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节
说穿了,马永、曹察这样身份的人在广东也一力推动新法,那么皇帝被杨廷和压制住的传言慢慢就会散去。
但这个里面,会有一个微妙的时间差。
因为……赋役分离及贫富共担,那至少也是夏粮秋粮之后的事。
但面对孙交急匆匆赶回京城的这种局面,其余诸省的一些有心人能够忍得住吗?
……
孙交乘坐的快船已经进入了湖广地界。
已近二月下旬。正月望日朝会的消息急递传到广东时就已经是月底,孙交哪怕立刻启程,到达京城时也要到三月了。
急递可以一路换人换马昼夜不停,孙交船上还有一个婴儿。
现在,孙交也顾不得多陪伴“老来得女”的小女儿,而是不断看着这些天以来京中不断传来的消息。
在他船上,还有一个特别的人。
孙交将他喊了过来,严肃地问道:“骆指挥给你的密令果真如此?”
在孙交面前的,是那天出首的原锦衣卫指挥佥事司聪。因为帮张延龄放高利贷,他现在已经被贬为锦衣卫百户,此刻的差使很特别。
司聪恭敬地回答:“一字不差。下官被王镇抚密训半年有余,本应率特勤队向马总司报道的。但广东隐患不大,反倒湖广更为麻烦。”
孙交本就是湖广人,自然知道湖广更为麻烦。
李翔一案,中枢造出这种局势,更是马上开始清整天下水利,湖广这遍布藩王之省的隐患可想而知。
而在广东衙署改制当中不为外人所知的,就是治安司这个主要对内安民缉盗的衙门,会在治安司设一个特勤队,编为百户。整个大明,锦衣卫内部已经在北镇抚司之下又设了一个特勤所,总计五千人。这一支秘密力量,目前参策里,恐怕也只有崔元和孙交知道。
现在,司聪暂时不去广东履职,而是跟着孙交。
“你底下的人呢?”
司聪言简意赅地说道:“在镇远侯处。下官是先来与侯爷汇合的。”
“老夫于衡州府、长沙府、武昌府暂留,又待如何?”
司聪却不用回答,低调说道:“侯爷必已收到陛下密旨,下官只听侯爷号令。”
孙交深深地看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目前的湖广,有武昌府楚王,荆州府辽王,武冈州岷王,长沙府吉王,襄阳府襄王,蕲州荆王,德安府寿王,常德府荣王,澧州华阳郡王,还有新建藩的衡州府睿王。
其中,寿王、荣王都是宪庙之后,睿王更是正德皇帝的继子,身份特别。
现存的一省九亲王,藩王之多在整个大明都排在第一。
如果再加上已经因为各种原因革除的藩王,湖广累计建藩已经十六个。被革除的藩王,原先的赐田有些被交给了后来建藩或迁移到湖广的藩王,其余的都是收归为官田。
湖广有着与皇室宗亲恐怕最为密切的利益关系。
船行到耒水与湘江交汇处的衡州府,这里就是睿王朱载堚的封地。
孙交在这停留了一天,只是去了一趟位于金鳌巷的睿王府。
似乎只是礼仪上必须这么做一下,而睿王府中,夏皇后没有出面,年纪才四岁的睿王穿着丧服在长史的陪同下见了见孙交。
过继之后,重新给“父亲”朱厚照服丧。
风口浪尖,这个小小的睿王并不懂。但他的母亲大概理解如今是什么局面,若非因为孙交的身份,睿王府一概是闭门谢客的。
夏氏甚至很快遣人送来了给孙皇后即将诞下皇子的贺礼。
会生个皇子还是公主都尚未可知,夏氏这是很害怕,她不明白孙交为什么非要亲自登门拜访——遣人问候一下便是。
赶紧走吧您!
孙交在衡州府的举动传来时,他又接受了衡州府当地官员的宴请。
席间面对各种试探,他也只是说相信参策们是一心的,是公忠体国的。
次日他就出发继续前往长沙府。
在这里,也有一个藩王,而湖广巡水御史王邦瑞也正在长沙府。目的如何,不言而喻。
这长沙府的吉王,孙交就没再亲自去拜访了。
相反,吉王府长史来赴宴。
席间,孙交问王邦瑞:“维贤与余懋功都是正德丁丑科进士?”
王邦瑞沉默了片刻,随后说道:“邦瑞与夏公瑾亦是同科。”
孙交问他和余承勋的关系,他就说他跟夏言的关系,似乎想证明他并非因为与余承勋走得近才从庶吉士改任为监察御史巡视湖广水利。
但湖广水利牵涉到这么多皇室宗亲,王邦瑞身上的担子何其重?杨廷和若不赏识他、相信他,又怎么会派他来。
孙交点了点头:“听闻,维贤还在府学苦读时,便曾向知府上剿寇十四策?”
王邦瑞又沉默了一下才回答:“心忧百姓,义愤使然。其时浅见,不值一提。”
孙交就笑了笑:“维贤今年还未满三十吧?”
“……下官是弘治八年五月生人,虚岁已三十了。”
“三十而立,前途无量,后生可畏。”孙交又点了点头,“湖广地广事多,维贤还需深思熟虑、谨慎用事。”
“……下官谨记阁老教诲。”
简短的谈话透露着很特别的信息,孙交似乎在告诫他。
长沙吉王府的长史神情有异。
他是礼部在前两年重新选任的,现在瞧着孙交的表现怎么不太对劲?
孙皇后生产在即,他还在湖广如此不紧不慢。
形势敏感,长沙府的吉王,终究也没有再安排什么真正信任的人与孙交接触一二。
又次日,孙交从长沙府启程,经湘江、洞庭湖入长江。
水面宽阔,他也换了大船。
武昌府内,湖广巡抚、布政使司、都司、提刑按察使司都在做着准备。
而后,是湖广都指挥使司总兵官先离开了武昌府,前往长江上游。
在洞庭湖口的岳州府巴陵县,靖安侯、国丈、内阁大学士与湖广第一武臣镇远侯汇合了。
顾仕隆今年刚满四十,但孙交见到他时,只觉得他的身体比前年经过湖广南下时更不如了。
“仲勋,何以清瘦至此?”孙交担心不已。
湖广如今这么重要,顾仕隆这个湖广总兵官可不能出了岔子。
顾仕隆的父亲是以庶子袭爵的,任官三十年清廉守法。顾仕隆承袭父风,行事一丝不苟。
他摇了摇头:“无碍。阁老,吾子顾寰今任红盔将军护卫禁宫,阁老返京后,还望多加照料。”
说着无碍,但话里颇有托付之意。
孙交大惊失色:“湖广出了何事?”
顾仕隆肃然道:“楚王近来颇为大胆,旁支及庶子,湖广商人,多有与我不孝次子顾宇暗中往来。我欲自陈请罪,弹劾楚王暗中结交勋臣,有不轨之意!”
孙交懵懵地看着他:“令郎与楚王府,牵连已颇深?”
顾仕隆沉重地点了点头:“武昌府九省通衢之地,我带了次子在身边疏于管教。武昌府南咸宁、嘉鱼二县膏腴之地,犬子已侵吞了不少。湖广清整水利,清到武昌府时我便无法自证清白。家门不幸,唯有以身作则,助陛下一臂之力。”
孙交心里也沉重起来,又问了一句:“你麾下将官呢?”
“自然同样颇多置买好田。”顾仕隆断然道,“待我自陈请罪后,尚有一份名单呈奏上去,请阁老与崔左军代为臣请,保我依旧镇守湖广,以名单中诸将官任至各处,则湖广不致生乱。”
孙交严肃地问:“已有卫所勾连藩王?”
“自然有。”顾仕隆说道,“湖广十五府二州,共一百零八县十四散州,幅员比南直隶、浙江加起来还大。虽要支应九亲王一郡王,然田赋占全国之重不足二十其一。阁老自然知道,其中原因何在。”
孙交凝重地点头。
湖广水网密布,良田之多不是广东、浙江能比的。如今湖广宗亲虽多,但田赋如此之少,大半原因倒是因为频频以水患等原因报了歉收。另外,宗室、卫所武官、文臣士绅在湖广多侵民田,隐田、隐户问题比广东严重多了。
要解决湖广的问题,第一个绕不开的就是宗室。
现在,顾仕隆准备拿楚王开刀了。
而毫无疑问,他还要顺带着让杨廷和拿他作为勋贵头目一起开刀,只是有要孙交和崔元保着他。
孙交想了想待产的女儿,从家信来看,陛下对她是照料有加的。
于是他断然说道:“我就留在湖广!这件事,你一个人在湖广镇不住!”
第209章 曲阜孔、江西张、凤阳朱
不需要顾仕隆自己先拿涉事的儿子作引,李翔尸劾事发月余之后,李充嗣终于从李翔遗孀的父亲及祖父身上查到了一个不容忽视的人物:惠安伯张伟。
养心殿内,杨廷和的表情很难看。
惠安伯张伟,现在正掌着重设后三大营中的五军营!
这可是五万众的募兵!是新法推行天下时用以弹压反抗的一支重要力量。
如今的朱厚熜深入简出,外界看来,大事都是新党在主持。
现在,他看着卷宗忽然问:“为何说这郑家不容小觑?”
石珤代为回答:“陛下有所不知。洪武十四年,胡惟庸案牵连到浙东浦江县郑家,主家兄弟六人争相抵罪,南京城内一时议论纷纷。其时曹国公攻浙东时曾听闻郑家,遂进言郑家自赵宋时起便数百年未曾分家,同族数千人同居共爨。太祖奇之,召郑家家主郑濂陛见,问其家风。”
朱厚熜听他还这么详细介绍背景,知道这事必定还有许多后续,示意他接着讲。
“郑濂答曰,郑氏盖因八字祖训,历代遵行,故而宗亲和睦、代代兴旺。其八字曰:永遵祖训,勿听妇言。太祖深以为然,盖因《祖训录》于洪武六年成书、九年修订,太祖仍未觉圆满。闻听其代代子嗣繁茂、兄友弟恭,太祖遂细问那八字祖训何以施行。”
“陛前,郑濂详答族史,尽述其要。太祖甚为感佩,钦赐‘江南第一家’之名。二十八年重订之《皇明祖训》,其间便有郑家祖训家风之精要。”石珤郑重地看着朱厚熜,“其后还有故事。太宗靖难时,郑濂之弟郑济、郑渶皆在建文君之侧不曾离弃。靖难之役后,郑家便再未守祖训,各自离散,江南第一家之名不复存。”
杨廷和又补充道:“其时,宋景濂宋文宪特为郑家重修《郑氏家范》凡一百六十八条,犹重伦理。厚人伦、美教化、重廉政为其精要,其家范有言:子孙出仕有以赃墨闻者,生则削谱除籍,死则牌位不入祠堂。郑家历代出仕为官者,确实无有因贪墨而罢官问罪之人。”
朱厚熜听明白了。
曾经声名赫赫、颇受好评。
《皇命祖训》与郑家有关,朱棣靖难时郑家也堪称忠,郑家此前故事又足以称孝义,为官出仕又清廉。儒家的忠信孝悌礼义廉耻,郑家恐怕在士林中的名声都占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