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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0节

  “你俩晚上有事吗?”
  刚回来的郭琎,和正准备锁房门的柴车,听了这话,先是短暂地面面相觑,随后就是齐齐摇头。
  开玩笑,国师既然这么问了,那有事也得没事啊。
  “回屋里换衣服。”
  衙门的值房里都是标配衣柜的,里面自然有可供替换的便服和备用的官服.额外提一句,官服除了朝廷提供的,其他都得自己花钱置办,所以有的官员只能租官服。
  三人各自换了身普通士子的衣服,头戴四方巾,又裹了层棉围巾。
  四方巾,亦名“方巾”,是明初符合官方颁行标准的一种方形软帽,为职官、儒士所戴的便帽,以黑色纱罗制成,其形四角皆方,颇为流行。
  之所以流行,除了这种帽子模样还算不错以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明初服饰规定严格,执行的也严格,而戴四方巾这种巾帽,服装可随便穿着,没有那么死板。
  至于围巾,尤其是男性围巾,倒还真是最近的风潮,看样子朝廷也不打算单独出一个对围巾的专项规定,所以也日渐流行了起来。
  围巾这玩意在华夏古代早已有之,叫法很多,关于围巾的各种叫法有“风领”、“项帕”、“拥项”、“围脖”、“回脖”等等,但基本都是女性向的用品,直到现在江南棉纺织业的大规模兴起,又保暖又体面的棉质围巾以市民们能够接受的价格出现以后,便愈发被社会所接受了。
  “拉起来,把嘴巴鼻子遮住。”
  姜星火示意两人跟他一样,用围巾把自己的下半张脸捂得严实一点,姜星火的意思自然是让他们注意保暖,但两人却以为是避免让他们被人认出来。
  见姜星火出值房的门了也没说去哪,郭琎和柴车也不问,就是一路在研究这围巾怎么能捂得严实一点的同时,不影响他们的呼吸。
  “走吧。”
  直到离开衙门上了马车,姜星火才让王斌带他们往秦淮河的方向走,解释道:“咱们现在的身份是落第的举子,记住了吗?”
  经济方面关于四脚帐、宝钞、钱庄这些事情,姜星火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查,今晚便是带着这两个小弟了解一下最近大明士林间和市井间的变化了。
  不多时,马车便停在了一处茶楼前。
  王斌掀开帘子请他们下车,随后就不管了,安全方面自然有几名作寻常打扮的武士已经跟了进去,既然是随机挑选的地点,姜星火又明确表示不要消费标准太高,那么自然是不会出意外的.后面的马车里还塞了好几个壮汉呢,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里面的护卫支撑片刻,后援就到了,而且秦淮河沿线,是五城兵马司的重点巡视区域,巡逻的兵丁到处都是。
  虽然姜星火三人是寻常举子打扮,而且同行的人并未跟他们同时出现,但门口的迎客小厮却并未怠慢,搭着毛巾,恭敬地将姜星火三人送进茶楼内。
  选大堂还是雅座,倒也没有诱导安排的意思,任凭三人自选。
  姜星火坐在靠窗边的位置上,招手喊伙计过来点菜。
  伙计殷勤地应声而来:“几位公子需要什么?”
  “先上几碟小菜,再来一壶酒。”
  当伙计摸出菜单的时候,三人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姜星火摸了摸腰间,显然,他是没有带钱这个习惯的。
  郭琎也摸了摸衣袖,他倒是带钱,但他换衣服了,荷包没换过来。
  柴车见状,默默地承担了一切。
  也不知道是很入戏,还是确实没啥钱,总之,柴车从荷包里掏钱的时候,隐约有几分嘴角抽搐的意味。
  但是既然柴车适时地掏出了几十个大子放桌上,伙计眼睛登时亮堂了许多,连忙问道:“好嘞,几位公子要什么酒?”
  小菜之类的,大众口味比较一致,就算有个别不喜欢吃的,一般读书人也都不会计较,伙计自然可以给他们随便上,但酒就不一样了,口味差异太大,随便上给上错了,那理论起来不仅说不清,而且伙计背负的责任很大。
  以前也不是没有人让随便上,结果上了以后不知道是价格不满意还是口味不满意,最后又闹的大了,惹来老板认赔了事,毕竟对于这种茶楼来说,只要不是很过分的事情,那么为了不影响人气和营业,都会选择息事宁人的。
  “最近什么酒水卖得好?”
  伙计笑容满面:“自然是白酒了,只不过有点烈,不知道几位公子喝不喝得惯。”
  “白酒都有什么种类?”
  “仙家酿、白云泉、南烧酒、荡口子、消肠断这种类齐全着呢。”
  “那就给我们拿一壶白云泉吧。”
  “好嘞,几位公子稍候片刻。”
  不过也是,其实姜星火想想就知道为什么最近白酒卖得好了,虽然白酒以前不太受欢迎,属于是底层河工用来御寒的,但是经过工坊加工处理后,味道就好很多了,也没有那么烈,更容易被大众所接受,而且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在大明,其他酒水也不是很好搞到。
  在现在的大明自然不禁止私人酿酒,甚至上至勋贵朱门,下至民间大户,都有互相攀比谁家自酿酒水更好的风俗,但这种私家酒,跟市面上流通的酒还是不一样的。
  “知道为什么白酒卖得好吗?”
  从下面揭开围巾,磕着端上来的瓜子,姜星火问道。
  柴车想了想,说道:“跟酒税有关系?”
  “对。”
  “洪武开国的时候,酒税政策跟现在不一样,这个你们知道吧?”
  这里其实有个说法,相比宋朝酒税占到全年总收入约十分之一,和元代酒税占到总收入约七分之一,明朝的酒税在赋税占比中的比例相当低,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因为洪武开国的时候,为了避免消耗粮食,是严格执行禁酒的。
  一般传统酿酒都是“以曲定酒”,也就是说酒曲是酿酒的关键,譬如宋元,都是通过官方制曲以及对曲榷酤征税,从而收取酒类专营商品税,而老朱也是这个思路,通过限制酒曲原材料来避免粮食被消耗在酿酒中,以至于富人每日饮酒、穷人食不果腹。
  郭琎回忆道:“太祖高皇帝彼时下旨:余自创业江左十有二年,德薄才菲,惧弗胜任,但以军国之费,不免科征于民,而吾民效顺,乐于输赋,固为可喜,然竭力畎亩,所出有限,而取之过重,心甚悯焉,故凡有益于民者,必力行而又申告之。
  以民间造酒醴,糜费米麦,故行禁酒之令,今春米麦价稍平,予以为颇有益于民,然不塞其源而欲遏其流不可也,其令农民今岁无得种糯,以塞造酒之源,欲使五谷丰积而价平,吾民得所养,以乐其生,庶几养民之实也。”
  老朱的圣旨,一如既往的实在,从自身出发,把禁酒的来龙去脉给百姓讲的清清楚楚,可谓是语重心长。
  实际上,老朱这个想法是好的,但是实践效果想都不用想,肯定是不太行,任何时代,官方禁酒基本上都是越禁越多。
  甚至还有一件事,被记录进了《明史》的胡大海列传里,“初,太祖克婺州,禁酿酒。大海子首犯之。太祖怒,欲行法。时大海方征越,都事王恺请勿诛,以安大海心。太祖曰:‘宁可使大海叛我,不可使我法不行’。竟手刃之。及关住复被杀,大海遂无后。”
  这段记载的真实性,是存疑的,但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来,老朱禁酒的态度相当坚决。
  姜星火揭开围巾,尝了一筷子刚端上来的热菜,说道。
  “实际上,随着农业生产的恢复,考虑到民间大量的反对声音以及屡禁不止的私下贩卖,大明又不会因为酿酒的这点粮食而造成饥荒,禁酒令确实没有继续维持下去的必要,于是太祖高皇帝就废除了开国时候的禁酒令,但同时不再进行酒类专营,也就是榷酤制和买扑制,酒曲征税的话,每块酒曲大致征收才100文而已这就造成了酒业极为发达,不仅城池酒楼酒肆林立,就连乡镇村落酿酒作坊和烧锅也是遍布。”
  这个是有说法的,洪武二十七年,老朱认为海内太平,思与民偕乐,于是命工部建十酒楼于江东门外,有鹤鸣、醉仙、讴歌、鼓腹、来宾等名,诏赐文武百官钞,命宴于醉仙楼,这些官营的大酒楼,现在都经营的相当不错,是官员富商们高端宴会的首选。
  “而白酒的酒曲,比米酒的酒曲要便宜的多,估摸着每块酒曲可能也就十几文。”
  这是因为,米酒的酒曲主要用于酿造米酒和黄酒,通常采用稻米、糯米等为原料,白酒的酒曲采用的原料则主要为小麦,在大明,稻米、糯米的价格,是高于小麦的,而且糯米的价格,更是比稻米还要高得多,偏偏好酒的酒曲,基本都是要用糯米的。
  因此,如果是私家酿酒,那么酒曲的征税,自然可以忽略不计,毕竟产量小。
  但对于大的酒场来说,在按规定交税的同时,肯定是要尽量多赚钱的,所以白酒交的酒曲税,就远低于米酒和黄酒。
  如今百姓能够接受白酒,那么酒场自然会加大力度生产白酒,虽然卖的便宜,但交的税要少得多,薄利多销总有得赚,还能打入“下沉市场”。
  郭琎和柴车,看着桌子上的菜,有点着急,可国师之前的命令实在是有点奇怪。
  柴车问道:“我们能把围巾摘了吗?”
  姜星火一愣,只道:
  “摘啊,也没人认识(你们)。”
  “.”
  姜星火不是很饿,他出来的目的也不是吃喝,所以看着他俩喝酒吃菜,自己浏览着菜单。
  菜单上的酒类确实不少,葡萄酒、梨酒、枣酒、蜜酒、树汁酒、椰浆酒,除了北方常见的马奶酒这里没有以外,基本上市面上该有的都有了。
  “所以,您觉得酒税,其实有搞头?”
  又吃了两口,郭琎才回过味来。
  姜星火笑了笑,说:“看情况。”
  老朱的很多制度,在姜星火看来,都有矫枉过正的嫌疑,或者说,过于理想化了。
  实际上,不管是在什么时代,重要的专营商品,由国家进行征税,都是没问题的。
  老朱只看到了宋元时期商品专营榷税的危害,却并没有意识到,对于国家经济,尤其是大明这种在不断发展的经济体而言,这些专营商品所能带来的利益。
  其实说的不好听点,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大明为什么会灭亡?原因很多,但归根到底其实就是两个字,没钱。
  大明要是有钱,就不需要加“三饷”从贫苦农民头上刮油水,就不会导致“为了镇压农民起义加税而导致更多农民起义”的恶性循环。
  为什么李自成可以输很多次,孙传庭一次也输不起?原因就在这里了。
  不过是否要重新恢复酒类的商品专营税,这件事情,还在姜星火的考虑中。
  利弊其实也很清晰,恢复的利处的话,那就是每年财政收入能多一笔钱,弊处的话,民间的酒类经营肯定会遭到打击,还会带来私贩酒水的问题,增加监管成本。
  这种选项,属于可选可不选,全看未来有没有这个财政需要。
  如果财政紧张,那恢复酒类专营税也就恢复了,民间肯定不乐意,但阻力也不会太大。
  就在这时,茶楼里又来了一群读书人,姜星火默默地把自己的围巾拉了上去。
  之所以选择这种消费水平不高不低的茶楼,而不是消费水平更高的酒楼,就是因为读书人,一般都是有点消费能力,但消费能力又不是那么高的,自身没有太多收入,主要靠家里供给。
  所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父母打钱”,大抵如此。
  因此,如果不是那种打肿脸充胖子或者确实是家里有实力的富哥,肯定不会选择鹤鸣、醉仙这种工部官营大酒楼,聚会大多选择在相对幽静、消费不算高的茶楼。
  毕竟茶楼跟酒楼的区别,并不在于“茶楼有没有酒,酒楼有没有茶”。
  如果消费层级再低一些,那就是寻常市井百姓比较热衷的酒肆了,那里会相对吵闹、混乱一些,到处都有“五魁首啊六六六”的行酒令声音,士子一般不喜欢去这种地方。
  所以说,想要大概了解一下士林间的思想动态与民间的情况,那么在茶楼里坐会儿,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出意外,在可供选择位置有限的情况下,这群士子选择了靠窗的这片区域,也就是姜星火他们的邻桌。
  “速度快点,待客的时辰要紧。”
  临桌出手显然很大方,掏钱的士子摆了摆手,让伙计退下。
  伙计乐颠颠拿了钱跑去厨房催促了,不过片刻功夫,伙计便捧着托盘上菜了,热腾腾的小蒸笼、小米粥等吃食摆满了一整张桌子,姜星火扫了一眼,确定这里卖的菜式果然和后世的差不太远。
  而且,味道很香。
  隔壁桌的士子这才动筷子夹了块豆腐,细嚼慢咽了一番。
  末了,又夹了一块糖醋鱼。
  “这边的倒是简单。”
  有人状若无意地提醒。
  闻言,他们顿时明白了意思。
  看了看姜星火这桌,就三个冷碟,两个热菜,再加上一壶酒,若是正经地吃顿晚饭,显然是不够的。
  再加上三人衣着虽然不算寒酸,但也称不上有多讲究,所以天然地就认为,这桌应该都是寒门学子,家境贫苦,来这儿消费,也仅仅是维持一个最低标准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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