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节

  阿骨打心中暗自恼怒:他自创立大金,登基为帝时,杨朴便为他献上了发展之战略:“东接海隅,南连大宋,西通西夏,北安远国之民,建万世之镃基,兴帝王之社稷。”
  可以说,“南连大宋”,乃是立国时便定下的灭辽战略。
  还未等他遣使,宋朝便先自来人通好,告之结盟之愿,阿骨打内心如何不狂喜?只是他秉性深沉,天生便擅长谈判手段,故意说要与群臣商议,晾一晾宋人,也趁机展示出自家非凡的武力,以期在谈判中能占得上风,最好让宋朝答应,将给辽朝的岁币转赠金国。
  正因如此,粘罕开声挑战,却是正中阿骨打下怀,却不料宋人如此勇武,粘罕败的这般难看。
  正为难时,忽然听见有人笑道:“陛下,听闻有远客来访,正该不亦乐乎,如何观你面色,颇有些不快乐?”
  这人说话大咧咧的,对阿骨打似乎也不如何恭谨,众人望将过去,却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僧侣,身形颇为壮健,笑眯眯面相和蔼,身后跟着两个弟子,都只二十上下年纪,一个面如瘦虎,一个貌似黑狮,一般的相貌丑怪,一般的雄壮过人。
  阿骨打一见此人,顿时自心眼里开出欢喜来,大笑道:“啊呀,国师多日不来看朕,如何今日得来?”
  那僧人笑眯眯道:“连日指导这两个徒儿武艺,今天却是听得有远客来访,故此来看看故土之人。”
  阿骨打起身来,拉了他在身边,对曹操等笑道:“马大夫、武节度,还有各位好汉,说来教你们欢喜,这位高僧,乃是我大金国的国师,法号普风。他昔年时,却是宋朝禁军中的一位教头,只因朝中奸臣加害,他只得弃家而逃,本欲到边疆安身立命,却又被那奸臣派人追杀,容身不得,只得扮头陀来我北国,他的见识,极为广博,因看透了世情,就此出家,朕为他修了一座黄龙寺,留他在身边相伴。”
  对普风道:“国师,你看看这些来使,可有你旧日相识?”
  普风笑着点头,把眼往众人一扫,露出失望之色,正待摇头,忽见角落里一个豹头大汉,冷然盯着自己,顿时眼神热切起来,失声叫道:“啊呀,真个是林教头!”
  大步走上前,一把握住林冲双手,连连晃动:“啊呀呀,当真是佛祖慈悲,小僧我漂泊万里,不料竟有缘相见故人!林教头,这些年来,你可好么?”
  林冲盯着这和尚,眼神复杂之极,半晌,叹一口气:“王大哥,你如何……”放低了声音,小声道:“如何竟做了异族的国师?”
  普风面露悲凄道:“造化弄人,世事无常,我流落俗世,不过随波逐流而已。当初离了东京,本指望去边军求活,仗着这身艺业,总有口刀头饭吃,谁知高俅老贼,派人上天入地追索我,又和童贯勾结,令主将拿了我去东京,呵呵,蝼蚁尚贪生命,我也只能北逃,可怜我的老母,随我风餐露宿,重病而亡,竟是连主坟也入不得。我一直逃到极北之境,却喜遇见金主,爱我重我,索性留在此,供他驱策罢了。”
  林冲叹道:“正是时也命也,王大哥,高俅那厮,也害得我苦……”忽然想起马政、呼延庆等都在不远,摇头道:“此事说来话长,回头寻安静处,我细细同你说知,好歹也叫你欢喜一场。”
  两人正说间,忽听普风所带的弟子之一,大声问道:“皇上,我父亲粘罕如何不在?”
  阿骨打苦笑道:“你父亲挑战宋国的周将军,周将军的徒儿史将军代师出战,三招两式,打得你父亲伤重,抬下去救治了。”
  这个弟子,正是那面相如黑狮的,年方十八九岁,乃是粘罕第二子。
  闻听阿骨打之言,此子顿时怒起,目光一扫,便停在了史文恭身上,大声道:“便是你这厮打伤了我爹?小爷名叫金弹子,你损了我爹颜面,若不复仇,大伙儿还道我家无人哩!”
  史文恭闻言看去,见是个年轻后生,不由小觑,摇头道:“金国猛将无数,你爹虽败给我,自有大将会来战我,你这番孝心虽好,如今却太过年轻,再练几年,再同我比武不迟。”
  金弹子咬牙道:“你敢小觑我?我师父都说我和我师兄天赋惊人,天下如今已少有人敌,难道你比我师父还厉害么?”
  普风捏一捏林冲手道:“回头找你细谈。”快步回到阿骨打身边,低声道:“陛下,若是宋将勇武,难以匹敌,或可令我两个徒儿一试。”
  阿骨打素知这普风精通十八般武艺,女真众将,先还不服,后来知晓他高明,都去求他指点,无论用什么兵刃,他都能说出个一二三四,让求教者大有收益。
  而他这两个徒弟,都随他苦学了数年,得其悉心调教,武艺更是可想而知。见普风颇有信心,阿骨打也一点头:“乖孙,你且去披挂了来。史将军,你也莫小觑我侄孙儿,我女真男儿,十余岁能搏杀虎豹者,不可计数,金弹子如今十八岁有余,早已是成丁,你且放手去战。”
  金弹子一阵风去取了披挂兵刃,不多时,骑一匹黑马呼啸而回,头戴镔铁盔,身披驼皮甲,手上两个大锤,尺寸异常惊人,便如两口酒缸一般!
  史文恭先还好整以暇,及见他双锤,不由大吃一惊:“这两个锤子,若不是空心,怕不有百十斤分量?这个少年,当真小看不得。”
  便听金弹子一声雷霆般炸喝:“你没杀我父亲,我今日也不杀你,你打了我父亲受伤,我也轻轻擂你一锤,教你床上躺几年吧!”
  说罢一挟马腹,噌的一下蹿来,史文恭策马迎上前去,两个马未相交,文恭低呼一声,长戟递出,直刺金弹子咽喉,金弹子叫声“来得好!”左锤一掀,当的一声大响,将画戟磕开,这时两马愈近,金弹子右手一扬,大锤劈面扫来。
  锤还未至呢,一股子风压,呜的一下落来,只逼得史文恭双眼都难睁,大惊道:“这个小女真,力道如此之大,莫不是什么将星转世?”
  心中虽震惊,手下却是不乱,史文恭拧身挺臂,使一个“架海金梁”的式子,一瞬之间,马力、人力合而为一,口中高叫一声“开!”
  但听巨响震耳欲聋,旁观众人都不由皱眉捂耳,金弹子之力道千钧的一锤,竟被硬生生磕了开去。
  两马瞬间交错而过,金弹子晃了晃有些不适的臂膀,史文恭面如寒霜,虎口鲜血,渐渐染红了戟杆。
  两个各自带回马,四目相视,金弹子丑脸上浮现出一个野兽般的狞笑:“好本事,好本事,不枉我金弹子跟着师父苦练数年,今日胸中所学,正能够尽情施展也!”
  说罢一催战马,疾向史文恭冲来!
  这正是:莫笑女真无猛将,双锤怒起砸龙象。南国好汉力千钧,北境英豪气万丈。
  第351章 照夜玉狮旗杆岭
  史文恭见金弹子狂冲而至,面色愈发沉着,深吸一口气,攥紧画戟纵马迎上。
  粘罕已属力大之士,文恭凭借技巧打出爆发力,倒也未必输他。然而金弹子更加天生神力,气力之巨,远胜乃父,实已到了技巧难以企及的境界,所谓“一力降十会”,不外如是。
  然而方才两人交手两招,史文恭却已看出,金弹子毕竟年少,一身气力固然惊人,锤法传承亦见高明,却终是未至圆融无漏之境。
  武行之中,早有老论:锤棍之将,不可力敌。概因这等兵刃,非力大者难用。然而真正能以锤、棍威震天下的,历来也不为多,这是为何?便是若单凭气力驾驭兵刃,招式转换之间,难免失之滞顿。
  真正锤棍大家,必是以自家气力为基,再将兵器之惯性拿捏的通透明白,这才能运转如意、以至于浑然无间。
  在史文恭看来,金弹子至少数年之后,才能真正问鼎此等境界。
  而如今,只要想法应付其神力。
  转瞬间两马相交,金弹子暴喝出声,迎面便是一锤,史文恭右脚一磕马腹,战马瞬间横跳开去,放那一锤走空,金弹子身不由己往前微倾倒,史文恭闪电般一戟刺去,金弹子左锤探出,存心震飞他的兵刃,不料史文恭那戟收发由心,随即一收,纵马蹿至金弹子身后,横戟一扫,金弹子忙使个“龙抖尾”,挥锤后打,史文恭收戟,跳开再刺……
  两人这番交手,史文恭真个把一身杀法淋漓尽致施展,只见他:上控其兵,下控其马,腰为中枢,调和人马力相协,那匹马摇头摆尾,前蹿后跳,马上文恭一杆画戟神出鬼没,变幻莫测,金弹子空把大锤抡得呜呜风响,却连史文恭汗毛也难碰到。
  然而史文恭想要取胜,却也甚难,金弹子两口大锤,便似两个盾牌,微微移动,便遮护住老大面积,尤其蕴含巨力,史文恭实不愿同对方兵刃交击。
  这般一来,纵然以精妙招数造出破绽,一旦攻去,金弹子奋力一锤,什么招数也自破解了。
  两个翻翻滚滚打了三四十招,除了呼啸风声,马嘶蹄落之外,竟无一下金铁交击声传出。
  金、宋两边好汉,各自都看得惊呆。
  于金国众将而言,除普风和尚外,再无人看过这般精妙至毫颠的杀法。
  于曹操兄弟而言,亦从未见过史文恭这般恶战,这等战法,可谓把技巧运用到了极致,便似在百丈高山上走钢丝一般,看着高明无比,其实极耗精神,稍微不注意,便是全盘皆输。
  因此场中众人都看得目不转睛,连呼吸都不敢粗重了,生怕打扰场中的比试。
  这正是——
  观者如山神色惊,争锋各掷死生轻。
  唐初元霸重出世,汉末奉先又转生。
  锤若魔王思灭世,戟如怪蟒欲成精。
  男儿意气多慷慨。为报知音各奋兵!
  两个你来我往,一直战到七八十合上,都不由汗流气喘,忽然金弹子一锤击出,史文恭纵马一跳,不料金弹子的坐骑一声悲嘶,前蹄一软,望前便倒。
  金弹子重锤猛砸,那重心本就在前,这一跌猝不及防,当即被离鞍飞出,一张本就丑陋的面孔重重撞在地面,顿时血光溅射,一声没吭便即晕死。
  金国众将,连着皇帝阿骨打在内,齐声大叫“哎呀!不好了!”
  史文恭望他倒地,心中杀心猛地一炽:此子天赋惊人,今日若不杀他,将来再要杀他,却是千难万难!
  这当口,却听曹操高叫:“哎呀,不好,快快救人!这一场且算平局罢了。”
  史文恭这才回过神:若是下毒手,却是连累了兄弟们,罢了,日后若再相逢,我使出鬼哭枪,照样取他性命便是。
  当即下马,上前看视金弹子伤势,女真人中,几个和粘罕亲近的将帅亦奔了来,七手八脚救起金弹子,但见昏迷不醒,一个鼻子拍得平平无奇,满脸都是鲜血。
  阿骨打亲眼见了金弹子武力,岂忍失之?连忙教传御医前来看顾,几个御医匆匆赶来,上下检查一回,禀告道:“托陛下洪福,小郎君筋骨健壮,虽然摔塌了鼻梁,性命却是无碍,将养些日,又是好汉一条。”
  阿骨打听了放下心来,下令抬去医馆用心诊治。
  只可怜粘罕、金弹子父子,想于人前显个圣,却在医馆会了师。
  “噫!怎地不摔死这小鞑子!”阮小七低声抱怨,方才金弹子那等身手,看得他胆战心惊,心知这亏了场上是史文恭,若是换了自己,怕是两锤子便要了账。这等异族猛将,自是巴不得他一跤跌死。
  周通嘿嘿一笑,搂住阮小七咬耳朵道:“莫看这厮本事高超,有道是神通不敌天数,今番摔断了山根,败了运途,将来必然短命。”
  这时却见粘罕之父、国相完颜撒该,怒气冲冲上前,腰间战刀拔出,金弹子那匹马儿摔断了腿,正努力提起脑袋,希律律呼痛,被这老儿赶到近前,拽着马耳一刀,将偌大个马头劈下,口中怒骂道:“无用的畜牲,险些害了我孙性命!”
  曹操等人都是一震,这老儿六十也不止了,女真人本就显老,越发看着枯干苍老,不料仍有一刀斩落马头的气力,其族之悍,觑之可知。
  林冲摇头,低声道:“可惜一匹良马,哎,他那般兵刃,原本就难觅坐骑。”
  那个金弹子两口大锤,着实太过沉重,要不他堂堂粘罕之子,为何只穿皮甲上阵?便是因为兵器太重,欲尽量给马匹减负也。
  他那大锤发去收回,中间力道,何止千斤?却都是马儿四条长腿承担,只是今日战得太久,那马终究承受不住,看似是意外,其实却是必然。
  这便是坐骑对于武将的重要性。
  便如史文恭的白龙马“雪骕骦”,这匹马本是高俅所有,这个老贪官,身处太尉之尊,千挑万选弄得这匹宝马,本是图将来上阵靠它保命的,不料恶有恶报,死在林冲之手,史文恭却是手快收了此马,若非如此,以他今日近乎人马合一的打法,一般良驹,哪得这等灵性、本事?
  女真人长于马背,林冲能看得出来,他们也自看得出。
  阿骨打沉吟片刻,忽然道:“今日金弹子虽然未曾赢过大宋将军,但其本事,有目共睹,实乃我完颜家之骄儿也。他日后长成,兵刃说不定还要更重,若无一匹宝马,如何为国出力?朕那照夜玉狮子,且牵上来。”
  不多时,有马夫牵了一匹白马上前,那马儿往人前一站,众人看在眼里,都不由目露迷醉神色。
  只见那马,白如雪练,通体上下无一根杂毛,头至尾,长一丈有余,蹄至脊,高八尺开外,端的是一匹日行千里的绝世宝马,比之史文恭的雪骕骦,丝毫不弱分毫。
  阿骨打指着道:“这马儿才两岁多,宝马晚熟,朕尚不曾骑过,本待再养训一载,骑了去伐辽,如今想来,你众人也不会放朕冲锋陷阵,要这宝马,除了好看,再无别用,倒不如送给金弹子侄孙,算是赏他今日代父力战的一番孝心。撒该,你且替你孙儿收了。”
  完颜撒该眉开眼笑上前,牵住那马细看一回,笑道:“多谢陛下赏赐,金弹子那熊孩子,怕是要高兴疯了,待他伤势略好,让他自己入宫谢恩。”
  又细细打量那马,笑容愈盛:“此马虽然好极,但在陛下马厩中,过于养尊处优,却是少经了风霜。回头老臣叫人牵去旗杆岭下喂养,每日和马群跑动跑动才好。”
  他所言那个旗杆岭,乃是大金一个养马所在。
  阿骨打笑道:“既然给了你家孙儿,自然任你当爷爷的做主。”
  撒该牵了马去,阿骨打又看向史文恭,温言道:“你虽不是朕的臣子,然而在我宫中献武,一胜一平,手段本事,让我等眼界大开,岂可无赏?”
  他将史文恭上下一打量,笑道:“你这等猛将,赐你金银,不免小觑了你,然而朕观你之马,乃是难得宝马,腰中之剑,形制奇古,只怕也有来历,你那杆戟,我们女真人却使得少,甲胄而言,呵呵,女真铠甲,却不如你宋国精细……罢了,看你悬弓带箭,该也善射,朕当初大破耶律延禧时,他落荒而逃,佩弓失落,为我所得,就以辽帝之弓赏你罢!”
  此言一出,多少女真将帅一起动容,有人就不管不顾叫嚷起来:“陛下,这弓臣等求了多次,你都不给,如何轻飘飘赏了外人?”
  阿骨打面色一肃,喝道:“都住口!这员宋将,大败粘罕,金弹子那等奇才,也未曾讨了好去,朕如何不能赏他?你等若引以为耻,便当加倍发奋,立下大功,朕的好东西,悉由你们讨要!”
  众臣工见皇帝发怒,都低下头不语。曹操微微叹口气:好个阿骨打,一把弓送出,显得公平大度之余,更教自家众将知耻而后勇,当真是步步皆算。
  不多时,内侍取了那张辽帝遗弓,用个生漆大盘子捧着,来到史文恭面前,史文恭不由为难,看向曹操,曹操起身抱拳道:“陛下,如此宝弓,乃陛下功业之见证也,我等外臣,岂宜收取,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阿骨打眨了眨眼,下巴一抬,霸气四射:“武节度此言差矣,见证朕之功业者,上有天地,下有万民,岂在一弓?再者,契丹煞大国土,被我杀散,我如今煞是大皇帝也!朕口即开,天地尚须从我,岂有收回之理?”
  曹操苦笑一声,知道难逆其意,当下施礼道:“却是外臣失言,还请陛下勿怪。兄弟,陛下所赐,且谢而收之。”
  史文恭方点点头,高声道:“多谢陛下赐弓!”上前取弓在手,看也不看,便插在了弓袋里。
  阿骨打暗道:“这个武节度果真不凡,手下兄弟真个如臂使指一般!若是唤了别人,闻知此弓来历,岂有不观摩细看的?嗯,我倒不怕他几个战将勇武,只怕这等能收服众人之心的英豪!”
  他原本就看曹操非同等闲,如今戒心更胜,只是诸般情绪,不露于面,微微笑道:“好了,酒也喝了,比武也看了,看看天色渐晚,朕亦有些疲了,汝等……”
  阿骨打正要散了众人,忽然听得鸾铃声响,马蹄登登,好奇看去,却是一匹五花马,驮着一个女将,穿一身鱼鳞细铠,提一口细细长长的眉尖刀,自顾来到场中,开口道:“父皇,今日粘罕大哥,金蝉子贤侄先后失利,失了我国颜色,此事却由女儿而起,女儿不才,让父皇忧心,故此求父皇允肯,让女儿与宋将一战,赢回我国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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