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节
环境清苦,又没有好的大夫和医馆,有些多年的痼疾发作,不能及时医治,一拖再拖。
元日每次都极力找最好的大夫,寻医问药,求遍了他的朋友,但也不是每次都能让夏晚烟得到最好的治疗。
夏晚烟自己也忍着病痛,只要能忍耐,她就不会让丈夫为她的病奔波操劳。
元日是个内心清高的人。夏晚烟不愿见丈夫低声下气地求人。她的元日,永远是意气风发的状元郎。
夏晚烟就这样,吊着一口气,陪元日在宦海沉浮,起起落落数十载。
他们是夫妻,风雨同舟。
只是铁打的身子,都有撑不住的时候,何况是夏晚烟。
她知道自己要不好了,早早为这一天做准备。
她开始教元行迟一些日常的事,让他学会照顾自己。
她和自己的贴身丫鬟雀宁,也就是元日当年看见的“小翠鸟”,嘱咐了许多事。那些日子,雀宁经常红着眼圈,背着人偷偷哭。
她的变化元日看在眼里。他们夫妻关系亲密,对方心里有事,哪怕不言说,也是心有灵犀。
他知道妻子是个聪慧且周全的人。当她决定这么做了,就说明,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不管再怎么做,都是徒劳,都是无望,都是挣扎。
元日别无他法,只能尽可能地帮助妻子,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他和妻子一起,教元行迟功课,传给他道理,让他尽快长大。府里的大小事情,元日都顺从妻子的意思,她说如何做,元日便如何吩咐下去。
这样,夏晚烟才能了无牵挂地走。
元日不想让自己表现得太过悲伤。他开始明白,为什么在荣筝临终前的几年,陶眠反而远比之前更轻松快活。
他和当年的陶眠一样,都只是不想让那些沉重的心情,压在身边人本就不堪重负的肩膀。
只是少不了这样的时候。夜深人静,元日好不容易结束辗转反侧,陷入昏睡。醒来时,却发现妻子手中捏着锦帕,细致又轻柔地擦着他眼角半干的泪。
漫长的道别,如此折磨人心。
夏晚烟离去得无声无息,和蔡伯一样,到了该走的时刻,她就收拾了不多的行囊,走向彼岸。
她平躺在床上,两手交叠放在被子外,双眼阖起,嘴唇微微抻平,仿佛准备好留给那对父子一个安详的笑,却又在中途被打断,永远定格在这一刻。
彼时,元日就坐在床前,深深地凝望着妻子。
他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他好像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从日升到日落。
他的儿子从旁边经过几回,陪他坐下,又离开,再回来。
元日意识到了儿子的存在。晚烟在生前反复叮嘱过他,要让行迟吃饱、穿暖,再教他成长。
他记住了妻子的话,像执行一个不能理解的指令,只是做,却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
人在这种时刻,好像灵魂已经从体内剥离,行尸走肉。
他收拾着桌子上的残羹剩饭,行迟吃得很少。他想把儿子追回来,让他多吃些,他娘说了,要他吃饱。
但等他走出门后,就忘记自己本来要做的事。
他看见被夕阳铺上余晖的门,恍惚着走过去,坐在了上面。
儿子重新回到他身边,默默地陪他坐着。
然后呢?然后有人来了,他安慰了行迟几句。
行迟哭了,哭得元日整颗心拧起来,他张张嘴,却没有能力去安慰行迟。
他已经无法拼凑出完整的一个自己,旁的事,根本无暇顾及。
元日在破碎的意识中,拼凑出眼前人的身形。
是陶师父。
陶师父千里迢迢,为了他们一家三口而来。
知道眼前的人是陶眠后,元日仿佛重新被聚拢在一起,所有的情绪回流,又把碎裂的他灌满。
他想起了妻子,想起他们曾经共度的时光。
想到初遇,想到大婚之日。
入目皆为喜庆的大红色,妻子穿着喜服,衬得人纤细秀美。他用喜秤挑起红盖头的那一刻,妻子垂首温柔一笑,元日险些丢脸地落下泪来。
一幕幕旧事重来,回忆的浪潮拍打着他摇摇欲碎的心。
再回首,提灯的人已经不见,留给他的,只有满地的荒芜。
第295章 我也想当你徒弟
陶眠在元日的居所停留满一整月,才回到桃花山。
他能做的事很有限,只是帮元日照顾元行迟,让他能够把自己完全沉浸在缅怀之中。
他需要这样的独处。这种时候劝告或者开解的意义都不大,旁人的话他根本听不进去一两句。
他仿佛成了被泡在瓮中的人,厚厚的陶瓷将他和外界截然分离。陶师父的话飘进他的耳朵,沉闷、模糊,他要好久才能明白对方说了什么,然后又觉得,就算听懂了,又能怎样呢,什么都改变不了。
陶眠把元日的变化看在眼里。他对此很有经验,能够与元日感同身受。
正因为懂得,所以他不说多余的话,放任元日去做他想做的。
想发呆,就发呆。
想流泪,就流泪。
元日在前半个月几乎没吃什么东西,陶眠也没有强迫他去吃,除非他认为对方的身体要撑不住了。
元行迟倒是很听话,他不止没有给陶眠添麻烦,乖乖吃饭按时睡觉,还能帮陶眠照顾他父亲。
元日在夜里失眠,白天心情平稳的时候,会睡一两个时辰。
这时候陶眠和元行迟紧绷的神经才能稍许松懈。他们坐在院门高高的门槛上,数着天边的云,一朵接着一朵。
十五岁的元行迟正在褪去青涩,母亲的早逝,让他在一夜之间成熟不少。
他变得沉默寡言。明明在以往元日写给陶眠的信中,他还是个喜欢笑闹的孩子。
好在陶眠活了一千来岁,还是个不正经的仙人。在他的带动下,元行迟总算找回一丝过去的模样。
和陶眠共处时,他还能说些天马行空的话。
“陶师父,你看上去比我爹还要年轻,为何他要叫你师父啊。”
“我告诉你啊。我以前救过你爹一命。本来想和他拜个把子就算了,但他非觉得这样不够尊重我,硬是认我为父……师父。”
“……”
元行迟年纪小但不傻,他一听就听出来,这是陶眠在骗小孩呢。
“真的,你还别不信,”陶眠用严肃正经的语气说道,“你看你爹一时糊涂,现在你就吃亏了吧。本来叫我一声叔叔就行,如今你得叫爷爷了。”
“…………”
元行迟把脸从陶眠那边别回来,单手托腮,脸颊的肉被推到眼底,从侧面看过去,鼓鼓的一道弧。
“叫我一声,又不吃亏。有多少人想叫,我还不乐意呢。”
陶眠的语气逐渐嚣张。
元行迟把两只手的指腹贴在下眼圈,做了个怪表情,以示他内心的无语。
没想到这都能遇到对手。刚才还在微笑的陶眠,突然回他一个嘴歪眼斜的表情。
“……”
元行迟又好气,又想笑,一时间脸上处理不了那么复杂的情绪,变得怪异扭曲。
陶眠掐了一把他僵硬的脸,收回手,轻轻哼起了歌谣。
桃花红,柳色青。
鲤鱼上滩,春水拍岸。
元行迟被那婉转清远的调子吸引,他眨眨眼睛,又转头望着仙人。
“陶师父,你唱的是什么?”
“是桃花山。”
“桃花山?我听爹说过,那是他长大的地方,”元行迟露出向往的神情,“真的有漫山遍野的桃花和云堆似的溪鱼吗?”
“当然。”
陶眠回望着少年,眼眸微微弯起。
他的目光又移到前方,仿佛穿过了眼前辽阔的荒野,回到桃山。
“仲春,天消寒。春桃尽开,潇潇花落,千堆雪。
山的任意一处,都是桃花到访之地。
哪怕是我走在山路上,也要给这一山的花让路。
无论怎么勾勒,都不能穷尽其美。就算无法穷尽其美,心中也总是有向外人道说的冲动。”
陶眠拍拍元行迟的脑袋瓜。
“小行迟,你该亲自去看看。”
元行迟很积极。
“我想去的!”
陶眠把手抵在下颌,做出思考的样子。
“嗯……等过些时候,找元日说说,带你回去一趟也不是不行。”
“我能住在那里吗?”
“你想住几天呢。”
“最久是多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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