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节
李处林、阴超率数万兵马,强攻太原一年未克,最终眼睁睁看着太原军民叫徐怀率部奔袭救走——这足以证明在守军意志坚定、储备充沛时,想要强攻一座依山而建、体系严密的城垒,会有多艰难。
而徐怀花费那么大的代价,在一年多时间里建造青衣岭营城,可以看得出他早在赤扈大军第一次南侵时,就已经预料到此刻的形势。
这样的人物,冯世兆、孟介他们敢轻视?
第二章 屠城
“啊!”
城下传来凄厉的惨叫,仲长卿朝城门楼下看去,就见一老一少两名妇人仓皇从巷道里跑出来,往他们脚下的城门逃来,两名兵卒从巷子里追逐出来,其中一人失去耐心,拿刀从后背搠进那名年老妇人的身体。
年老妇人看着刀尖从胸口捅出,剧烈喘着气,接着就缓缓跪倒在泥泞的雨水中,身子往前扑倒,很快就见年老妇人身下洇出一片血红;青年妇女再也没有逃跑的气力,瘫坐在地,锤天剁地,发出凄厉的嚎叫。
兵卒将刀上的血迹,在年老妇人身上擦干净,回刀入鞘,又将年老妇人身上的包袱扒下来,打看了一眼,见包袱里除了几身衣裳,还有不少细软之物,满意的重新扎好背身上,与另外一名兵卒一左一右将仍凄厉惨叫的年青妇人往巷子里拖去。
“这些龟孙子,叫他们不要乱杀人,”冯世兆骂道,“杀了人也不知道将尸体拖走,还要人帮他们擦屁股,真他娘半点规矩都不讲究!”
“也就再纵容一天,明天就要封刀了!”孟介蹙着眉头说道,“不过,城中人丁还是太多了,那些无用之人都要驱赶出去才行,不然白白消耗粮食……”
汴梁失陷之后,赤扈大军最先控制的是京畿范围之内的城池,并没有急于往周边许郑陈宋等州进军。
当时一方面没有预料到汴梁会如此轻易的陷落,另一方面残越东西两路元帅府还掌握二十多万兵马,赤扈人在没有彻底掌握住汴梁之前,也无意急着进一步扩大军事战果,甚至还希望残越东西两路的兵马,能进入京畿地区进行会战。
赵湍南下襄阳,下令郑、许、陈、颍等地官民南撤,这时候赤扈人才下令往京畿外围地区进军;那时岳海楼才刚刚接到调令,率部从磁州渡河南下汴梁。
知陈州张凤翔乃是大楚国相王戚庸的门生,受王戚庸派人游说,三月中旬率守军献城投降,得以继续坐守陈州,陈州境内也大体保持平静。
不过,岳海楼率主力进驻陈州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纵兵大掠陈州城十日。
岳海楼所部大部分将卒都是从河东、河北以及汴梁收降的俘军,也没有人想到要直接大举屠刀,最初都是挨家挨户勒索到财物就走,都不过度滋扰。
虽说陈州城位于颍水、浪荡渠之交,商埠繁盛,城中住户就一万两千余户,加上避难城中的难民,总计有十六七万人,但又经得起岳海楼所部进驻陈州城四万多兵马几番勒索?
第一天兵卒都勒索到钱财,每家每户都走过一遍,第二天不可以就收手不干了吗?
当兵卒勒索不到满足贪欲的钱财,自然就会拿刀枪架脖子上进行威胁,登堂入室劫掠。
三四轮过去,陈州城内明面上能翻找到的财物,基本上已经劫掠一空,但十日之限未到,谁也不肯就此罢手,接下来严刑挎打,逼问民户藏匿起来的财物。
这时候杀戮奸淫之事渐多,也越演越烈,很快就彻底放纵开,演变成屠城。
仲长卿此时到陈州,已经是屠城的第九天,城中已经差不多恢复平静,但这并非岳海楼有恻隐之心,下令约束军纪所致。
实是屠杀已经接近尾声,里里外外能翻找的地方也都翻过好几遍,连日风雨,将街道血迹冲入沟渠之上,逾十万具尸体也已经运往城外扔往颍水之中罢了。
仲长卿对这一切都是了解的。
赤扈人立李汲为大楚王国皇帝,岳海楼收编近一半汴梁降军,兵马扩张到六万余众,但汴梁城被赤扈大军洗劫一空,京畿等地的生产还没有丝毫的恢复,搜刮来的粮食足够这么多人马填饱肚子。
希望一支兵马能有战斗力,仅仅做到裹腹是远远不够的。
郑州之前就已经残破了,许州又是胡楷、杨麟所主动放弃,在撤军之前除了许州城及属县城池之内的官民组织南撤,甚至还一把火将城中屋舍点燃。
岳海楼率部进驻许州只是残城,即便想纵兵大掠,也难有所得,只能强攻附近的坞堡村寨,一方面搜集有限的物资,一方面当作练军。
现在数万人马憋足了劲入驻陈州,岳海楼许以大掠,可以说是给付的“兵饷”,另一方面岳海楼也是要新收编的汴梁降军就此彻底与残越割裂,断离南逃或游离的心思。
当然,更为重要的,除杨麟这一劲敌之外,徐怀用兵更是神鬼莫测,岳海楼并不奢望能在短时间内摧枯拉朽撕开残越沿汝水南岸部署的防线,那岳海楼就得考虑数万兵马沿颍水两岸城寨长期驻守所需要的天量补给。
这可不是三五万石粮草所能解决的。
六万多兵卒,包括战马在内两万多牲口,还要驱使大量的苦役修造营垒塞堡,每月十万石粮草都打不住。
汴梁残破,李汲、王戚庸等人要维持所谓“大楚王国”的运转,极力搜刮汴梁及京畿附县都极为勉强。
岳海楼不指望能从汴梁获得补给,而河东所能征缴的粮秣要供给在郑州、蒲州进攻虎牢、平陆的十万大军;河北所能征缴的粮秣要支撑平燕大军往前扫荡——赤扈骑兵虽说坚韧顽强,必要时可以长达一个月甚至两三个月,依赖少量的干粮,吮食马奶及相应的奶制品维持,但正常情况下,还是需要正常的粮草补给。
岳海楼得授许州、陈州、颍州节度使,他所部兵马,更多只能就地征集粮草。
赤扈人两次南侵,去年撤军之前还刻意破坏汴水、通济渠以及浪荡渠等漕运水道,致使东南漕粮无法运往汴梁,最终使汴梁不战而陷。
一方面受战事的影响,许州、陈州、颍州农耕生产受到破坏,另一方面去年汴梁在漕粮无法运入的情况下,为保证朝堂及京畿驻军用粮,大肆铸造铁钱,从周边州县大肆征购粮秣,进一步加剧许州、陈州、颍州的粮荒。
岳海楼这时候怎么可能容忍陈州城里还有十六七万张嘴,不事耕种,却像无底洞一般吞噬周边地区的粮食?
岳海楼纵兵大掠,就是奔着屠城去的。
近两年跟随赤扈人南征北战,他也非常清楚纵兵大掠,只要不及时停止,注定会演变成屠城。
也唯有屠城,一方面直接减少陈州等地不必要的粮食消耗;另外,陈州再闹粮荒,城里每家每户手里也都是有存粮的,要不然早就逃荒去了。
兵卒劫掠,意在财货,或肆意妄为的奸淫劫掠妇女,岳海楼下令将城中粮食作为抽成征缴上来,短短数日就从陈州城搜罗近三十万石粮食。
这才叫岳海楼稍稍心安,不用担心六万多兵马短期内会断粮。
当然,一味屠戮并不能更好的有助于对汝水沿岸发动进攻。
三十万石粮草也仅够六万多兵马维系三四个月的用度。
倘若以长期对峙作计,他们后续还需要能从地方源源不断的征缴粮秣,而不是一次性的涸泽而渔。
岳海楼这次召集诸将到陈州城议事,除了部署颍水两岸的防线,探讨残越在汝水两岸的防御弱点,还要明确地方治理事宜。
封刀之后,军纪也需要整肃起来。
除了拿那些顽固不化的大姓坞堡下刀、继续缴获粮秣外,往后只能劫掠颍水以南地域,严禁再纵容兵卒洗劫颍水以北许州、陈州两地的村寨城镇,甚至还要推行一系列的安民措施,以最快的速度,恢复颍水北岸的农耕生产。
当然,这些事与仲长卿无关,岳海楼将仲长卿召来,是希望仲长卿率部进驻颍州。
颍水源出嵩山,从西北往东南流淌,最终于颍州颍上县境内汇入淮水。
位于颍水下游的颍州,东南乃是赵观所部盘踞寿春的兵马,西南乃是宣威军刘献所部负责防守的光州——颍州实乃许州、陈州、颍州三地的突出部。
“我已奏请二皇子,提拔你任行军副万户,兼领颍州兵马总管,”岳海楼看着仲长卿说道,“而颍州南交光寿二州,必成四战之地,你暂时无需考虑民生耕作之事……”
冯世兆羡慕的看向仲长卿,他倒不是羡慕仲长卿出任颍州总管之位,而是仲长卿到颍州无需考虑民生耕作,实际上可以继续肆意妄为,不像许州、陈州,封刀之后就要严禁烧杀劫掠……
第三章 难民
“哥哥!”
百余难民沿着河堤上下仓皇往南逃窜,不时惊惶往身后三四里外的树林张望过去——为了给他们逃跑争取更多的时间,十数乡勇毅然留在那边的树林里,跟追兵周旋,但听着一声声凄厉的惨叫从树林里传来,谁都不敢相信那些手持竹枪木矛的乡勇,能将满身铠甲的追兵杀下马。
难民的眼睛里满是惊惧;有人实在跑不动了,绝望的坐在泥泞的地里。
满脸污垢的少年,牵着小女孩的手,气喘吁吁的跟在人群中逃跑,不想被人撞了一个踉跄,滚下河堤,被撒开手的小女孩惊惶大叫起来。
“我没事,我没事,小玉,你不要停下来,快往前面的树林跑!钻进去不要再出来!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的!”
河堤虽说不高,但护坡很陡,雨后又湿又滑,少年一路南下,好几天都是从野地捉些田螺、泥鳅、小鱼小虾,掺和着野菜入腹,此时身子虚弱不堪,几次都不能爬上河堤,看到树林里隐隐有骑兵要追出来,朝小女孩挥手大叫。
小女孩哭着趴在河堤上,手伸不出多远,就想着滑下河堤,跟少年一起。
河堤又陡又滑,骑兵从后面追过来,一时半会还未必能冲上河堤,河堤下的人几乎没可能逃过屠杀——看到小女孩下河堤,少年急得大叫:“别下来,我们一起往前跑!到前面的树林就安全了!”
少年也不知道他们离乡南逃后一路所行经的这条大河叫什么名字,两岸的树林不少,与身后榆树林相比,前面的树林要大一些、密实一些,心想着钻进去,活命的希望才有可能更大一些。
当即,少年也是拼尽最后的力气,引领着河堤上的小女孩,往三四里外的树林跌跌撞撞跑去。
只是追杀的骑兵很快就杀败后方树林里主动站出来拦截的十多乡勇,策马钻出树林追过来。
对于杀起性的骑兵而言,四五里地的距离就多眨几下眼的功夫。
这些骑兵从后面掩杀难民,高高举起长刀,从后面对准难民的颈项,又快又狠的挥砍下去,带起一蓬蓬鲜血,眨眼间就有十数手无寸铁的难民倒在血泊之中。
虽然两里地外的树林令人看上去生还的机会更大一些,但这段距离在剩下的难民眼里,却如天堑一般难以逾越。
挤在河堤上的难民也不见得更安全。
就见数名骑兵往前穿插,摘下悬挂在马鞍的骑弓,对准河堤上难民射去——这些难民随身携带包裹,骑兵想要掠夺他们身上的财物,当然不容他们往南逃走。
小女孩失足滚下河堤,跌倒在一座小泥塘里,少年跑过来将她紧紧抱住。
看着两名骑兵面目狰狞的策马朝他们进逼过来,少年身子禁不住颤抖起来,但还是坚强的将小女孩护在身后,捡起来一根树杈子横在身前,想要跟身前的追兵拼命。
“这个小王八羔子倒是有点种啊!”一名骑兵勒住马,跟身旁人笑道。
他从马鞍旁摘下骑弓,像是打量猎物一般打量了少年几眼,待从箭囊里取出一支羽箭,还没有搭上弓弦,却听得前方树林里传来“呜呜”作响的吹角声,两名骑兵皆惊谔朝前方看去。
却见前方树林里驰出六名身穿皮甲、持弓横于身前的骑兵,看装束像是南面的斥候哨探。
“这些孙子这点人手,就想救下这些难民?”勒马停在少年身前的那名骑兵,愕然问身边的同伴。
伪楚军主力都还停留在颍水以北,南朝兵马则在汝水构筑防线,但在汝水与颍水之间的缓冲区,双方斥候不时会迎面撞上。
一般来说,斥候哨探只负责盯着对方的动静,偶尔在缓冲区相遇,都会策马避开,轻易不会接战。
见六名南朝斥候竟然敢从前面的树林里吹角杀出,十数楚军斥候也迅速聚拢成两队,想从左右包抄这六名南朝斥候。
“嗖!”数名南朝斥候也不惧楚军包抄,径直往河堤这边驰来,相距一百五六十步时,当前骑士就在马背虚立起来,张弓开弦,一支利箭仿佛流星一般,下一刻就直中一名楚军的面门。
十数名楚军愣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数名南朝斥候都是真正的硬茬子,他们所持骑弓没有那么远的射程,这时候想到要往西面拉开距离,但双方距离已经拉近到一百步左右,六名南朝斥候纷纷张弓射箭,又准又狠,下一刻又将四名楚军斥候射落下马。
剩下的楚军斥候再也不敢滞留,纷纷伏低身子,打马往北面的树林边缘逃去,以最快速度拉开距离、亡命逃走。
六名南朝斥候也无追击之意,驰到河堤前,看数十具倒在血泊中的尸体,横七竖八的倒在河堤上下,其他人也都成惊弓之鸟。
一人驰马上前,挥手指向西南方向,说道:“你们沿树林后的小道直接往西南方向走——亲眷的尸体都不要管了,人生来无依,死亦归土。三十里外就是望山津,你们快快赶过去,那里有我们的人马在那里接应你们渡河……”
这人从马鞍解下两只沉甸甸的布袋子里扔过去,说道,
“里面的麦饼,你们每人多少分吃一点,不得独吞,到望山津自有接济,不差最后三十里地;夜里也不要停,下次叫伪楚斥候缠上,可未必会有救兵正好在一旁!”
“多谢兵爷爷!”劫后余生的难民,趴在泥地上叩头,接过布袋子将里面的麦饼拿出来分食,仓皇告别倒在血泊中的亲友,几个还有些力气的将伤者背上,往西南方向仓皇逃去。
小女孩子滚下河堤时,蹙了脚,少年吃力的将她背起来,但少年太过虚弱,体力哪里是一小块麦饼就能补足?没走多远呢,就被其他人拉在身后,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不得不坐在泥地里歇力。
两名骑士策马过来,将少年与小女孩分别拉上马背,驰回河堤旁。
为首骑士打量少年、小女孩,问道:“你们是哪里人?”
“我们是商水县柳家集人!半个月前一千多伪楚军从商水城杀到柳家集,攻进寨子,到处杀人。我爹娘在逃亡时被追兵冲散了,只有我、小玉还有大哥一路东躲西藏逃到这里。不过,这伙伪楚军追上来时,我大哥带着十几个乡亲在后面的林子里想要拦住他们,想必这时候已经遇害了……”少年说道。
徐怀见少年只有十三四岁,在这种情形还能口齿清晰的将柳家集遇敌前后的事情说清楚,再看他身边满是泥浆、撕破数处的长裳却非贫民所穿的葛衣,小女孩子所穿也是绸衣,确不是贫民子弟。
“史琥,你去前面的林子看看,这队伪楚军想劫夺财物,仓促间未必将所有人杀掉了!”徐怀跟史琥说道。
史琥带着两人,往前面的树林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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