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那天事出突然,杀人是临时起意,尸体又不好搬运,就在死者倒地的位置有个天然的小土坑,身子一歪自己趴进去了,杨木扒拉扒拉土,顺势就把他埋了。本想着第二天挖深坑重新埋,可带着折叠铲子过来,却再也找不到那具尸体了!鼹鼠一样没头没脑地挖了几天,却一无所获。
  杨木暗骂自己,难道我真一事无成,杀个人都搞砸吗?
  当时那个男人确实死了,杨木可以按确认键。尸体是绝对不会从土里跳出来跑掉的,杨木也深信不疑。而且荒地风平浪静,没有警车来过的迹象,这段时间又逢旱季,一滴雨也没下,没有被洪水冲走的可能。
  那尸体怎么会不翼而飞呢?
  也许是老天爷要亡我?!杨木只能听天由命。
  4
  怀孕只三个月,任青青就胖得没法见人了,肚子比六个月的还大, 走路都踉跄。
  杨木一路小跑伺候着,整天赔着笑脸。只是在背后偷看未婚妻浑圆的腰身,不由脑补出一部动画片的名字。等满脸的暗沉和痘印彻底暴露之后,杨木已经不敢直视她的脸,只把目光放在她的肚子上。好在任青青此时再无男女之事要求,杨木暗舒一口气。
  怀孕的女人是最美的!
  杨木反复自己催眠,而且,肚子才是他的希望,因为那里面有他的孩子,牺牲一切也值得的孩子!
  任青青只吃进口水果,岳母千叮咛万嘱咐准女婿,说她只要吃国产的就会消化不良,上吐下泻,搞不好还会送医院急诊。
  杨木还没弄清楚这是哪门子怪病,需要什么方子治疗,任青青又宣布怀孕之后只吃某国进口的樱桃,必须用特定牌子的进口矿泉水洗干净,每天两斤,说是这样才能长胎不长肉。
  杨木得懿旨,每天从荒地回来就颠颠跑去水果批发市场,钱包并不丰盈的他只能趁别人挑过买剩的水果开始降价才敢出手,搞得任青青常常不满意,嫌弃果子个头儿小,味道也不新鲜,嘴巴噘得比二郎腿还高。
  即便如此,任青青的樱桃还是把杨木吃成月光族,自己只能吃泡面嚼榨菜。
  未婚妻忙着安胎,杨木独自筹备婚礼。
  好不容易换着地铁倒着公交买回喜糖、喜帖,预订了酒席之后, 岳父视察一番又发飙了——如果是这么寒酸的婚礼就不要办了,我可丢不起这人!
  任青青又哭了一鼻子,往死了捶肚子,杨木急火攻心牙龈都肿得老高。好在兄弟明子江湖救急,介绍了一家不错的婚庆公司,给打了不少折扣。杨木硬着头皮上门安抚,重新上交婚礼方案,岳父才勉强收回成命。
  费用虽然打了折,看到婚礼预算杨木还是冷汗直流,但一想到任家如同办丧事的脸色和任青青越来越大的肚子,便咬牙签下合同。
  不久任家买的房子也交付了,装修和家具的钱再不肯出,任青青躺在床上一边嚼樱桃摸肚子,一边晃着腿斜眼瞅着杨木,杨木又全部答应下来。
  一切为了孩子!
  杨木给自己打气,也实实在在地拼了命——
  杨木费了好大劲儿才甩掉攀在身上的阿敏,阿敏死活不肯,手臂还紧紧箍着他的脖子,依然哭着喊着威胁,他走了,她就死!
  “别闹了……”
  杨木捡起被女人扔在地上的枕头,掸掸浮灰,摆回床上。
  “你就这么无情?转身就走?”阿敏光着身子,脸上的妆全花了,露出40多岁女人应有的模样。
  “还要赶回去上晚班,迟到了要被罚款。”杨木蹬上裤子,瞄了一眼手机,还有五分钟闹钟就会响。
  “罚款……”阿敏赶快去翻钱包,“罚多少我出,你不准走!”
  “这怎么行!这份工作找得很辛苦,我得好好做。”
  “我们之间就是交易吗?”阿敏哀怨地看着已经开始穿鞋的杨木。“这就是你的一厢情愿。”杨木脱口而出,有些后悔,话重了。
  “我一厢情愿,那你说的那些甜言蜜语呢?!”阿敏厉声质问杨木, 一跃而起又钳住他的脖子,“今天不说清楚,绝对不让你走!”
  “放开我!”杨木再次推开阿敏,小声吼道,“别纠缠了,我又不欠你。”
  “可你害得我离婚了呀!”杨木走进洗手间,阿敏追进来,一丝不挂却还不依不饶,“我全心全意爱你,你应该知道!”
  杨木实在无可奈何,忙不迭地作起揖来:“阿敏阿姨,阿敏奶奶,行行好,咱俩年纪相差太大,我妈年龄都比你小。你是店里的客人, 我们只是朋友,我都劝了你很多次,你何必一定要离婚呢?”
  阿敏一声尖叫,扑上来就打杨木,杨木怕她在洗手间滑倒,扶着她的手臂任她厮打了半天,见她确实伤心,只好央求道:“真别闹了,求你放过我,你再去店里挑一挑,有喜欢的衣服,我送你两件, 行不行?”
  杨木趁阿敏发愣,夺门而出,还没走进地铁,手机又响了——
  “木木,怎么不回电话?”这女人懒洋洋的,“来,我一个人在家,明天同学聚会,帮我搭搭衣服”。
  杨木满心厌恶,但语气还是毕恭毕敬地:“春姐,今天实在不行,这几天换季,店里活儿多,而且晚上还得陪女朋友。”
  电话那头的女人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冷笑:“哟,听说你要结婚了,看来真得恭喜了!哪天安排我和她见见面,我给你把把关,或者还能分享一点关于你的床上经验呢!”
  “你可别乱来,她现在怀了我的孩子!”杨木急了。“那你马上过来!我命令你,马上!”
  5
  杨木一个人回到刚用廉价贴纸和假花装饰过的出租屋,为了迎接岳父母的到来,房间里还游荡着粉刷墙壁的石灰和油漆的味道。这味道很有后劲,吸到喉咙里,有种诡异的甜。
  不想再洗澡了,浑身酸软无力,特别是小腿,不由自主地微微抖动,杨木钻进被窝,把头紧紧蒙上,热乎乎的眼泪已流了下来。
  男人不是不能哭,小男人可以在街上嚎,大男人只好在被窝里哭。杨木今天在街上和被窝里都哭过了。
  爽约任青青,她大发雷霆,一会儿要割腕,一会儿要流产,杨木被逼无奈,只能按照她的要求,跪在人来人往的马路上,直播道歉视频,播着播着,眼泪就真的流了下来。
  阿敏打了上百个电话,杨木不堪其扰,烦闷不已。半路被春姐截走,店长也发了脾气,还扣了一千块绩效。春姐更是把他大腿内侧掐得青紫,她越掐越来劲,杨木只能把头深深埋进枕头里。
  皮肉的痛苦杨木都能忍受,但春姐讲的那些难听话,让杨木很受伤——
  是的,打工之际杨木结识了几位中年大妈,偶尔迎合,这是事实。但谁想做这样的事情呢?我杨木绝不是好吃懒做之徒,更没有一次主动为之,只是不会拒绝。
  没有学历的乡下年轻人进城能做点啥,送快递?端盘子?迎宾? 房产中介?卖保险?当保安?搞装修?进工地?说实话,为了生存, 这些工作自己哪样没做过呢?!
  人都有追求更好生活的愿望,身处社会底层,即便一根稻草,杨木也得死死抓住。
  因为外形帅气,杨木偶尔走走秀,但在车展上当模特的好事也不是天天有,就算偶尔有一单,也被层层盘剥。
  说到春姐,杨木痛不欲生,死命捶打自己的胸骨—— 这个女人,是一辈子的梦魇!
  春姐算是杨木的“恩人”,在他刚到这个城市身无分文时,给介绍了第一份工作——小超市拍了几张海报。从这 100 块劳务费开始, 杨木得以在这个城市苟活。
  杨木牢记一饭之恩,发誓一辈子报答春姐,单身多年的春姐也就此“躺上”功劳簿。所以,在她有意无意地暗示下,杨木屈从了,把第一次奉献出来,那时他只有 17 岁,比春姐的儿子还小两岁。
  生活中的春姐的确像位好姐姐,快人快语,仗义豪爽,不一会儿的工夫就张罗一大桌子饭菜。可在床上,她却是个令杨木极度厌恶的女人,那松垮的肉体,不新鲜的口气和纵欲时扭曲的五官,让杨木绝望透顶 。杨木逃无可逃,只企盼着赶快结束,可春姐把握每一次宝贵的机会拼命榨取他的精华,直至杨木疲惫至极。
  杨木不会反抗春姐,甚至随叫随到,因为他认定要知恩图报。
  无数次杨木想到死,哭了不知多少回,终于破罐子破摔。
  也许冥冥中对人生还有期待,杨木从不透露真名,一直以“木木” 自居。
  去年,朋友介绍杨木到一家高档女装店做导购员,收入平稳却不高,依然居无定所。大城市房价畸高,实在难以承受,更重要的是, 杨木总感觉自己不属于这儿,只希望多赚点儿钱,早点儿逃离。
  女装店又是女顾客扎堆,店长也搞起 kpi 考核,硬逼着导购员与顾客加微信,交朋友,挖空心思卖衣服,就这样,杨木又结识阿敏之流,不得不周旋其中。
  这种状况下还谈梦想无疑荒诞可笑,可杨木就是不甘心。他咬着牙拼命学习店铺管理,学习服饰搭配,色彩搭配,期待自己能早点儿开家店。
  世界无需再多留恋,直到遇到任青青,她肚子里的孩子就像曙光, 让杨木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杨木在被窝里倔强地吸饱一口气,充满自己的胸腔,再慢慢吐净, 把脸贴在枕头上,用枕套吸干眼泪,才渐渐入睡。
  6
  眼看银行卡的余额就要归零,装修和即将到来的婚礼让杨木烦恼至极!
  杨木学会了摔东西,这是很让自己舒服的发泄,不过只能摔塑料的,而且还得灰溜溜地捡回来。杨木又开始抽烟,可没抽几根就意识到这是花钱的营生,只好再次依依惜别。
  除了透支身体在店里没日没夜地干活儿、应付女顾客的暧昧要求,杨木还要维持未婚妻超高的生活水准。任青青对饮食百般挑剔, 除了天天吃进口水果和营养品,每次都直奔高档餐厅,点那些杨木听都没听说过的菜。
  杨木看着她把冰草、芝麻菜、龙虾球蘸上油醋汁,用叉子卷呀卷, 优雅地送进嘴巴,神户牛肉切成小块,再把香草橄榄油面包蘸上白松露奶油酱慢慢咀嚼咽下。她翘起小手指,捏着小汤匙的尾巴,喝一口芦笋培根汤,抛一个媚眼给杨木。
  杨木打个寒颤,暗暗吞下口水,想象着这些食物的味道,也小口小口地嚼着摆在眼前的,餐馆里最廉价的一种牛排。他边吃还边计算,今天的这餐饭等于多少斤樱桃。
  明子实在看不下去,劝杨木和任家摊牌,要么对方再出点钱装修,要么让任青青拿点私房钱,如果都不行,这个婚也别结了,孩子尽早打掉,大家一拍两散。可杨木却坚决不肯。
  因为杨木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天大的秘密一直瞒着任青青,面对已经怒气冲冲的任家,实在不能说出口。
  杨木每次流泪都为了自己的家——母亲瘫痪几年又得了癌症,一路走来,只有娘儿俩相依为命。父亲嘛,就当世界上没这个人!
  杨木总是抱怨自己的名字起得不好,父母取个三个字的会累死吗? 杨木,杨木,写起来头重脚轻,一不留神就会大头朝下,摔个鼻
  青脸肿!难怪我的运气这么差,日子过得这么苦!
  杨木尤其爱在给邵风华换尿片子的时候抱怨,为了照顾生活不能自理的妈妈,杨木把她带在身边,就安置在出租屋的另外一间。平时除了社区义工偶尔上门聊天搭把手,杨木一个人要照顾她的全部生活起居。
  每次从名字开始就没完没了,杨木越说越气,一手扶着邵风华僵硬的身体,一手抹着她身子下面的大便。邵风华咬着牙关忍着眼泪, 一声也不敢吭。
  只有她知道儿子的心结——名字是父亲起的,杨木把对父亲的抱怨发泄在自己的名字上,个中苦涩一言难尽。
  邵风华其实比任何人都更加怨恨,甚至恨到骨头缝里!
  当年那个男人一走了之,是死是活没有音讯,所以杨木整天吵闹着要改姓、改名,邵风华真是左右为难。
  按理说杨家三代单传,怎么也要留个根,但是这家的家风实在不好,杨木的爷爷就是突然失踪,丢下孤儿寡母,最后四个孩子只活了一个。邵风华跟了杨诺几年也没看到他上坟,缺德缺得祖坟都没有!
  活该!邵风华心里暗骂,眼睛又不免湿润起来。
  到了邵风华的屁股底下长出一层新的褥疮时,杨木就要结婚了。邵风华从窗口看到儿子陪着任青青经过,见这女孩儿肚子已经斗
  大,也默默欢喜。亲家来破口大骂的时候她听得真切,却也只有垂泪的份儿。等杨木换完尿片子,邵风华摸索出一个存折,儿子,这是我全部的钱,你都拿去吧。
  手握存折,看着少得可怜的数字,杨木欲哭无泪,春姐的话就在耳边萦绕,你以为你是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没钱的穷小子怎么娶富家女?给人家提鞋拎包,当个小白脸就是你的命,你要认命!
  杨木自知,任家要的彩礼、装修钱和婚礼的费用完全没有着落, 眼前的存折无异于杯水车薪。这几年自己没攒下钱,妈妈病了之后家里欠了一屁股的债,刚还了一部分,她的癌症手术治疗又是一大笔开销,现在每个月还得打针吃药。
  钱!钱!钱!你们究竟在哪里?
  杨木揪着自己头发,用力抠着脑门,真切地体会着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窘境。他吃不下睡不好,走路的时候皮肤都在微微发麻,身上不时渗出细密的冷汗。每天夜里,杨木都能梦到自己在各种场合捡钱,有时候在雾蒙蒙的海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及腰的海水里捞钱, 有时候跟着送葬的灵车,手里捡起的纸钱飘乎乎地变成一沓沓百元大钞。
  杨木甚至后悔平时不多巴结一下店里的女顾客,少顾及一些男子汉的尊严。
  任青青肚里的孩子还要不要?这个婚结不结?不结婚的话,任家那边怎么交代?结婚的话,钱到哪里搞?去偷,还是去抢?去抢银行还是抢妇女?抢劫的时候带手枪还是带刀,要不要蒙面?枪到哪里弄,刀到哪里买?蒙面还能不能看到路?用丝袜还是头套?……
  这些问题鬼魅一样纠缠着二十出头的杨木,让他每日如油锅沿儿上的小鼠。
  正当杨木为了残酷的现实而苦恼时,该来的还是来了。
  7
  大餐之后杨木把任青青送回家,怀孕期间她还是由娘家照顾,杨木没意见,也不敢提意见,因为自己的确没法儿提供让未婚妻满意的生活环境。在任家独栋别墅豪华的门口,两人蜻蜓点水般啄一下脸颊,任青青闪身回到自家皇宫。
  夜风习习,周遭幽静,空气中花香浓郁,形单影只的杨木如释重负,卸下“妻儿”的包袱,暂时轻松下来。看天边,还有一丝稀薄的云彩,月儿也爬上树梢——正是彩云追月的难得美景。
  杨木压根儿不想回到出租屋那个所谓的“家”,恍惚间甚至就想这样一直晃到天边。小路一转弯,忽遇一位老奶奶坐在路边,只见她穿戴齐整,面色也不错,就是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花丛。
  现在是晚上九点多,谁家的老人还在外面?
  杨木心生怜悯,来到老人身边,轻轻蹲下,口里柔柔地问道:“奶奶,这么晚了您在这儿干什么呢?”
  “看猫儿打架呢!”
  老人口齿伶俐,中气尚足,咧嘴一笑露出净白的假牙,手指径直指向那边。杨木顺着一看,果然有两只刚出生不久的小野猫,撅着小屁股,正呼噜噜地啃从垃圾箱里叼出来的骨头。它们不时用小爪子扑倒同伴,样子呆萌滑稽。
  杨木也被吸引,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又问老人,家在哪里? “家?”疑惑爬上老奶奶的脸,她琢磨半晌,“我不知道啊……”杨木确定自己碰到走失老人了,只好握住她的手,耐心哄道:“奶奶,您认真想想,您家人叫什么名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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