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我堵在心头已经两天的一口气泄掉,坐到路边台阶上,满嘴苦涩,不知道是失望,还是辛酸。
  爸爸也坐下,叹气:“你何必听洪姨多嘴多舌,难道凭她酒后胡说的一句话,我就不是你爸爸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我只是想知道……”
  我打住。其实我想知道什么,连自己都不清楚,但爸爸明白我的意思。
  “哪有看到一个女的就以为是妈的道理?”
  “前天她无缘无故跑到我们家里说要租房子住,你想想看,我们这个破镇子有什么可玩的,我们家的房子又不是周家大塆那种明清老宅,值得住进去发思古幽情。最重要的是,她不停打听你,对你充满好奇。”
  他皱眉:“你让她住进来了?”
  “她出三千块一个月,我有理由拒绝吗?”
  他笑:“都怀疑人家是你妈了,还好意思收人家钱。”
  我恼羞成怒:“收钱是在起怀疑之前的事。”
  “还好你没怀疑她是我在外面的相好找上门来闹了。”
  就算满心烦恼,我也忍不住笑了:“拉倒吧,人家是城里人,年轻时髦漂亮,能看上你?你最多哄哄四邻八乡的寂寞师奶罢了。”
  他并不生气,嘿嘿一笑,我意识到他只是想逗我开心,但我心里的酸楚更加克制不住,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他拿袖子替我擦,我不依,整张脸胡乱往他肩头上抹,他无可奈何:“好了好了,我只这一件充场面的西装好不好?”
  “我再给你买一件。”
  “口气这么大,你哪来的钱?”
  “哼,我说了我刚赚了三千块啊。”
  “来路不明的人怎么能随便放进家里住?”
  “难道把钱退给她?”
  “退了,请她去住旅店,有问题的钱还是不拿为好。”
  “既然不是我妈,也不是你的相好,她的问题就是她的事了。看她的面相,应该不是什么坏人。”
  爸爸瞪我一眼:“你又来了,叫你学点正经的你过耳就忘,张爷爷讲的那些杂七杂八占卜相面的你倒是记得很牢。”
  “好好好,不说面相,她瘦得不足一百斤,手无缚鸡之力的能够闹什么妖,大概就是感情出了问题的城里女人,随便找个地方躲躲。这钱不赚白不赚。”
  “一会儿觉得人家是你妈,一会儿又觉得人家感情有问题,你这脑袋活跃过头了。”
  他要知道我脑袋里真正的想法,恐怕就不只是这样的评论了。
  我和爸爸回去,周锐早已经溜得人影不见。爸爸看向许可,许可微笑:“何老先生,我贸然登门打搅,在您这里住几天,希望您别介意。”
  我牢牢盯着他们两人,爸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点了点头:“别客气。”
  似乎没什么明显的异样,可是我心底疑惑更加大了,我老早就见识过我爸爸瞪着眼睛撒谎,被拆穿也若无其事的本领,不管他是轻描淡写还是赌咒发誓,我都未必全信。许可看上去有所隐瞒不说,我爸爸对着许可分明有一个短暂的恍神,眼睛里突然带了一点若有所思,这个神态也实在和平时太不相同了。
  我暗暗在心里发狠:装,有本事给我一直装下去!
  我去找周锐。出了镇子,一片荒地中矗立着三栋钢结构厂房,荒废已久,占地近三十亩,他果然在里面。
  这座工业园属于他爸爸周英雄。周英雄是本县最先富起来的人之一,从倒腾小商品起家,看什么赚钱都想插上一手,六七年前雄心勃勃掏出全部家底办厂,被宣传得十分风光,不料合资的香港人一开始就抱着坑他的念头,发给他的所谓进口生产线属于淘汰产品,承诺好的出口更是从未兑现,后来索性消失。他勉强支撑了一年之后只好关门,拿不到工资的工人早把厂内稍许值钱的东西一扫而空。他雇了个半聋老头儿象征性地看守厂房,当然挡不住他的宝贝儿子周锐。我们读书时,放学后会跑来这里,在平整宽阔的车间里溜旱冰,更无聊的时候就是捡废零件砸玻璃玩,或者喝啤酒、抽烟。
  周锐在空荡荡的车间里竖了一排啤酒瓶,正用轴承充当保龄球,玩得不亦乐乎。
  “你就是为玩这个从英国跑回来的吧?”
  他笑道:“我爸恨死这个厂了,害他赔得差点翻不了身,每次路过都拉长一张脸。我倒是很喜欢这里。”
  “回去吃饭。”
  “你爸不拿棍子抽我已经很好了,还会让我吃饭。”
  “他不会动手,最多说说风凉话。你家破产没空管你的时候在我家混了那么久的饭,不多这一餐。”
  他叹气:“所以我更觉得对不起你和何伯啊,我妈那人……真是典型的势利眼。”
  要说他爸爸周英雄确实非一般人,负债折腾几年后,周家重新阔了起来。读高一时,他妈妈送他去省城一所国际学校,他混了半学期不到就跑回来,非要上原来的中学。不知道听了谁的拨弄,他妈觉得他是奔着我回来的,闹上门来,摔下一沓钱,叫我爸管教女儿不要“痴心妄想”。我把她轰了出去,过后一见到周锐就拳打脚踢,周锐很知趣,一动不动抱着头做沙袋状,弄得我倒不好意思下狠手了。不过从那以后,我爸看周锐一家当然不可能有好脸色。
  “放心吧,我跟他说了你马上滚蛋。”
  “他说啥?”
  “他说你会痛快滚蛋才怪。”
  周锐笑得直咳:“知我者何伯也。”
  “你不是说要去北京或者上海逍遥快活吗?不走难道等着你爸来打断你的腿不成?”
  “我想要你跟我一起走,不然我大老远跑回来干吗?”
  “跟你走不成私奔了?”我也笑,“那轮到我被我爸打断腿了。”
  “那怎么可能,何伯什么时候打过你,你以前淘气得连我都看不下去,他也没骂你。”
  确实如此,小时候的事不说了,爸爸知道我才上大学就逃课的事,问我为什么,我木着一张脸回答什么也不为,就是不想上课,他居然再没说什么。所有人都觉得我任性得莫名其妙,他的这份平静和包容几乎到了不真实的地步,我一想到这一点就觉得难受。
  “得了得了,别胡扯了,你明天赶紧走吧。”
  “告诉我,大学里发生了什么事?”
  “不关你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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