秦芬见许氏的眉心紧蹙,知道二房的人一气儿走了两个确实不像话,于是再三再四地嘱咐秦珮许久,才放了她回去。
秦珮张开双臂,由着锦儿给她穿上海獭毛里子的大皮披袄,自家捧起那个小小的泥金瓜鼠纹手炉,还记得向各人一一行了礼,这才慢慢出去。
出得门来,鹅毛大雪即刻扑进主仆二人的眼睛里,锦儿赶紧撑起油纸伞,提着羊角风灯,小心翼翼地撑住秦珮的胳膊:“姑娘,慢些走。”
秦珮站定在廊下,抬头望了望。
夜空深黑,好似望不见底的人心,大雪如同是从虚空里飘出来的,到了灯笼前三尺的地方才现出形状,打着旋儿飘落下来。
“走吧,去青桐院瞧瞧。”
锦儿一听,耳中好似被炸雷给震了,不可置信地道:“姑娘,那地方可是……”
秦珮回头,面上冷冰冰的,全无平日那副天真笑闹的模样,有些像杨氏,又有些像发怒的秦贞娘:“那正是商姨娘住的地方,怎么,你不肯陪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