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
回到自己位子上坐下,王宵猎若有所思。去年金兵南来,不知有多少宋二哥这样的人。面对侵略者他们登高一呼,面对敌人的屠刀献上自己的一腔热血。敌人退去,他们或伤或病,默默无闻终老田园。
宋二哥吃完了馄饨,坐在位子上歇息。周边的几个食客道:“二哥,那一日到底怎么样的?你们二三十人守住渡口,乡亲们才逃到山里去。几十个人,只剩下你一个了。”
宋二哥捏起拳头,高声道:“直娘贼,说起来是惨!我们二三十个人,随着谭大哥,死死守住了汝河渡口,不让金兵过来。唉,我们本来是百姓,手中只有几把朴刀,还有几张猎弓,战场上自然吃亏。那些金人真不怕死!他们渡船过来,我们拼着命上去凿沉。没多久,他们就又来了。你们不知道,金兵都是北方人,不会水。渡船一沉,就在水里扑腾,不知淹死了多少!可他们人多,就又来了啊!”
旁边的一个人道:“我们汉人不是更多!”
宋二哥愣了一下,道:“说起来汉人自然更多,可战场上却是人少。”
就有人骂。金兵一来,官员先跑,军队接着就散,战场上阻挡金人的只有百姓。百姓怎么能跟正规军作战?自然只能用命。多少人就这么死了。
宋二哥叹了口气:“你们不知道,当时渡口箭矢如蝗,扑天盖地!我们又没有甲,没有盔,中一箭就难活,怎么能够坚持下去呢?可怜谭大哥,身上被射得跟刺猬一样!”
“谭大哥好汉子!”周边的百姓一起夸赞。
宋二哥坐在那里,眼睛看着天,一时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脸色变得潮红,有些激动起来。
“唉,我们若是有盔甲,有弓弩,说不定就挡住金兵了!可城中巡检,带着兵把城中抢劫一番,逃到南边山里,没几天就全部溃散了!他们几百人,若是跟我们一样去打,金军哪有那么容易!”
众人又一起骂。这些城中禁军、巡检,平时欺压百姓,临战却一跑了之。他们但凡有三分血性,也不至于如此。他们不但跑了,还把武器都带走,让百姓赤手空拳上战场。
宋二哥捏着拳头,敲着桌子:“我们二十八个人,在渡口守了一个半时辰。太阳眼看就要落山,我们就守住了!可没有人了啊!最后,只剩下我们六个人站着。金兵渡船一来,我们全部上去,人少了也凿不沉船!有什么办法?六个人,一个一个被金人刺倒。我对面的金兵拿刀,砍了我一只手,一只脚,只当我是死了。却不想,最后又活了过来!”
说到这里,宋二哥叹一口气。看着远方,好似看见当时的战事。
秋天的凉风起来,卷着地上的落叶,在地上翻滚。集市的人们熙熙攘攘,吵闹不休。天上一个太阳被云遮住,变得惨白。
王宵猎轻轻叹了一口气。想起自己与金军的几场战事,如同做梦一般。现在想起来,就只记得自己热血上涌,提着枪就冲上去,身后的兄弟跟着杀上来。其他的事情,倒是不大记得了。
自己胜了,记得的只是勇猛,有些莽撞。宋二哥败了,记得的,就只有那淋漓的鲜血。
其实何止一个宋二哥。大部分抗金的人,都已经在战场上死去。随着他们战死,曾经的田园变得荒芜,苟活下来的乡亲远走他乡。他们的尸骨化作了泥土,没有人记得他们的名字。
这才是战争。不只是英雄们纵横沙场,不只是汉奸为虎作伥,不只是百姓们艰难求生,还有这些在反抗中默默死去的人们。
如果就此失败,让侵略者占据了这片土地,这些人的历史将被永远的抹去。他们所保护的人们,这些人的子孙后代,将永远地抬不起头来。便如蒙古灭南宋,江南的百姓被专门称为南人,处于社会的最底层。人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形成家族不容易,形成民族更难。但家族的破灭,民族的灭亡,其实并没有那么难。或者几十年,甚至几年,就会完全消失。
一个民族消失,想起来就不寒而栗。可实际上,真地没有那么难。中国人一代一代延续下来,仅仅只是因为人口多?人口多就死不光了?更重要的,是有这些不屈的人们。他们不怕死,才能保护人们生活下来。哪怕是上层怕了,哪怕是没有组织,他们依然坚强。
吃完馄饨,王宵猎轻轻叹了口气。拿起刀来反抗,其实不只是不屈,不只是报仇,也是为了英雄们的血不能白流。只有追随他们的脚步,不怕牺牲,不怕流血,才能迎来美好的明天。
自己组织军队,坚定抗金,为的是保家卫国。看看这些人们,就知道为什么这么做。
陪着王青秀在集市上转了一圈,回到家里,王宵猎无心再住下去。带着自己属下,回到汝州。
到了州衙,处理些文书,王宵猎把负责杂事的周纳叫来。
行了礼。王宵猎道:“昨日回乡,在集市上见到了一个乡民。去年金军南来的时候,他们二三十人守住渡口,让乡亲们逃到了山里。二三十人,只活他一个,还没了一手一脚。去年金兵攻汝州,官员将领闻风而逃,金军几乎兵不血刃占领州城。可在乡下,除了官兵,许多百姓与金军搏命,着实让人叹息。”
周纳道:“金兵来了烧杀掳掠,百姓岂能束手就擒。”
王宵猎点了点头:“是啊,哪个甘心?如果不起来反抗,被金人杀了,他们还会拿刀指着这些尸骨说,看,这就是奴隶。没有死的人,被金兵押了北去,还不是与人为奴?现在我们兵驻汝州,金军再来就是我们作战,不能让百姓赴死。不过,这些曾经与金军作战的人,也不能置之不问。你派人清点一下,本州一共有多少这样的人,现在生活如何。州里拿出一些钱来,让他们吃饱穿暖。还有,不管是乡下还是城里,都有许多职位。左右是招人,合适的便让他们做。”
周纳想了想道:“知州,为官府做事,要有许多要求。如要识字算数,知晓吏事,诸般种种。”
王宵猎道:“哪里要所有职位都如此!便如宋二哥,赵洛镇的集市要有人管,便就可以委托他带些人看着。无非是处置纠纷,收缴税赋。他上阵杀过敌,自有杀气,看看哪个敢不服他的管!”
周纳忙拱手称是。
王宵猎道:“州县许多地方都要人。跟以前不同,我们现在都是发钱,可以养人的。”
以前州县的公吏,发俸禄的很少,大多都是没有钱拿的。不发钱怎么办?按照官方的说法,这是一种差役,要求州县的中上等户投充。其中最重的里正衙前,因为很可能会亏得倾家荡产,更是在上等户中轮充,百姓苦不堪言。
王安石变法,其中一条是募役法。即收百姓的募役钱,州县一部分公吏职位改为雇佣。但大部分的公吏,依然是没有钱拿的。
不发钱怎么办?真就是家里出钱,为官府义务劳动?当然不会。州县公吏贪渎习以为常,从官府到百姓都见怪不怪。入他们手的钱,比官府发俸禄的钱可是多得多了。
王宵猎的办法,是增加官府收入。从官员到公吏,全部由官方发俸禄。俸禄发得够,理论上才能杜绝贪污。后世有个说法是高薪养廉。高薪不一定养廉。谁说拿了高薪就要奉公守法了?官员廉洁,靠的是官府管得严,监察到位。不过官员俸禄太少,连家都养不起,怎么去管?
明清时期,特别是明朝,官员的俸禄很低,州县官员责任却大。要让他们清廉如水,实际上根本不可能。哪怕官府管得再严,也要睁一眼闭一眼。宋朝不同,官员俸禄本来就高,不闭开额外收入的口子。
有句话,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钱。当然有人解释这句话,必提一句这话宋朝就有。从哪里得出这个结论,那就不说了。王宵猎所见,这话跟宋朝无关,主要说的是清朝。因为在清朝,州县地方的财政乱成一团糟。只要有心,州县官员上下其手的地方实在太多。但在宋朝,州县的官员权力没那么大。
能不能赚出那么多钱来,要看王宵猎的努力。但他希望,用官方的力量,把这些漏洞补起来。朝廷的收入高了不是坏事,单看这钱花在哪里。什么藏富于民?朝廷没有钱怎么藏富于民?
像宋二哥这样为国作战的人,尽量用官府的钱养起来。作为官府,这是应该做的事情。
第85章 小势力的难处
眼前的房子,外面是荆条和石块混在一起的院墙,墙角几株果树。一时之间,也认不清楚。里面三间草房。一间已经半塌,两间倒还完好,只是看起来极其沉旧。
院子里,坐着一个汉子。缺了一只手一只脚,样子却怡然自得。
一个公人上前打门。
那汉子扬起脖子,高声道:“门没有锁,你们进来就是了。”
周纳带着公人进了院子,看着眼前的宋二哥。看他身架原来应该极高大,只是缺手缺脚,现在有些佝偻。眉眼之间,倒没有想象中的消沉之气,显得很精神。
周纳上前,道:“你就是这里的宋二哥了。”
宋二哥抬头看一眼,见许多人。中间说话的这个,应该有些身份。站起身来道:“不错。我四肢不全,无法行礼,客人不要见怪。”
周纳点头:“不必多礼。去年金军来的时候,你们二十多人守渡口,让百姓有时间逃到山里。其他人都死了,只剩你一个,不知是也不是?”
宋二哥道:“不错。此事附近人人皆知,不是什么隐秘事。”
周纳听了点头:“前几日,知州回乡里集市上,听人说起了你。念你们出力抗金,保护百姓,着实不易。似你现在四肢不全,生活必然不方便,便与你们差事做。”
宋二哥听了,一时摸不清头脑。愣了一会,才道:“不知官人是什么人?给我什么差事?”
周纳道:“我在州里做押司,管着一些杂事。此次来,是奉知州钧旨,与你一个吃饭的差事。赵洛镇新起了一个集市,每隔五天就有许多商家在那里卖东西。这种地方,鱼龙混杂,必然是极乱的。你便做个巡检,带着几个弓手,弹压地方。”
宋二哥看了看自己缺了的一只手一只脚,疑惑道:“官人,你看我这样子,如何做得了?”
周纳道:“知州说了,你是上阵杀过敌的,身上有杀气!这杀气在,纵然坐着不动,哪个敢来撩拨你!日常的杂事,配上几个助手就好了。”
看着周纳,宋二哥一时间闹不清楚怎么回事。金兵走了之后,乡民确实敬重自己。不只是买东西经常不收自己的钱,日常有什么纠纷,也多会卖自己的面子。可敬重是一回事,说自己有杀气,能够压住别人是什么鬼?这世界上,哪有这种东西?
杀气当然是没有。王宵猎这么说,仅是指这些起来反抗金人的百姓,有一种骨气,能够镇慑乡间的流氓混混。便如宋二哥,周围几十里哪个敢跟他放对?
周纳是吏人。不只是周纳,现在汝州的政事大多都是吏人在操办。除了些知县都监之类官职,名义是由将领兼任,大部分职位就直接由吏在办了。
有官的时候,具体做事的也是吏人。不过,那不表示官员没有用,而是很有用。没有官员,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就无从谈起,吏人对百姓的渔猎也无从约束。
五代时期,是武人掌权。地方官府里,掌权办理具体事务的多是吏人。从好的方面说,吏人对于上级的命令执行坚决,不考虑后果。也不必考虑政治理想,成文法律,一切以上级为尊。那样的社会,可说不上好。除了武将对地方的绝对控制,百姓的日子可过得惨。
现在非常时期,朝廷的官员实际派不过来,某种程度上恢复了五代的样子。汝州上下,真正的朝廷官员实际上只有王宵猎一人。王宵猎自己,也是带兵占据州郡,朝廷如此任命罢了。
吏人治政,最重要的是命令要清楚明白,越详细越好。不要留空白让吏人自己发挥,他们自己发挥的地方,会造成很大的乱子。无他,吏人做决定的地方,大多是为自己的利益服务的。官员治政,命令则不能过于详细,要让官员有发挥的余地。
官吏有没有区别?官吏当然是有区别的,区别很大。官是游官,吏是本地,可不是因为无法做到官吏全用外地人,而是因为官吏有别。
便如周纳,接到王宵猎命令的第一件事,就是来找宋二哥。这是知州见过的人,正是因为他,知州才决定把曾经跟金人做战的都养起来。至于统计人数,统一妥善安排,反而要放到后面。
见宋二哥不爽利的样子,周纳心中不耐。道:“你有一个吃饱穿暖的差事,难道心中不愿?”
宋二哥忙道:“官人误会,小的怎么会不愿?只是事情突然,一时之间想不明白。”
“不必想明白!你只要知道,能让赵洛镇集市安然,没有乱子,你每月便就有俸禄就是了。”
周纳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身后,颇有些不耐烦。
宋二哥道:“可每日里要做什么事情?一个月俸禄有多少?”
周纳道:“知州决定了,你们这些巡检,一个月有五贯足钱,半石米。这钱不少了,似这样只有一个人的,每月还能攒下许多。”
宋二哥道:“官人,小的家中可不是一个人。也有妻子儿女。只是去年金人来,一时之间没有走脱掉,被金人掳了北去。过上几年,说不定就能回来了呢。”
周纳道:“去年被金兵掳走多少人?可曾见回来一个?不要想那些了,你好好做事就是。”
见周纳不耐烦,宋二哥称是,不敢再多说话。
周纳道:“赵洛镇集市,除了你是巡检,再找五个人来,为你手下。这些人,一个月三贯钱,其余就没有了。集市五日一开,他们不必日日做事,这钱足够养家糊口了。”
宋二哥称是。一个月三贯钱,大致相当于一日一百文,确实可以养家糊口了。不过,他们除了集市的日子外,能不能闲着,再去干活挣钱,就看巡检了。自己会照顾手下,其他人可就未必了。
吩咐了事情,周纳不愿多待。告别宋二哥,带着手下去了。
看着周纳等人离去的背影,宋二哥忍不住摇了摇头。知州是个多么好的人,这些手下却不靠谱。不知道为什么,知州怎么不找些合用的人?
自己这些人,若按以前,朝廷最多会褒奖一番。就此安排职位养起来,那是不可能的。纵然有一两个人有这机会,全州的人数可不少,怎么可能?
轻轻叹了口气,宋二哥重新坐下,看着门外渐起的秋风。
王宵猎当然也希望有足够人手。什么事情,自己吩咐一声,自然有人做好,不必多操心。可他起家只是一个义军小首领,哪里来的那么多人才?方向定了,路线定了,最重要的就是干部。可干部的培养何其难也!特别是初起的时候,那是分外的艰难。
往往是这样。最开始的时候,见到个识文断字、能写会算、做事麻利的人,就认为这是了不得的人才。身边有几个,就觉得可以横扫天下,所向无敌。而到了干部培养成熟,身边处处是这样的人。又觉得缺哪个人都无所谓,哪个人都不那么重要。
实际上,世上的人才就那么多。初期缺的,后期多的,都不是这种人才。大规模培养干部,当然里面有一部分的人,本是人才。只是没有机会,他们也表现不出来。但大部分,只是普通人。只要经过了训练,能做大部分工作。所需要的,实际上也是这种人。
很多人分不清楚。不清楚官吏的差别,认为吏人是最好的官员,官员就该由吏人升上去。也分不清楚,真正的人才和普通办事人员的差别。认为能办事的人,必然就是人才。或者说,真正的人才又有什么用处?他们能做的事情,一般的人就能办到。
王宵猎分得清。所以现在汝州,实际上就是没有官员,官府做事的就只是吏人。吏人当然也可以有官员,人才从来不问出身。但能做事的吏人,却未必就能做官员。以吏为官,会让政治混乱。
而真正的人才,是不容易遇到的。现在的手下,王宵猎能确认的,牛皋是人才。因为他是经过历史证明的。人会一时看走眼,历史却不看走眼。其他人就说不清了。
有什么办法?实际没有办法。尽量开学校,大量培训,解决的也只是办事人员。真正能帮自己,可以处理各种棘手问题的人才,王宵猎实在缺。
这是小势力的难处。不经过长时间,没有声名鹊起引人投奔,没有一断时间沉淀,无法解决。
第86章 瓶颈
放下粉笔,林思聪轻喘了口气。道:“今日先到这里。现在军中用的阵形,大致就是刚才讲的这几种。你们回去之后,各自思索,有什么不明白的来问我。”
王宵猎起身,带着众人道:“谢过教头!”
林思聪道声不敢,自到一边喝茶。
王宵猎道:“到今日,军阵就讲完了。我听人说,岳统领在开封府的时候,宗留守曾授阵法。岳统领说,兵家之要,在于出奇,不可测识,始能取胜。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岳统领是最会打仗的人,说的自然不错。运用之妙,我们先不去讲。我们学习,不要总是认为自己是天才,讲的东西一下就学会了。说实话,这些阵形都不复杂。但是,如何列阵,临阵如何变换,面对什么样的敌人该摆什么阵形,在山地该如何变化,在平地又该如何,许多学问。”
其余几人一起道:“知州说的是。”
王宵猎轻轻叹了口气:“你们不要觉得,我喜欢说几句话,自己就学会了。其实不然,我依然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一时想不明白没有什么,回去之后多想想,多与人讨论,总能想明白。我讲的,是要怎么学习。林教头花了许多心思,为我们讲军阵之事。若是不用心,岂不辜负了他。”
与开封府时相比,林思聪讲的越来越深,学习就不似那个时候了。刚开始学的时候,大家都是一听就明白,轻松得很。越讲越深,慢慢就跟不上,大部人开始不耐烦了。
军中讲课,很少会讲得这么仔细。教头有心,学的人也没有耐心。只是王宵猎为人认真,一点一点逼着林思聪讲得深。很多东西,他也是在教的过程中才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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