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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节

  “说到你爸——”
  “他怎么了?”
  “他变得有点……古怪。”
  “是不是喝酒喝得更厉害了?”
  洪姨点点头:“上个星期他是被操办丧事的人家送回来的,我还是头一次见他喝到醉得不省人事。”
  他过去在外面甚至是不喝酒的。我当然知道这一点,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回家了要好好劝劝他,这个年纪,喝酒过量伤身体。”
  “可是我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得这么……颓废。”
  “他以前刚到镇子上来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的。”
  我发愣:“什么时候?”
  洪姨皱眉苦苦回想:“哪一年来着,我这记性真是越来越差了。哦对了,应该差不多是守恪半岁的时候,我刚休完产假去上班,每天都偷空跑回家给他喂奶,正好看到张师傅领你爸爸回来,当时他很消瘦、很沉默,几乎不跟任何人讲话,不过……”
  “不过什么?”
  洪姨略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不过他当时真算得上是个好看的男人。”
  二十二年前的事了。推算一下,那时候爸爸三十三岁出头,应该是男人正当年华的时候。知道他年轻时是好看的,我竟然觉得很开心。
  “张爷爷有没有说起过从哪儿把他带回来的?”
  她摇头:“你家张爷爷一向神神道道,说起话来虚虚实实,不知道哪句话是真的。他只说你爸是他收的徒弟。师徒两人每天晚上对着喝酒,活脱脱一对酒鬼,喝醉之后,一个拉琴,一个唱戏,过一天算一天,有今天没明天的。我家老赵当时一百个看不惯他们。”
  “我一问过去的事,我爸就搪塞我,我从来就没搞清楚他以前的经历。”
  “我都说了,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他一直就是这样跟人保持距离的。”
  但我是他女儿啊——哪怕是捡来的女儿。我矛盾地想,至少我们之间应该是不一样的吧。
  “说起来张师傅那个人,虽然爱装神弄鬼,喜欢占小便宜,还被劳教过,但人也不坏,跟你爸一直相处得很好……”
  劳教?我抓住洪姨的手:“张爷爷是什么时候被劳教的?为什么?”
  “好多年前的事了,具体哪一年我还真不记得。那个时候管得严,不许搞封建迷信活动,他做的那些营生:算命、做法事什么的,当时来看哪一样不迷信啊,赶上一个节骨眼就被关起来了。他老婆儿子嫌他丢人,后来再不肯认他。”
  这么说来,爸爸和张爷爷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同样沦落,同样被家人放弃,难怪后来成为师徒。我好一会儿不说话。洪姨叹气:“幸好你爸这些年一直照顾着他,给他花的医药费都不知道有多少了,不然他那身体哪里挺得到现在。”
  “洪姨,你说我爸以前也很爱喝酒,那为什么我从小到大都只见他每天饭后喝一点酒而已。”
  “就是把你抱回来之后,他像变了个人,喝酒一下变得很有节制了。所以我让你去劝他,他会听的。”
  我出神,洪姨突然不安:“哎,我怎么又说到抱你回来了,收回收回,你当我没说。”
  “没事,我爸自己都跟我讲清楚了。”
  她放下心来:“要说他对你真没说的。我家老赵以前疼是疼守恪,不过也就是下班回家负责逗一下罢了,哪像你爸又细致又耐心。”
  我心里乱纷纷的,讲不出话来。
  “你放假可得回家好好陪陪你爸,别跟守恪一样,完全在家里待不住,养儿子就是给别人养的,想想真没意思……”
  洪姨唠叨着,不过我再没听进去了。我原本计划暑假去全天打工,好好赚点钱,这时却突然归心似箭,只想马上回家了。
  还没等到正式放假那天,清晨时分,我接到爸爸打来的电话:张爷爷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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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赶去长途汽车站搭车回家,到家时已近中午,却发现家门前静悄悄的,完全不像一般办丧事人家那样热闹,没有搭灵棚,没有人来人往,没有放鞭炮留下的满地碎屑,甚至连一个花圈都没看到。我推开虚掩的院门,看到爸爸正坐在屋檐下喝酒,来福蹲在他旁边。
  “爸,张爷爷呢?”
  “他儿子把他接回去操办丧事了。”
  我一怔:“张爷爷几次住院,他人影不见,办丧事的时候他倒冒出来了。大概是想拖尸体停在家里好摆酒收人情吧,真无耻。”
  “小航。”
  “我有说错吗?”
  “他们毕竟是亲父子,他接回去安葬,谁也不能拦着,这样也好。你张爷爷最大的遗憾就是跟儿子关系不好,现在入土为安,以后他们总归还是要给他扫墓烧纸的。”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坐到他身边不说话。他身上有酒气,明显带了几分醉意。
  “他儿子住在县城,如果你想见张爷爷最后一面……”
  我没好气地打断他:“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见的。我不去。”
  他并不以为忤,伸手摸摸我的头发:“别难过,他走得还算平静,不必再受病痛折磨。”
  我没办法不难过。
  爸爸一直帮人操办丧事,我从小见惯各种葬礼场面,看待死亡一向比平常人来得超然,再加上张爷爷积病已久,我不能说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可是他从我记事起就一起生活在这里,尽管与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也不算那种慈爱有加的祖父,我仍旧爱他,一直拿他当亲爷爷看待。
  在丧失神智之前,他喜欢喝酒,带着醉意跟我扯他的各种不着调本事,吹嘘真真假假的见闻,把聊斋里的故事改头换面讲给我听。到渐渐陷于老年痴呆之后,他只惦着各种再不能吃的美食,很多时候甚至认不出爸爸和我。但他的存在,让我的家看起来是祖孙三代,十分完整。
  他离去带来的缺失感让我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我认识他已经快三十五年了,时间过得真快。”
  爸爸的声音很低,更像是在自语。我屏息听着,在心里迅速推算,许可今年是三十四岁,也就是说很可能爸爸在她出生时正接受劳教,在那里认识了张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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