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
不多时,肉煮熟了上来。杜朝元打开了酒坛,给每个人倒满了酒。
举起酒碗,杜朝元道:“我们兄弟同心,世事没有不成的道理!且饮了这碗酒,商量事情!”
众人哄然叫好。一起举起酒碗,仰头一饮而下。
放下酒碗,众人吃了一气肉。又喝两碗,都有些酒劲上来了。
杜朝元这才道:“自从去年冬天,汝州一个什么叫杨进的好汉来,知府弃城而去,我们的日子便一天不如一天。新来的王观察,是个不知民间疾苦的。到襄阳不久,便就革了以前的各种杂税,只让种地的百姓出粮,这如何能行?官府收不到钱,怎么给官兵发钱?这样是断然不行的!”
先前发声的粗壮汉子道:“这且罢了,自有种地的人与官府闹。更加要命的是,现在的商税跟以前的收法不一样,而且不用我们这些牙子、揽头了。这岂不是断了我们的生路?”
这汉子名为于江,是汉江上的鱼牙子,专一管着汉阴镇的渔市。此地不只汉江,周围湖泊众多,鱼虾出产的极多。作为鱼牙子,于江掌管着周围多少渔户的身家性命。王宵猎到了之后,从汝州调了许多人过来,下令取消行会。不仅是鱼牙,各种牙人基本都失了饭碗。
杜朝元叹了口气:“何止是你,今日在这里的,哪个不是没了饭碗?这个王观察,初到地方便如此大闹,全然不管我们这些百姓,如何能行?这样下去,不只是我们,整个襄阳府,不知道有多少人不能养家糊口!你们看,我如此大的家业,要如何支撑?”
众人纷纷称是。
杜朝元原来是此地的揽头,权势很大。平时镇上有什么大事,就连监镇也要看杜朝元脸色。汉阴在商路上,商贾多,一年不知道收多少钱。
所谓揽头,换一种后世熟悉的叫法,与包税人有些相似。一处码头,一处渡口,或者是一处不太重要的商路,甚至一处草市,官府定一个税额,由揽头收税。收的少了,不足税额,揽头自己垫上。如果收的多了,税额之外就是揽头所得。
能够罢住一处地方,让商贾不敢逃税的,岂是平常人物?便如杜朝元,自己五个儿子,再加上数十庄客,在地方上是很强大的势力。不管谁到襄阳做官,怎么敢小瞧了他?
可王宵猎不同,他到了襄阳,首先收拾的就是杜朝元这些人。所有的专拦、揽头,全部取消,由新来的公吏征税。税种减到极至,哪怕是商人,也只有两三种。
杜朝元没了揽头职事,也就没了来钱的门路,这么大家业如何养活?憋了几个月,终于忍不住。再不出手反击,自己一辈子辛苦攒下的家业,就要被王宵猎搞没了。
旁边的潘虹五十余岁,身子瘦削,是汉阴当地的鹅、鸭市场牙头。听了杜朝元的话,叹口气:“现在市面上卖鹅、鸭,不允我管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价钱涨了许多。如此下去,百姓吃不起了。我没有杜员外这样大的家业,可百姓吃不起鹅、鸭,又如何使得?”
众人纷纷点头,各自诉说着自己的辛苦。
今日到的,杜朝元、孟苍、沈君明都是拦头,只是管的地方不同。于江、潘虹、陈亦重、李前及孟盘石是各行业的牙人。往常时,除了监镇,这些人就是汉阴镇里的头面人物。王宵猎一来,这些人都没了以前的职事,也就没有了来钱的门路,无不恨得咬牙切齿。
饮了一碗酒,李前把酒碗重重砸在桌上。道:“我们这些人,许多职事都是历代传下来的。说句难听的,好几人家里做这职事,比大宋还久远!这个王观察,仗着手里有兵,夺我们衣食,如何忍得!几位哥哥,我们若是没有办法,必然让王观察更加肆无忌惮。必想个办法,让他知道厉害!”
孟苍叹口气:“汝州来了两个年轻人,现在镇上管事,不知多么张狂!现在一切事务,都要归他们管。说让谁做生意就做生意,说交多税就交多税,以前的监镇都没有如此大的权势!”
沈君明道:“有什么办法?他们纠结了一群无赖之人在身边,哪个敢不听他们的?我们这些做惯了事的人,反而放到一边,不来问一句。”
几个七嘴八舌,诉说着对新政策的不满。
杜朝元只是默默听着,一边饮酒,一边想着心事。
约摸半个时辰,酒肉去了大半,人人都有酒意,说话愈加肆无忌惮。
一碗酒下肚,于江高声道:“既是如此,我们不如进镇里去,把那两个汝州人杀了!看看王观察能从汝州派多少人到襄阳!他派来一个,我们便杀一个!派来一双,就杀一双!”
说到杀人,其余几人不由都闭了嘴,齐刷刷看着于江。
于江怒道:“真娘贼,我们这些人的手里,难道人命官司少吗?杀两个人,又有何难!”
一直不说话的杜朝元慢悠悠地道:“杀人不是小事,我们要从长计议。汉阴镇里,对我们来说两个人实在不算什么。不过,若是王观察看重此事,那可就不好办了。”
第148章 人命官司
汉阴镇码头旁边,就是监镇厅。只是现在监镇早已逃得无影无踪,空余下房子。林占和马清远两人受命来到这里,便收拾监镇厅,住到了里面。
按汝州的经验,对于乡间市镇的管理尽量简化。不足十天,两人揭了几十张榜,把以前的大部分苛捐杂税废除,只留下几项。无非是种地的农民,只交粮服力役。镇上的商户,每月交固定税和街道的管理费。往来的客商,只是路过,则只交码头的使用费和过路费,不再按照货物抽实物税。
至于以前的和买、科配、人丁等等,全部废除。附加到盐、酒、醋等的五花八门的钱,也一项一项查明之后废掉了,这些榷卖货物的价下降不少。
这日一清早,开了房门,林占出来伸个懒腰。就见到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妇,娉娉婷婷过来,臂上挎着一个小小的竹篮子。见到林占,行了个礼。
林占道:“嫂嫂早。清早过来,不知有什么事情?”
少妇轻声道:“你们两个汉子在这里,身边也没个使唤的人,想吃什么都难。我这里煮了粥,给你们送来,早早用过了好做事。”
林占忙道:“如何敢劳烦嫂嫂?我们都是做习惯了的,不妨事。”
少妇不由分说,走上前,把篮子塞到林占手里。伸头向厅里面看了一眼,向林占笑笑。不等林占再说什么,快步走了。
林占无奈地摇摇头。掀开篮子,看里面是一大碗粥,几样咸菜,两个馒头。
马清远从屋里面出来,看见林占拿的篮子。问道:“这篮子里面是什么东西?哪里来的?”
林占道:“适才是李二嫂来,说我们两个汉子不会做饭,送来了些吃食。”
听了这话,马清远大笑:“这几日我听人说了,那个李二嫂对你有些意思。他们听说年近三十还未婚娶,便就有人打上了主意。我还听人说,李二嫂的家人都支持她。”
林占苦笑,没有理马清远。自己两人到了汉阴镇,是来推行府衙的政策,说到底是公吏而已。只是这个年月,除了州府及中央朝廷的公吏,很少有吏人离开家乡。镇上的人见两人权限如此之大,都当他们是官员。李二嫂年纪轻轻守寡,看上了自己,自己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太阳升起来,街道上的行人慢慢开始多了。有人到了监镇厅,让林占和马清远处理公务。汉阴镇是汉江码头,随着商业活动复兴,每日的公务也忙了起来。
送走了来交税的商人,林占起身,到一边替自己倒了碗茶喝。端着茶,看着外面街道的风景。
正在这时,一个汉子手持钢刀,突然闯了进来。随在他的身后,又有两三个汉子拿着朴刀跟随。再后面,是七八个蒙着脸的,手中各持木棍,一起进了监镇厅。
林占吓了一跳。高声道:“你们是什么人?敢手持利器闯官家地方?!”
十几个人不吭声,一起转身看着林占。
后面走出一个蒙脸的大汉,上下打量了一番林占。沉声道:“你们两个撮鸟,拿了鸡毛当令箭,在汉阴镇上作威作福!镇上百姓敢怒不敢言,忍你们许久了!今日我等替天行道,取你们狗命!”
说完,向后面一招手。就有两个拿刀的汉子上来,一刀刺向林占腹部。
林占出乎意料,没有来得及躲闪,被一刀刺中,缓缓倒下。
为首的汉子冷哼一声。厉声道:“那个马清远也一起杀了!这几日监镇厅里收了许多钱财,仔细搜一搜,不要白跑一趟!这都是民脂有膏,岂能任他们搜刮!”
几个人一起唱诺。一拥上前,不由分说,把马清远也砍倒在地。
在监镇厅里交税的商人被吓坏了,一起缩在墙角,惊恐地看着这几个人。林占和马清远这几日召来的几个差役,把自己的刀丢了,站到墙边不敢说话。
为首的汉子看着众人,一声长笑。带着一众手下,到监镇厅里翻箱倒柜,把所有的钱财取出来,几个包袱包了,扬长而去。
几人出了镇,百姓们才喊叫起来,一时间汉阴镇乱作一团。
到了没人的地方,杜朝宗取下脸上面巾。对其余几人道:“没想到如此顺利!这镇子上没有什么人守卫,就敢派两个外乡人管事,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李前笑道:“是我们瞻前顾后,想得太多了!早知道如此容易,早该来把他们一刀杀了!这个王观察,占了襄阳府后许多花样,这税也免,那税也除,不知道他军里吃什么!”
于江道:“最可恶的,所有行会都取消了,我们这些牙人也无事可做,不知道他的治下要怎么做生意!一刀砍了这两个撮鸟,看看谁还敢来这里管事!等官府无法收拾,还不是要靠我们?”
几人一起大笑,都欢喜无比。
杀官造反这种事,在谁的心里都极为重大。特别是汉阴镇,声势浩大,突然之间政策大变,所有人都有些发蒙。没想到纠集几个人,真杀进去,却这么容易。
说笑一会。杜朝宗道:“今日抢来的钱其实并没有多少。依我看,不必分了。派人拿这钱去买一头牛杀了,再置办些菜,买几坛酒,我们痛饮一番,如何?”
大家都是家底殷实的,不把这些钱看在眼里,纷纷同意。
府衙里,王宵猎正与陈怀义商量公务。公事说完,陈与义道:“对了,前几日有朝旨,封洛阳翟兴为河南尹、京西北路安抚制置兼招讨使,节制州县。”
王宵猎听了,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很显然,自己与翟兴一起讨伐杨进,而且立功更多。朝廷却只封翟兴,对自己没有封赏,不免让属下的人起疑。
京西北路正当金朝进攻的前线,这样的地方朝廷封官本来就滥。只要手里有几千兵,朝廷就不介意封为地方大将。京西南路不同,在朝廷的眼里,还打着金兵不来,正常派官的主意。而且王宵猎本来就是勤王兵出身,在朝廷眼里,只怕地位不高。
金军围开封府的时候,下诏勤王,各地纷纷向开封府派勤王兵。不过,朝廷很快反悔,下令勤王兵解散。金军攻得猛,又下诏勤王。几次三番,人心就散了。
许多南方地区的勤王兵,实际上走到半路就被下令解散。王宵猎这一支是离开封府近,很快就加入了战斗,坚持下来。南方的勤王兵不同,解散之后,许多沦为群盗。比如洞庭湖地区,勤王的钟相回去之后,便就竖旗造起反来,声势颇大。
这个时候,朝廷不封自己的官,王宵猎明白什么意思。只怕在朝廷官员的眼里,还没有想好怎么处置自己。立了这么大的功,肯定要论功行赏的。但自己占住的州县,也要让出来。让出来之后,让自己带兵去哪里,只怕还没有定论。
把地盘让出来?王宵猎微微摇头。辛辛苦苦占住的地方,是无论如何不能放弃的。
正在这时,府里孔目官周仪急急进来。拱手道:“禀观察,今日汉阴镇有人公然持杖入市,杀那里的公人林占和马清远。事情具体如何还不知道,卑职已经派人前去查问!”
王宵猎听了猛地站起来。道:“我料到最近不会太平,但没想到第一件大案,竟然会是发生在襄阳县里!而且专挑我从新野赶回来的时间!好,好,这案子办不明白,我在襄阳还真难坐下去!”
第149章 消息
汉阴镇离襄阳县不远。王宵猎带了二百兵一路南下,而后乘渡船过汉江,便就到了汉阴镇。
贼人已经远去,百姓围在监镇厅前,议论纷纷。新招的差役此时又负起责任来,拿着腰刀占住厅门口,不许百姓进入。林占和马清远的尸身依然倒在血泊里,没有人收拾。
王宵猎到来,众人纷纷上前行礼。
进了监镇官厅,王宵猎看到血泊中的两人,不由叹了口气。其实他们也是普通人,只是学东西比别人快一些,便就被招为公人。在汝州做得好,便就到襄阳来,哪里想到就此丢了性命。
查看罢了,王宵猎吩咐把两人入殓。自己升堂,把当时在场的人叫来。
听了差役说的当时情形,王宵猎看着几人道:“你们来当差,每月发着俸禄。凶案发生时,就只是躲在一边?没有人上前帮着驱赶贼人?”
一个差役道:“观察,贼人有十几个,各持刀杖,凶神恶煞一般,哪个敢上前?小的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全靠着我一个存活,实在难为!”
王宵猎听了,看着众人,好长时间没有说话。若是前世,发生这种事情,工作人员不敢上前,肯定要受处分的。这个年代不同,这些差役,实际上政治没有任何前途,贪生怕死实在寻常。责备他们又有什么用处呢?政治不同,人的想法当然也不同。
过了许久,王宵猎才道:“罢了,我也不苛责你们。当时来的,到底有多少人?你们说有几个人并没有蒙面,应该有人认得。知不知道是哪里人?”
为首的差役道:“回观察,当时实有十二个人。没蒙面的几个,实在面生,没有人见过。”
王宵猎道:“那几个蒙着面的,必然是大家熟识的人。纵然蒙着面,身形不会变,声音不会变,有人听出来是什么人没有?你们为官府做事,见过的人多,应该认得。”
几个差役一起摇头,都说没有。那些人都是胆大包天,公然在官厅杀人,谁敢乱说?其实杜朝元等人是常跟官府打交道的,当时就有人觉得眼熟,只是不敢说出来罢了。
王宵猎盯着几个人,脸色铁青,分明在压制怒气。
不敢在人前露脸,王宵猎断定必然是汉阴镇里大家熟识的人物。可没有人说,自己就没有办法。说到底,自己也是到襄阳不久,对地方事务不熟悉。
见问不出什么,王宵猎吩咐差役出去。只是不许回家,都住在官厅里。而后派了军中的人,写了几张告示,贴到外面。同时派人,在各个路口揭了榜。
告示的内容,无非是把今日凶案的具体情形说了一遍,命百姓首告。只要消息确实,官府给十贯钱奖励。既然有人没有蒙面,就必定有人认识,只要肯出钱不怕查不出来。
杜朝元家里,宰了牛杀了鸡,又买了几大坛酒,一众人在那里欢呼畅饮。
过了中午,一个庄客进来,对杜朝元道:“员外,听闻了消息,襄阳的王观察已经到了汉阴镇。四处都揭了榜文,查探今天做事的人身份。”
杜朝元不以为意地道:“给多少赏钱?做出这种大事,官府应该大方一些。”
庄客道:“若是消息属实,官给十贯足。”
杜朝元听了大笑:“这个王观察,还是太小气了!十贯钱,值我们的人头么!”
一边的于江道:“十贯钱对普通人家,也不算少了。会不会有人贪这钱,去首告我们?”
杜朝元道:“这钱能拿到手里,他有命花吗!说难听一点,若现在不是乱世,哪个官员到了襄阳敢如此得罪我们?惹得性死,去破了鸟襄阳城,把官府一锅端了!王宵猎到底是年轻气盛,不知道世事的险恶,敢肆意胡来!现在他的大军在新野,襄阳才多少人!”
庄客道:“我听人说,王观察带了两百兵丁到汉阴镇,不少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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