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节

  月郤恼极, 本想直接甩开她的手。
  但对上那双恍惚迷乱的眼眸,到底没狠下心。
  无端想起她身亡那日。
  天降大雪。
  府中湖水结了厚冰,又覆上白茫茫冷雪。冻得鸟雀无影, 却被她生生凿出洞。僵硬的冷尸漂浮在冰下, 直至被捞起时都没阖眼。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母亲的恸哭, 眼下也如钢针般戳散他的怒火。
  也不奇怪。
  这一百多年来, 她几乎一直是伶仃一人。
  她死时, 魂魄在府中徘徊了一夜。后被悲痛欲绝的母亲看见,不顾与鬼域的交情, 愣是用法术留住了她。
  刚被留下时, 她还只是抹散魂, 连身形都无法聚拢, 更无意识。唯有每夜感受到森冷阴气, 听得几句鬼语, 或是瞥见恍惚白影, 才知晓她还在身边。
  后来好不容易有了身形, 没团聚两年,爹娘就双双离世。
  也是从那会儿起,她开始变得更为古怪, 连大哥也不愿理了。
  至于她身边,也鲜少有人陪着。
  虽说大哥提过好几次她不会伤人, 但府中下人见到她仍是又惧又怕,唯恐靠得太近, 还不知背地里说过多少闲言碎语。
  日子一长, 什么话都传得出来。
  大哥问过她, 她也只说都是不相干的人,任他们说去。
  直到奚昭进府。
  月府里几乎瞧不见这样的人, 像是当日结着厚冰的湖水上,逆着寒风落在皑皑大雪里的鸟雀,在这死气沉沉的月府里有着独一份的鲜活气。
  她进府那日恰是月圆夜,月问星躲在门后头问他,她是谁?
  他那会儿连奚昭的名字都不知道,也不晓得该怎么解释为何突然带个陌生人回家,便说是大哥让带回来的,算是客人,要在府中养病。
  她点点头走了,似乎并无兴趣。
  那段日子少雨,等她再能现身,奚昭的身体已经大好。
  月郤没想过她会来,但大概是太久没见过生人,好奇占了上风。夜里,她又扒在门外边,眼巴巴地盯着里面。
  他正好去给奚昭送药,刚喝了口,奚昭就感受到了阴气,抬头说冷。
  他陡然记起她在狐狸窝里乱窜的模样,一时起了逗弄的心思,便道,狐狸窝里也冷,是因为漏风。这儿冷,则是府里闹鬼。
  她听见这话竟也不怕,先是将信将疑地问他是真是假,再感慨比树还高的蛇都见过了,有鬼也不稀奇。
  本是随口一言,却被月问星记在了心底。
  等他出去时,总不愿与他说话的人叫住了他,罕见地叫了他一声二哥,又问里面那人既不怕她,能不能与她说话。
  他没拒绝,只说人是大哥让他带回来的,总得先过问兄长。
  不想大哥竟同意了,但也提醒了她别太心急,等人身子养好了再去。
  这一等就是一年多。
  一年多里,她还是照常在府里孤零零地飘荡。大部分时间都循环在将死的痛苦中,偶尔解脱了,便藏在暗处远远望奚昭一眼,排演着如何与她说话,该用哪些措辞。
  与之相交的执念支撑着她捱过溺毙的折磨。
  如今见着了,又比她想的还要好上许多。
  跟她说的一样——尝过一点甜头,就再难放下。
  不光如此,奚昭似也真将她当成了朋友。
  想到这儿,月郤眉头渐舒。
  嘴上嫌她,但总归惦念着血缘。他一时心软,放缓语气:“仅此一次。”
  月问星手一顿:“真的?”
  “你先告诉我,今日为何急着要出去?”月郤道,“别说些乱七八糟的打岔,我要听实话。”
  月问星的脸上露出不自在的神情,像是有些羞赧。
  “奚昭和我约好了,今晚在观月楼见。”
  “今晚?”月郤深吸一口气,竭力压着再度涌上的怒火,“你看看外面是什么天!”
  话音刚落,外面就响起阵阵雷声。闪电刺破天际,将屋里照得亮堂。
  “我——”月问星哑了口。
  月郤一把甩开她的手,转而望着黑压压的窗外。
  狂风大作,雨已下出倾盆之势。
  他从心底生出几分不安,莫名觉得奚昭应会赴约,但还是多问了句:“你确定她去了?——这天连院子都难出去。”
  月问星低声说:“是……上次约好的。”
  “怪不得跑来找我。”月郤睨她,嗤道,“胆子这般大,怎不去找大哥?附他身上不照样能走,还不用凭空听些酸话。”
  月问星移开眼神,实话实说:“大哥只是瞧着脾气好……”
  “哦,原来你也知道。”月郤冷笑,“看来我还得谢你,是吗?”
  月问星又抬头看他,眼含不安:“二哥,你是不是后悔了?”
  月郤冷眼瞧着她。
  片刻后,他草草束了头发,转身道:“随我来。”
  -
  观月楼楼底。
  奚昭背紧贴着墙,一手握着夜明珠,抬手照着半空。
  雨势不见小,但她走前给身上带了避水符,倒是不担心被雨浇着。
  就是也太冷了!
  她打了个冷战,歪斜着伞挡住大风。尽管如此,还是被吹得发丝乱飞、袖袍翻鼓。
  早知道就该多穿件衣服。
  她又将手举高了些,光线映照,不远处一张鬼脸映入眼帘。
  脸色惨白,眼眸漆黑,一条猩红的舌头甩在外面,不畏风雨地四处乱飘。
  ……
  她默默垂手,只当没看见。
  第三只了。
  一路过来,她已经撞见三只鬼了。
  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那些鬼竟都在外面乱跑。
  又等了小半刻,噼里啪啦的声响里陡然闯进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奚昭高举起手。
  夜明珠的柔和光线撒向远处,一道高大人影匆匆跑来。
  “月郤?你怎么过来了?”她面露讶然,就这么举着手,等他走近才放下。
  “要不来,你是不是得在这儿等一夜?”月郤往她身前一站,风顿时挡去大半。他垂手,收拢的伞尖甩出一线水珠,“问星找我来了,说是约了你见面,但一路上又有太多鬼魄,怕被看见,不敢过来。”
  奚昭下意识往他身后看了眼。
  什么人都没有。
  她收回视线道:“我也碰着那些鬼了,还在想她会不会来。”
  上次月问星来找她,有意避开了薛知蕴。
  但她不确定她是否要避着其他鬼。
  “是来了,赶着往我屋里跑。”月郤从芥子囊里翻出件薄氅,塞给她,“冷不冷?风大,在外面待久了怕要受寒。”
  奚昭接过,迟疑问他:“那她人呢?”
  月郤往旁一瞥,看的却是隐在黑夜里的几道鬼影。
  奚昭系好薄氅的系绳,抬眸看他。
  他前不久还病着,这会儿脸色仍有些苍白。但与她说了两句话,往常的精神气就又冒了出来。
  正看着,他忽转回脸。
  “进去再说。”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二楼,进了屋,月郤从芥子囊中取出道符。
  “你俩有什么话就在里面说,我在楼下守着,有什么事随时可以找我。”说着,他将手指压在符上。
  指腹散出银白色的气流。
  下一瞬,符箓破碎成齑粉,又在半空盘旋、凝形。
  最后化成了月问星的模样。
  “奚昭!”她僵硬地扯开嘴角,似是想笑。但做得生疏,反而显得诡异。
  月郤睨她。
  方才在他面前还神神叨叨的,这会儿倒正常了。
  他点了蜡烛,又从芥子囊里取出糕点:“走得急,没能找厨房现做,但这些也新鲜。边吃边聊,别饿了肚子。也别吃太多,到底已经晚上了。”
  奚昭:“……”
  怎么看起来这么像是送小孩儿来野炊的家长。
  摆好糕点,月郤才往外走:“出来的时候仔细些,别走错路了。”
  观月楼内部结构复杂,每间房设计得大差不差,一楼又有好几道门,下楼时稍不留神,就很可能走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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