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6节
朱见深额头上的汗越冒越多,显然有些着急。
他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自打他接受教育开始,头等大事被教的,就是一个孝字。
皇帝这个问题,显然触及到了他的知识盲区,因此他一时之间,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大伴梁永,却见这位大伴果然飞快的对他摆了个手势,于是,朱见深期期艾艾的道。
“回皇叔父,侄臣觉得,该给端静皇后。”
这话一出,在场的气氛略略松了松,但是,一众大臣脸上的愁色却越来越重。
因为按照刚刚皇帝的架势,恐怕接下来就该问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有些话,答桉好说,但是,更重要的却是解释,就算是小太子一时之间,能够蒙对答桉,可要让他说出其中的道理来,却无疑是不可能的。
但是,让他们大感意外的是,听了这句话,原本一直脸色平静的皇帝,神色却突然沉了下来,望着太子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危险。
然而,虽然如此,可皇帝却并未让太子解释原因,而是沉默了片刻,更进一步问道。
“那如果说,你母妃已经命人将其取走,你要如何,遣人去你母妃宫中抢回来吗?”
相较于前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明显更加尖锐和极端。
这是要逼着太子在礼制和孝道之间,做一个选择啊……
在场的众臣心中念头纷纷,有些在担忧太子殿下该如何作答,有些却在忧虑,皇帝突然驾临,说了这么一番话,到底是何用意。
与此同时,站在殿中的朱见深,这次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选了。
虽然刚刚在梁永的示意下,他选了钱皇后,但是,真要说有多么坚定,却是未必。
此刻皇帝的话越问越明白,朱见深又毕竟是长在宫中,别说他不笨,就算是真的愚笨,在宫中这么多年,他也不会不明白,皇帝说的这个办法,是违背孝道的。
不过,和殿中群臣心思纷乱不同的是,朱见深毕竟是孩子,虽脑袋懵懵的想不明白,可却因不晓得这背后的复杂深意,反倒只是有些垂头丧气而已。
想了半天,他低下头,道。
“皇叔父,侄臣不知道……”
这幅架势,明显是已经准备挨骂了。
但是,对于殿中的诸臣来说,却也不失为一个好答桉,既然怎么选都错,那么不选,也未尝不是上策。
就在他们也以为,皇帝会趁此机会,训斥一番的时候,却不曾想,皇帝对此却并不置评,而是转而问道。
“朕听太子方才说,俞卿之所以从金屋藏娇,讲到刘荣被废,是因太子所问?”
朱见深神色仍旧有些害怕,但还是乖乖的点了点头。
于是,朱祁玉继续问道。
“如此说来,太子可是在害怕,自己有一日会像刘荣一样被废黜?”
话音落下,在场所有人连呼吸都停了半拍。
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皇帝竟然会如此直接的问出这句话,要知道,这句话一出,无论结果如何,朝堂之上,都必然会掀起轩然大波。
所以,皇帝此来,到底是想做什么?
朱见深没有说话,这是他第一次,面对君父的问话,没有答话,小小的孩子,却显露出和年龄并不相符的成熟。
答桉已经不言自明,大殿当中寂静无声,但是,所有人的心中,此刻却已经是波涛汹涌。
片刻之后,小太子口气中隐隐带着哭腔,说话也磕磕绊绊的,道。
“皇叔父,侄臣听先生们的话,听皇祖母的话,听父皇的话,听您的话,善……善修德政,友爱亲族,您不要废了侄臣,好不好……”
即便是太子,可毕竟只是一个稚龄幼童,面对这样的压力,朱见深能够坚持到现在已是不易。
原本他这段日子,就因为身边的人各种私下议论,心中惊惧不已,结果今日,突然承受如此压力,岂有不崩溃的道理?
不过,小太子这么一哭,倒是给了其他东宫属臣机会,他们纷纷跪倒在地,先后开口,道。
“陛下……”
虽然并未多说,但是殿内的气氛,却因此变得无比怪异起来。
见此状况,朱祁玉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绕过面前的桌桉,在朱见深的面前站定,紧接着,他屈膝弯腰,让自己的得以直视朱见深的眼睛,道。
“太子,你看着朕。”
口气认真,也让小太子渐渐平复了心绪,抬头二人目光相对。
随后,朱祁玉道。
“你知道,朕为何要问你这些话吗?”
朱见深摇了摇头,乖巧中隐隐透着畏惧,看着让人有些心疼。
但是,朱祁玉却并未所动,而是继续问道。
“还记得上次出宫,皇叔父怎么教你的吗?”
时间有些久远,小太子想了半天,才小心的道。
“记得,皇叔父说,这世上的很多礼仪规矩,都是前人积累下来的经验,所以,哪怕不喜欢,也要照着做。”
朱祁玉的脸上,终于浮起一丝笑容,道。
“说得好,看来,朕的教导你时常记在心中,可光记着是不够的,要身体力行,学而用之。”
“朕刚刚问了你很多问题,你都答的很好,但是最后两个问题,你没答上来,这两个问题很难,很多的人都弄不清楚,但是太子你要记住,这世上多的是繁难复杂之事,可是无论事情再复杂,只要把握本心,便皆可迎刃而解。”
“刚刚这两个问题虽难,但是答桉,就在你刚刚的话里头……”
第1079章 隐患
这话说的有些难懂,小太子皱眉想了许久,也难明白,于是,他咬着下唇,虽然怯怯,但是还是道。
“皇叔父,侄臣不懂……”
说话时,朱见深有些垂头丧气,但是,相较于刚刚的惊惧害怕,这个时候他的情绪已经平复了许多。
见此状况,朱祁钰直起身来,重新坐下,随后方开口道。
“规矩礼法,约束人心,所有人都要守。”
“天下万民要守,文武百官要守,你这个太子要守,朕这个皇帝,也要守!”
“朕问你,刚刚你之所以犹豫,是不是因为,周氏是伱生身之母,哪怕有一日你贵为天子,可若闯宫夺物,亦是有失孝道之举?”
朱见深点了点头,仍然懵懵懂懂的。
不过,一旁的俞士悦却已经察觉到了什么,皇帝此举,明显是在教导太子。
但是……心中默默的叹了口气,俞士悦隐隐有些担忧,这样的方式,是否有些不妥,别的不说,今日的场景若是传扬出去,朝中难免会有流言非议,或许陛下是好意,但是这么做,可若被有心之人利用……
这边俞士悦一阵发愁,另一边朱祁钰却没空管他,看着面前有些不知所措的小太子,他开口道。
“你并没有想错,若你真的闯宫夺物,那么,的确是不孝,可若你置之不理,那便是纵容后宫跋扈,孝道与法度,如何得兼?”
“答案便在尊卑规矩上头,朕方才问你,若真的三宫并立,当以谁为尊,便是此意。”
“你既知当以端静皇后为尊,那么后宫诸事,自当由端静皇后主理,你只需将事情情由禀明,交由端静皇后处置,那么自可保全孝道与法度。”
“但关键是,不可因偏私之心,而废规矩法度!”
“帝王之心,切忌肆意,一者有偏私之意,便难为天下垂范,你可记住了?”
这番道理,对于朱见深来说,明显还是有些晦涩,但是小太子的优点就是听话。
努力的把话记在心里,点了点头,道。
“侄臣记住了。”
见此状况,朱祁钰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扫了一眼在场的群臣,然后目光方落在朱见深的身上,继续道。
“至于废立之事,近来京中诸多流言,东宫必定也有所闻,不过太子你只需谨记,如朕方才所言,规矩法度所有人皆需遵守,储君废立,自有礼法约束,非一人之心可定,太子合礼法,则国本固矣,无人可以动摇,不合礼法,自当遵循礼法再立。”
“所以,你不必多思多想自己是否会被废立,只需常怀恭谨之心,守体统法度便是。”
说罢之后,朱祁钰没有再继续多留,便离开了清宁宫,留下小太子一个人站在原地,眨巴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与此同时,东宫的其他属官,神色却是各不一样,同样不知道心中念头如何……
这么多人在场,消息肯定是瞒不住的,短短半天的时间,东宫中发生的事情,就传到了朝堂上并且迅速发酵。
如俞士悦所料,数日之内,朝野上下,便出现了各种猜测与流言,有些人觉得,皇帝此举,是为京中近来因嫡子降生而产生的动摇储位的流言的回击,再次表达自己遵循礼法,并无更动储位之意,而且,皇帝亲临清宁宫,教导太子治国之道,恰恰说明帝心稳固,对太子宠信仍旧。
但是,也有些人持相反的观点,觉得皇帝此举是在试探朝野上下,对于废立之事的态度,否则的话,不会在嫡子降生之后,先是有种种恩赏之举,随后,又无端在清宁宫提起废立之事,甚至于,他们提出了一个有力的观点,那就是,虽然皇帝最后仍然表示不会动摇储本,但是,说法上已经和最初册立太子时大相径庭。
要知道,虽然当初册立太子的时候,皇帝仅仅只是在小范围内做了承诺,但是毕竟有那么多的大臣见证,所以朝野上下尽知,皇帝的原话说的很清楚,错非太子无德,否则绝不轻言废立。
可如今皇帝这次的表态,却明显和当初有所不同,所谓合礼法则立,不合礼法则废,这中间的意思,可着实是十分耐人寻味。
前者的标准很清晰,看的就是太子的德行,可是后者就不一样了,所谓礼法,本质上还是要人来解释。
如今天家的关系一团乱麻,太子殿下虽是太上皇之子,但是承继的事当今圣上法统,而如今皇帝有嫡子出生,而太子只是庶长子,这礼法到底合不合,可就有得争了。
因此,一时之间,朝野上下,两种截然相反的看法纷然而起,更有不少御史,直接上疏皇帝,劝谏皇帝不可动摇储本。
至于面对着这样的舆论风潮,皇帝的态度嘛……
“陛下口谕,储君本天家事,朕至清宁宫,乃为教导太子治国之道,然朝中却有居心叵测之辈,臆测朕有动摇储本之意,邀名买直,上疏犯上,此诚奸人也。”
“科道御史奏事之例,朕已有前旨,今仍有官员忤逆朕意,无端臆测,借风闻奏事之名,行沽名钓誉之事,非议天家,朕实难容之,着命锦衣卫将御史周文,邵安,黄瀚,给事中何远,兵部员外郎王澄,太仆寺丞杨博等六人锁拿下狱,详加审讯。”
怀恩抱着拂尘,站在几个内阁大臣的对面,一丝不苟的认真说着圣谕。
然则,这番话的内容,却是让在场的内阁大臣们个个都心惊不已,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天子竟然玩真的?
尽管上一次科道改革,已经有明旨降斥,非在执掌以内,诸司官员不得上明疏参奏宫中事务,但是,这一次毕竟是涉及到储君,既是天家事,也是国家事,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能算是干预天家事务,可是,谁能想到,天子的处置,来的如此雷霆之势。
踌躇片刻,王翺开口问道。
“怀公公,这……已无转圜之机了吗?”
按理来说,这个时候,他们应该进宫去劝谏,但是,这件事情涉及东宫,而且,从天子口谕当中便可看出其坚定之意,所以,犹豫再三,他们也只能先从怀恩这里探探口风。
而怀恩显然也早预料到了会有此问,道。
“咱家来时,陛下已经宣了锦衣卫卢指挥使觐见,怕是此刻,已经到了宫中,诸位老大人,科道御史僭越参奏天家之事,已非首次,上次为边境之事,有人越权参奏,陛下已有严惩,如今旧事重演,陛下岂有不怒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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