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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2节

  孔希路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眉头微微蹙紧。
  “难道,他真的想撬开《有命论》这块地基?”
  须知道,《有命论》作为理学继承自原始儒学的基础观点之一,可以说是北宋五子给理学这座大厦,从老宅上挖出来的地基,这是根本、本源的东西,是万万不能轻易挪动的,连一丝一毫都不能。
  而孔希路正是因为知道这个东西,几乎是成为了万世不变的定理,所以才从见到姜星火的那一剎那,就以此为主线,展开了两人之间的交锋。
  可如果.这是错的呢?
  一个荒诞的念头从孔希路的脑海中闪现出来。
  “不可能!”
  孔希路在心底摇了摇头,默念道。
  在他看来,自己在读二程的著作的时候,每一句话每一段文献,都是千锤百链出来的宝贵财富,更别说,在《有命论》相关内容中的各种批注。
  事实上,二程之所以要这么来解孔子的“知命”,是因为二程忧心如果不这么解,那么正常语序的解法,会让人以为“知命”是一个独立的过程。
  同样用公式来描述,那就是:
  《有命论》正常解题法:
  (穷理+工夫)+(尽性+工夫)≠知天命=有命+工夫
  不需要穷理,不需要尽性,直接找“知天命”的工夫,练好了就能“以至于命”这样的提法,二程认为这会让人误以为知天命是独立的工夫,但实际上,在理学的思维框架里,知天命这件事实在是太宏大,宏大到无处着力,无从下脚就仿佛,我说我现在要左脚踩右脚上天一样。
  但理学是什么?
  理学是一门在数百年间经由无数华夏最顶级的学者,以“北宋五子”为代表,穷其一生之力,在原始儒学构架上,吸收了《易经》等思想,通过缝合式的断章取义,不断自我解释、叠代,最终构筑出的完整的理论大厦。
  这座理论大厦,恢宏精美,除了确实最顶端有几块砖还没填上以外,从整体来看,是无懈可击,是绝对可以自圆其说的。
  所以,理学绝不提倡从一楼直升十八楼,不主张顿悟,而是通过诸如《有命论》《志气说》《理气论》《本体论》《心性论》《工夫论》等种种分支学说,来不断构筑出一个有不同台阶的上升系统。
  当理解了理学的结构本质,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二程不主张能直接通过某种类似于“悟道”的方式,来达到顶峰的“知天命”。
  同样也就理解了,为什么在孔希路看来,二程的《有命论》绝对是没有错误的。
  不是孔希路笨到读句子都猜不出来,是不是还有另一种解法,而是另一种解法,在理学范围内,是不被允许的。
  这些东西,早已深深烙印进了孔希路的灵魂深处。
  但姜星火既然敢拿这个例子来驳斥自己,就足以证明他确实是知晓理学的根基,那么,他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自己的理论中找出反对的理由。
  可如果.他真的是找到反对的理由,并将之呈现在世人面前,岂不是
  一瞬间,忽然想到了什么,孔希路觉得脖颈后有些发凉。
  “《有命论》乃是理学根基之所在,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质疑的,你若是不懂,今日便到此为止吧。”孔希路强压住心底的一丝慌乱,冷静地回应道:“更别谈,你还拿伊川先生的例子来讲,伊川已经说的清楚,何须你来再置喙什么?”
  “莫急,且听我慢慢道来。”
  喷完人心底痛快了之后,姜星火也有了跟他慢慢辩经的兴趣。
  跟一刀把人脑袋剁下来不同,击溃敌人脑子里的信仰,才是他更感兴趣的事情。
  姜星火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在理则须穷,性则须尽,命则不可言穷与尽,只是至于合也。横渠昔尝警命是源,穷理与尽性如穿渠引源,然则渠是两物,后来此议必改来.这也是伊川所言吧?”
  孔希路心头一沉,果然如此!
  对方是真的下了大工夫,有备而来的!
  这里便是要说,北宋五子的学问确实在时间线上有明显的先后继承关系,在理学的不同领域也做出了奠基性的贡献,但是只要是人,对于同一个问题的解释,必然可能会有不同的看法和定义,北宋五子也不例外所以在这个时代的明儒看来,有些争议性的问题,已经有了更好、更完美的解释,但是有一些,却不尽然。
  譬如张载,嗯,就是说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那个张载,他在《有命论》上,就有一点点跟二程不一样的见解。
  当然了,如果姜星火仅仅拿张载的东西出来,也不过是拾人牙慧,能反驳的东西有的是,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但是孔希路看着姜星火手里啃了一半的桃子,却是莫名地眼皮一跳。
  可无论如何,眼下是不能有任何神色流露的,只能静待姜星火出招。
  姜星火顿了顿,道:
  “穷理尽性,然后至于命。
  尽人物之性,然后耳顺。
  老而安死,然后不梦周公。”
  在一旁听着的黄信似乎也想到了什么,他脱口而出道:“洛阳之辩!”
  李至刚也随之恍然。
  宋朝时,理学的学派里,有两大分支,其一是张载为代表的关学,其二是二程为代表的洛学。
  洛阳之辩,正是理学这两大学派的巅峰辩论,主要论点集中在“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礼仪教化”、“井田制”三个方面。
  姜星火笑道:“横渠先生有言,伊川解‘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只穷理便是至于命’。便所谓‘亦是失于太快,此义尽有次序。须是穷理,便能尽得之性,则推类又尽人之性;既尽得人之性,须是并万物之性齐尽得,如此然后至于天道也。其间煞有事,岂有当下理会了?学者须是穷理为先,如此则方有学。今言知命与至于命尽有近远,岂可以知便谓之至也?”
  这里说个题外话,明明是二程,为何两人开口闭口都是‘伊川(程颐)’?
  这便是说,二程师承周敦颐,而二程的洛学,其实是后世儒家思想史后半段的源头所在。
  南渡之后,程颐的理论,由朱熹完成,世称程朱理学;程颢的理论,则由陆九渊发展,至明代王阳明完成,世称陆王心学。
  在二程时代,尚未分辨为理学和心学两大学派,仅呈现为二程兄弟间学术趣旨的某些不同,到了南宋朱熹与陆九渊的思想大论战,遂使两大学派形成,成为当世知识社会中最为突出的不同依归。
  而在眼下的明初,明儒们学的都是“程颐-朱熹”的这一套理学,所以提及二程,自然多是程颐。
  回归正题,姜星火所言,其实是张载对于《有命论》的另一种解题思路。
  三种解题法还是用公式来表述方便理解:
  1《有命论》二程解题法:穷理=尽性=知天命,实操难度:穷理>尽性>知天命
  2《有命论》正常解题法:(穷理+工夫)+(尽性+工夫)≠知天命=有命+工夫
  3《有命论》张载解题法:穷理→尽自己性→尽人类性→尽万物性→知天命
  在张载的著作《横渠易说》里面,对此就说的清楚。
  “穷理亦当有渐,见物多,穷理多,从此就约,尽人之性尽物之性。天下之理无穷,立天理乃各有区处,穷理尽性,言性已是近人言也。既穷物理,又尽人性,然后至于命,命则又就已而言之也。”
  这里面也延伸出了张载和二程不同的《格物论》,张载主张从穷一物之理到穷多物之理,二程主张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物,积习既多,然后脱然自有贯通处嗯,王阳明就是这么格竹子格到吐血的。
  不过今日姜星火与孔希路辩经的重点不是《格物论》而是前置的《有命论》。
  孔希路开口道:“洛阳之辩已有公论,穷理尽性知天命实乃一体,你便是生穿硬凿,道理依旧是这个道理。”
  “果真如此?”
  姜星火笑意吟吟地看着他,似乎就在等他说这句话。
  “孔子称颜渊曰: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
  孔希路闻言,脸色一变,几滴冷汗,从他的脊背上滑落了下来。
  聪明如他,当然明白了姜星火这句话的意思。
  坏了,真被他找到了!
  而且,还不是断章取义,是正正经经的孔子原话。
  片刻,姜星火才开口问道:“既然横渠先生说的你不认,那你祖宗说的,可还认?”
  “这是什么意思?”
  纪纲蹙眉小声问李至刚道。
  李至刚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多琢磨了几息,方才回过味来。
  “表面意思是孔子说他只看到了颜回的进步,从来没看到颜回的停止但若是结合《有命论》里‘穷理尽性知天命’的解法争议,那就成了圣人的天理和天命,到底是学而知者,还是生而知者?”
  如果以后世人的视角来看,这算个什么问题?
  直接回答,这世界上就没有圣人,孔夫子也是学习来的,不就完事了?
  但把这个问题放在明初,放在理学,放在诏狱里的此时此刻来看,这就是个很重要的问题。
  颜回是不是圣人?
  是,封为复圣,陪祭于孔庙,谁敢说他不是圣人?
  那么二程的解题法,就被姜星火找到了一个巨大的漏洞。
  也就是说,如果穷理尽性知天命是一体的,那么为什么圣人颜回,按理说已经应该知天命,已经尽性的圣人,在孔子嘴里,还在进步,还没有停止?
  没有停止,就意味着没有到“穷理”的极限。
  而圣人,在如今的定义里,一定是通晓天命,已经是尽全人性的。
  这就出现了巨大的、不可解释的矛盾。
  穷理≠尽性=知天命
  ——二程的解题法,被姜星火证伪了!
  这也是程朱理学缝合过多的弊端之一,缝合的东西终究是缝合的,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当遇到《论语》明确的、不可和稀泥的原句的时候,就解释不通了。
  其实大家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心知肚明。
  孔子不是圣人颜回不是圣人,世界上没有圣人,没有生而知之者,道理不可能穷尽,人性不可能尽全,天命不可能知晓。
  孔希路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同时“穷理、尽性、知天命”,三个项目同时达到100%状态的圣人吗?
  未必不知道只是不愿意,也不能承认而已。
  因为孔希路要是这么回答,那他就彻底输了,不仅仅是输了辩经,而是输了他所拥有的一切.身份、地位、名望、荣耀。
  孔希路他的身份,是圣人之后,这是他一辈子抹不掉也不可能抹的标签,是他的立身之本,可如果圣人从理论上不存在,他是个什么东西?
  孔希路学的,是程朱理学,如果他这么回答,那么就在亲口承认程朱理学里面地基级别的《有命论》,是错的。
  《有命论》如果错了,会引发什么后果?
  为了“穷理”而进行的“格物致知”,也就是《格物论》,也从根子上错了。
  《格物论》错了,那么程朱理学的《理气论》,以及重要的“理一分殊”定律,也一并要被动摇。
  基础不牢,地动山摇,莫过于此。
  眼见着整座理学大厦都有动摇的风险,汗水从孔希路的额头大滴大滴的滑下,模糊了他的眼睛,迷蒙了他的心神,让他的呼吸都沉重起来。
  “怎么,哑巴了?”
  姜星火挑了挑眉,笑吟吟道:“莫不是你觉得颜回不是圣人?那么你告诉我,谁是圣人?圣人又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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