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1节

  “吾又与其言天下之事,殿下又云‘畜人为奴,与牛马同,不仁之至也’,与你我主张相差仿佛。”
  “此人可引之为援,而不可为之敌。”
  “若我等率复社投之,必能匡扶天下,申我等志气!”
  “天如,君择臣,臣亦君。”张采听到这里,不由严肃道,“你想投靠舜王,我这里倒没什么,其他人可能也就骂你几句。”
  “可是你居然想鼓动整个复社投向舜王,你知道你会面临着多大的压力吗?”
  “我知道,可我不想眼睁睁看着我亲手创建的复社走向灭亡!”张溥闻言沉默了片刻,这才开口道。
  “这一次,我走访了‘闯王’、‘舜王’,也见识了南京城外战火遗存,这才明白了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张采奇怪道。
  “咱们就像那蔓藤,人家就像那大树。无论那蔓藤长得如何茂盛,终须缠绕在人家大树上面。”
  “就像咱们俩想‘平等待人’,连一个奴仆出身的张峣都无法收入门下。而舜王想‘废奴’,却只需一纸文书,便能引得天下大震。”
  “何也?人家有兵有枪还有理,咱们怎么敌得过人家?”
  “如果咱们联手,就不一样了。”
  “柔可以克刚,弱能够制强。现在他固然能够制住咱们,他日咱们未必不能制住他!”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到时候即便是堂堂舜王,又能怎么样呢?”
  “你想的倒挺好,可是你觉得那些人会跟着你走吗?”张采听到这里,不由苦笑了起来。
  原来明代自建国以来,只因儒士多从蒙元作威作福,不以从胡为耻,故为朱元璋所鄙、所忌,便建立了一套“挟制”士大夫的手段。
  比如非军功不得封侯,再比如建立厂卫、诏狱,以及常常用来羞辱臣子的廷杖。
  这一切隐隐约约都昭示着一个事实,明主对士人的态度就是以“奴婢”蓄之,对他们以敌视和羞辱为主要手段。
  故而明代的士风也表现为乖戾、偏狭,士人亦具有“激昂好为已甚”、“有闻则起,有谏必争”、好攻讦毁先贤等特征。
  所以张采才提醒张溥,别看你现在誉满天下,一旦做出他们不喜欢的时候,很快就会被人口诛笔伐、谤毁天下。
  当然实际上,明代士风如此乖戾,除了所谓的君主的态度以外,更多的是明代社会大发展以后,社会向扁平化、平民化、商业化发展,进而引发了儒学观点和社会相触的必然结果。
  这些士人一方面深受传统忠孝节义的束缚,无法反抗现有的封建体系。
  另一方面又深受所谓资本主义萌芽的现实影响,难免产生了各自奇奇怪怪的心思出来,继而形成了“乖戾”的士风。
  “欲成大事者,岂可瞻前顾后?”不意张溥闻言毫不畏惧,反倒笑道。
  “我欲再度召集春秋集会,舌战群儒,以辩是非!”
  第669章 春秋大会
  “三月十五,春秋大会?”张顺不由看向王铎道。
  “对,春秋大会!”王铎笑着解释道,“自复社成立以来,总共召集过三次大会。分别是吴江尹山大会、南京金陵大会和苏州虎丘大会。”
  “每次召开,天下士子云集,衣冠盈路,相互之间揣摩八股、切磋学问、砥砺品行,随便臧否人物,点评时政。”
  “每次能召集多少士人?”张顺皱了皱眉头,心道:这复社如此嚣张,怕是哪朝哪代也容他不得!
  “大约有两三千之数!”王铎沉吟了一下,给出了一个数字。
  “吓?”张顺这才真正明白,张溥为什么敢自称“以闲散之身,执掌天下”。
  原来天下竟有这么多士人为之鼓吹呐喊,其力量端的不容小觑。
  他沉吟了片刻,不由开口问道:“这一次聚会地点在哪儿?”
  “常州江阴!”
  “常州江阴?”张顺听到这个名字,不由一愣。
  “对,常州江阴!”王铎点了点头道。
  “那感情好,正好有机会咱们也去瞧瞧!”张顺不由笑了。
  这个城市在历史上太有名了,以至于历史知识极度贫乏的张顺,都记得这座城池以及守卫这座城池的一个人。
  没有机会也就罢了,如今有了机会,他还真想去看看。
  去看看这座城市,去看看那位“籍籍无名”的阎应元,再去看看生活在那里的普通人。
  “信都发出去了吗?”苏州太仓,张溥正向张采问道。
  “都发出去了!”张采不由长叹一声,心里不由有几分不安。
  “只是将议题如此公开,真的没有问题吗?”
  “如果不闹的天下皆知,那这场辩论的胜负,又有什么意义呢?”张溥笑了。
  原来这一次,张溥在向天下士人发起邀请的同时,明确提出来这一次的议题为“废奴辩”。
  正所谓有些事不上秤没有四两重,上了秤千斤都打不住。
  蓄奴一事也是如此,如果你好我好大家好,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看到,自然可以权当没这事儿。
  可是,如果真个深究起来,无论你说的天花乱坠,也难逃一个理字。
  张溥的想法很简单,他就是要用这一场宏大的“废奴辩”作为复社投靠义军的献礼。
  同时,他也要利用这一场“废奴辩”,分辨敌我,纯化成员复杂的复社。
  张顺会利用各种挑战和风险纯化自己的队伍,那张溥又非三岁孩童,自然也会同样的手段。
  “总觉得这一次,你太冒险了!”张采闻言摇了摇头,忧心忡忡指出问题所在。
  那些人连他们收一个奴仆出身的张峣作为弟子都不允许,难道还会允许他们公开辩论此事?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张溥闻言不由笑道。
  “那好吧,你有心里准备就行!”张采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得作罢。
  且不说张溥、张采二人如何,且说这书信一经散发,一时间舆论大哗。
  “该死,这天如先生是不是昏了头,谈这个做什么?”
  “什么天如先生,我看是天如老贼!”
  “这……这有点过了吧?”
  “过了?怎么过了?陛下罹难,‘顺贼’沐猴而冠,天如老贼不思声讨,反倒助手为虐,岂非为贼耶?”
  而就在整个江南地区群议纷纷之际,在太仓沙溪镇正有几个人密议着。
  “‘舜王’前几日以少胜多,大破郑芝龙,改朝换代就在今朝。”一个家奴唤作顾慎卿的人开口道。
  “如今舜王殿下又支持我等,我等若不趁机起事,难道还要让子孙后代继续做奴才不成?”
  秀才吕茂成和另外一个家奴陈瑶甫闻言纷纷赞同道:“会长所言甚是,我等理当乘时而起,闹出一番事情出来!”
  原来这顾慎卿乃是乌龙会会长,而秀才吕茂成和另外一个奴仆出身的陈瑶甫乃是其左膀右臂。
  这乌龙会效法诸学社之故智,专收佃农、家奴和菜佣为会员,势力遍布整个太仓。
  如今见义军势大,大儒张溥、张采态度又倾向于自己等人,不由起了心思。
  更何况这太仓本就有类似的传统,当年张溥成名之战,便是号召士人,驱逐居住在昆山的“阉党顾秉谦”。
  众人计议已定,四处串联,但等待机而起。
  “张溥,张溥老贼,你给我出来,给我出来!”这一天天刚蒙蒙亮,张溥刚刚洗漱完毕,正待翻些书籍,为三月十五春秋大会做准备,突然外面响起了叫喊声。
  “何事?”张溥心中不由纳罕,连忙开门一看。
  谁承想他刚打开大门,突然一群人一拥而上,拳脚如同雨点一般落下。
  “诸位……诸位,这是为何?”张溥一边挣扎,一边忍不住大声叫嚷道。
  “你这老贼,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男盗女娼。”只听见有人骂道,“你且说你家中蓄养了多少奴才,也敢替主子们张目?”
  “我不是,我没有!”张溥闻言一愣,连忙一边护着脸面,一边嚷嚷道,“我是替你们说话,没有替主子们说话!”
  “休得胡言乱语!”不意那些人根本不听,反倒骂道,“难道我们奴仆门没有嘴不成,还需要你替我们张目?”
  “打死这个‘婢养的’杂种,还敢嘴硬!”
  那些人闻言愈发怒不可遏,一时间拳脚更重了。
  “好胆,你们在干什么?”就在张溥被打得发懵之际,突然只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快走,快走,他们是故意来找茬的!”张溥不由大惊,连忙提醒道。
  “好家伙,有一个自投落网的,你们一起过来吧!”原来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二张之一的张采。
  那张采哪里挣扎得脱?早被人摁住一顿好打。
  “好个贼子,如此大胆,竟敢殴打两位先生!”眼看两人就要被活活打死之际,突然有听到有人喝了一声,随即领着几个人一拥而上,双方厮打一片。
  那张溥、张采两人好容易被救了出来,抬头一看,来人竟是同社好友杨廷枢及其一干奴仆。
  原来这杨廷枢乃是元南京兵部尚书庄简公杨成之孙、诸生杨大溁之子,有几分拳脚,又以气节自任,这才救下了两人。
  “两位没事儿吧?”那杨廷枢连忙扶起张溥、张采二人,开口问道。
  “这条命算是保住了!”张溥和张采不由苦笑道,“也不知是何人,竟然欲致我等于死地!”
  “这……亏两位还为这些奴才奔走呐喊,恐怕这一次寻衅滋事者,正是这一干人等!”杨廷枢不由愤愤不平道。
  “此话怎讲?”张溥、张采闻言不由茫然。
  “你道我为何这个时赶到,刚好又救下了两位?”那杨廷枢不由冷笑道,“就在今日,乌龙会那一般奴才起事,到处敌视士绅大族,颠倒纲常。”
  “就在前不久,刚刚焚了顾梦麟顾氏的庭院,杀了数人,又夺取了卖身契、粮食、布匹等财货不知其数。”
  “什么?”那张溥听了杨廷枢这话,只觉得两眼一黑,差点当场晕倒在地。
  原来这顾氏乃昆山大族,其族人顾梦麟、顾亭林皆为复社骨干。
  如今顾氏被焚,乌龙会起事,一发闹得不可开交,恐怕三月十五这日的春秋大会,未必能如他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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