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阿市小姐,好久不见。”熟食店柜台后站着的年轻女孩看见身材高挑,神情严肃的筱原市手里提着购物袋从商店街的一端走过来——她走路的姿势像是大河剧里的武士,一举一动都有种无法言说的可怕气势。但她们是熟人,这个年轻的女孩热情地打了个招呼,“听妈妈说你换了工作,很久都没看见你,还以为搬家了呢。”
  “好久不见,真夜子。”筱原市换下平时不苟言笑的脸,朝真夜子微笑,随后言简意赅地解释说,“只是工作忙,没有之前那么清闲。”
  “那今天是休假吗?”
  “对,难得的长假……”她拿了一个月的带薪长假,这才能回自己在新宿的公寓长住一段时间放松身心。其实工作是少见的好工作,包吃住还清闲,虽然是肩负安保责任,但还远远没到要她拿命换钱的地步,一年到头都累不到哪里去。只是呆了快一年,她明显感到身体正负担着无法形容的疲惫,这种感觉在她久违地回到自己公寓躺在自己的床上时变得格外明显,倦怠感一点点蚕食她的身体,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空洞。
  “今天的炸肉丸看起来很不错,是你做的吗?怎么没看见你妈妈,也休假了吗?”
  “妈妈生病在休息,不知道是不是降温的缘故,病得很突然,”真夜子听到她问,忍不住皱着脸叹了口气,“爸爸在楼上照顾,不过他的身体也不是很好,家里都要忙不过来了,”说完动作利落地从柜台上挑了几颗刚炸出来的肉丸给她品尝,满手都是热腾腾的油香,“所以最近店里的炸肉都是我做的,要不要试试看,虽然比不上妈妈的味道,但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我可是妈妈教出来的好学生。”
  “那真是辛苦了,”筱原市接过炸肉丸的时候碰到了真夜子的手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熟食店内的油温太热,那双手碰着很凉,就像是没什么温度的大理石。她的眼睛盯着店员小姐泛青的手指看了一会儿,又抬头盯着熟食店窗户紧闭的二楼,心不在焉地把肉丸塞进嘴里,问真夜子,“一边看店一边照顾家里很不容易吧?”
  “我还好啦,与其说辛苦,不如说幸运,幸好我已经长大了。”筱原市认识真夜子的时候她还在读高中,一直是个个性开朗又乐观的女孩,长大似乎并没有改变她什么,她依旧跟高中时候一样,用那张可爱的脸满怀期待地看着筱原市把自己送过去的炸肉丸吃下去,然后问,“怎么样,味道怎么样?”
  “了不起,”筱原市很给面子地夸赞了她,打包了一份,“不介意的话,现在我能去拜访一下吗?”熟食店在商店街开了很多年,依赖着真夜子母亲的母亲那一辈打下的基础。筱原市第一次光顾他们家是自己一个人从京都搬到东京定居的时候,当时走得洒脱,把属于家里的东西全都丢掉一个人跑出来,就带着积蓄和一身懒散的骨头。她不打算继续当咒术师,也不打算结婚生子,她要呆在一个比咒术师世界还要灰暗的世界里一直到死。她喜欢在这里买点下酒菜,夜晚一个人带着一提啤酒,时间长了偶尔会跟真夜子母亲一起喝两杯。
  “完全没问题。”真夜子大大方方地带着她上楼,她在楼梯拐角处发现了这个家的病灶,又或者说,诅咒。商店街不像是那种诅咒频发的地方,那个诅咒并不强,像是因为近期降温而出来的副产品。夏日诅咒高发,不代表秋冬没有,人总是能挑出一点不满意的事情来感到不满。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见到阿市,精神都好起来了。”真夜子留下筱原市和妈妈单独说话,这个满脸病容的中年女人此时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病痛让她身体虚弱,并没有让她的眼睛失去光彩——这才是生活里的眼睛,筱原市无端想到了另一对她见过的暮气沉沉,充满哀愁的眼睛。
  “真是好久没见了。”筱原市自从点头答应了新工作之后,没有多少时间像之前一样悠闲自在地躺在自己公寓,本来已经想好提早退休,拿着积蓄也能过得很平静,结果工作找上门还是答应了。
  为什么呢?
  之前来熟食店喝酒的时候也被问起这个问题。
  她当时回答的是,钱。
  对方出手相当的大方,面对一笔巨款,筱原市自认为还没到那个能够毫不动心的境界。不过也不仅仅是因为钱,大概还有一点面子问题。
  筱原市的母家是五条家分出来的旁支,本家那位个性古怪的六眼亲自上门,即使是她这种脾气也没办法那么轻而易举地拒绝。
  六眼出生的时候她还很年轻,年轻到能够面对旁人对六眼的夸耀时大言不惭地说,六眼就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鬼。到也轮不到六眼来教她什么,经历了两次死伤惨重的战役后,她就失去了这种自以为是的野心,也同时失去了继续成为咒术师的想法。
  大约是退役后的几年,这位六眼找了上门,不知道是从那里打听到的住址,提着两袋蛋糕跑上门,蛋糕不是给她的,是路过的时候觉得会好吃自己买来尝尝,但也大方的分给了她一点,一边吃一边说,“如果是吃蛋糕的话会比喝咖啡氛围更轻松吧。”
  这就是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也不管她吃没吃蛋糕,自己就已经专心致志地享受起来。从进门开始就这样,在门口打了声招呼,自我介绍完就毫无诚意地说了句,“这个时候拜访,麻烦你啦。”之后就自己找了地方坐下,一点没有身为客人的意识。
  筱原市在心里估量了一下他来找自己麻烦的概率,自己是退休的咒术师没有跟什么人在东京结仇,仇人都在京都,要么死了,要么出不来。过了几年老实日子,但也因为闲得发慌出去接了两单私活,没招惹过什么来路不明的大人物。
  五条悟找她,她只能推测是母家的缘故。
  但是对方否认了,说有个工作想交给她,“因为你很合适。”
  “想不通,诅咒还是杀人?”
  “真是残忍的成年人世界,工作也有积极的一面吧,”他一点也不真诚地感慨,“其实完全相反,是想要你保护一个人,很简单的工作。”
  简单的工作,五条悟这么强调,不需要卖命,不需要时时刻刻维持警惕,只需要在发生不可控的意外的时候守住一点时间,算上通信花费的时间,最多不超过半分钟,有任何问题他都会立刻赶到,剩下的就可以交给他。
  工作地址在神谷町的一幢占地面积庞大的豪宅,雪白而高耸的围墙绵延至很远,院子里沥青车道的两头互相看不到,从一道闸门进去后至少得走上一会儿才能见到屋子正门,这种场景她只在电视里见过。
  至于保护目标,她在熟食店喝酒的时候提过两次,最开始开点没水平的玩笑,说是不爱出门的小动物。后来——脆弱的金丝雀,连床都下不了,等身体稍微好点,也只是勉强能够在房子附近走上两步,太阳晒久了都会支撑不住要休息。
  老板并不知道所有的消息,只知道雇主身体不好,“听起来很清闲自在,基本上只需要坐在那里等太阳下山又升起。”
  筱原市欲言又止,“……差不多。”这份工作确实清闲,但是——自在,她心思沉沉地灌了自己一杯酒,然后摇头否定。她是那幢房子里的一重锁,用来锁住一个人,连灵魂都不允许离开。她不爱谈论别人的隐私,尤其是五条悟这种人的,但总有那么几次例外,尤其是在那样一幢牢笼似的豪宅里。这里面的人都擅长视而不见和充耳不闻,她当然得和别的活人说点什么。
  “她是什么样性格的人呢?”老板有一天好奇地问筱原市。
  筱原市沉吟片刻,曾经能够轻率地说出‘脆弱的金丝雀’这样的话,现在却不行,“大概……”她想起了很多发生在那栋房子里的事情,想起五条律子总是独自坐房间里,太阳透过窗帘照进来,落在她暗淡的身体上,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她就一直这么坐着,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长发犹如圣母般垂落在脸侧,风吹进来,才会在她面孔上抚起微弱的涟漪,“……像海一样。”
  “海?”
  “能够一声不吭地吞掉所有不属于海洋的东西。”
  老板成为了最了解筱原市这份古怪的新工作的人,她们偶尔在一起喝酒,啤酒,清酒,洋酒,什么都能来点。筱原市又忍不住说起五条律子,说她也喝酒,只不过并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单纯的喝,就像是饮用毒药一样痛快。
  “有钱的女人看起来也快乐不到哪里去,”老板之前听完这么说。她自己是个挑不出什么特别地方的普通大婶,像所有的女人一样结婚生育,维持母亲留下的店铺。每日要发愁生计,如果生意没有平时那么好,她会有微弱的恐慌,担忧长此以往入不敷出。好在大多数时候她都不需要担忧,吃好喝好睡好,她还是很高兴,所以——“完全无法想象一个住在那样豪华的宅子里的富家小姐会因为什么不快乐。”
  “如果只是有钱,那还是快乐的。”筱原市摇了摇头,那栋房子里的不快乐和钱没有一分钱关系,当然,所有拥有世上绝大多数财富的人他们的痛苦从来都不是因为钱。她是不愿意去深究这种痛苦的源头的,因为这不关她这个外人的事情。
  只不过,她不管,那栋房子里的不快乐也会不留痕迹地传染给她,就像是诅咒一样。
  自己有多久没生过病了?望着老板憔悴的脸,筱原市若有所思地想,她已经忘了痛苦致使虚弱时的感受,现在她只会觉得虚弱是种负担。
  “生病不是什么好受的事情,”老板因为连日的虚弱终于碰到了今天这样难得精神的时候,格外高兴,“不过也正是因为生病才觉得健康的珍贵啊。”
  冷不丁地又想起了五条律子那张病恹恹的脸,筱原市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以作附和。
  她对诅咒的事情绝闭口不提,祝贺老板早日康复,两人闲谈时谈到了这段时期的长假,“说实话,松了口气,”筱原市很庆幸自己回绝了五条悟跟随旅游的提议,虽然那种家庭旅游说不定这辈子都享受不到一次,但她还是出于本能地回避了,至于这种本能出自哪里,她忘了,就像忘记了自己虚弱的感受一样忘了,“比起参加那样的旅行,还是像现在这样在家里待着更舒服。”
  “工作最近不顺利吗?”真夜子端了热茶和点心进来,老板端着茶杯懒洋洋地靠在床边,连连感慨身体就是得这样有劲才对。
  “可以这么说,”筱原市没好意思提自己的压力源于搞砸过两次工作 ,人从她手里被劫走,让她颜面扫地。都不说什么职业道德,混了这么多年还被接连暗算实在是她的问题,于是连过分的抱怨都没什么脸面说出口,“更多的还是这种性质的工作天然的压力,虽然雇主两方都没有施压算是万幸,但我依旧感觉很糟糕。”五条悟没有迁怒,五条律子也没有追究,他们俩难得在这件事上保持了默契。
  刚刚回来的那段时间五条律子本来就不怎么好的睡眠情况一再恶化,五条悟不在家的时候她不会吃药 。筱原市第一个发现了她在深夜时分的房间里坐着枯等日出,她也在同一时间知道自己被看见了——她总是会知道谁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抬起头淡淡地看了一眼后,神色疲倦地邀请筱原市一起喝两杯。
  筱原市下意识想,自己应该拒绝,应该继续和五条律子维持普通的雇佣关系。然而想了又想,她却点头应下了五条律子的邀请,走过去坐下。
  “为什么不睡觉?”这个问题本应该是她问五条律子,却被反问。
  “听见了声音。”
  “是我吵醒你了。”
  “不是,只是现在更在意声音。”
  她们没再说话,安静地喝了几杯威士忌。但筱原市总有种蠢蠢欲动,企图让自己再说点什么,但是挑来拣去没有一句话合适,为什么你也不睡觉?为什么一个人在喝酒?为什么总是看起来心事重重?这些,五条律子不对五条悟说的话,更加不会对她说。
  喝完酒她说了句抱歉,为自己的失职。
  五条律子一直低着头,像是在盯着自己踩在地毯上赤裸的双脚发呆,好一会儿才说:“如果连你都会应对不及,谁来都一样,并不是你的问题。”
  她太宽容了,筱原市忍不住想。
  两人又安静了一会儿,五条律子忽然问:“你会告诉悟吗?”
  “什么?”
  “今晚的事情,你会告诉悟吗?”
  “你认为我应该说吗?”筱原市反问,她知道五条律子在暗示她的监视行为。
  五条律子放下酒杯,静静地看着她,“我没有这个权力。”
  五条悟也没有,筱原市默默想,她不是五条悟的打手,也不是他的仆从,她要做的只是呆在这,牢牢地锁住门。
  不过显然,五条律子不是这么以为的。五条悟和五条律子之间存在很严重的信任问题,他们足够亲密,但也足够不信任彼此。
  当然,身为旁观者,深究信任与否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筱原市只需要安静地站起来走出去,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而不是选择在沉默过后,回答五条律子,“我不会说。”
  在那天之后她再也没有和五条律子喝过酒,她依旧像是失足被暗流卷入海中,被海水试探着舔舐过脚踝,随着时间,淹没得更多更多。
  假期最后一天,病愈的老板和她坐下来喝了一顿,老板唠唠叨叨地担心真夜子的婚姻大事,嘟囔着说:“就是因为看见阿市你这家伙一个人过着滋润的日子,搞得这丫头也开始考虑自己一个人生活。这下就要更加努力赚钱了,真夜子可没你这么运气好能找一份好工作。”
  筱原市大笑,“她还年轻,年轻人的想法总是在改变。”而且——她想起前不久被她处理的诅咒,自己真的运气好吗?这世上没有运气好的咒术师,这帮人全是些倒霉蛋和糊涂蛋。
  包括自己。她这么想着,笑吟吟地喝完了杯子里的酒。
  送走了假期,筱原市第二天一早就带着人抵达机场。
  五条悟和五条律子两个人不论在哪都很显眼,时间一到,她不需要费多少力气就能看见他们两异常突兀地从人群里走出来。伏黑惠也看见了,他被律子牵着伸直了手打招呼,看着晒黑了不少,整个人都显得很有精神。
  她又下意识去看律子,没什么变化。不动声色地一一打量,直到眼睛——筱原市愣了一下。
  这一年新年,律子破天荒地寄了些用于庆贺新年的明信片,一张寄给京都的母亲,一张寄给远在大洋彼岸的劳伦,还有几张寄给了有过几次下午茶往来送过她一些美术展览门票的朋友。照片是她自己赶在晚秋的末尾在音羽山清水寺拍下的红枫林,当时枫叶落了满地,在太阳的照耀下,整片山路犹如赤红色的天桥,直通往傍山而立的清水寺。
  她在山路上接连按下快门,随后抬起头,透过红透了的枫叶去看奥之院的露台,有雀影在烈火上振翅而过,带着余热,燎过她的眼睛。她像是被灼伤了一般,用力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地想起——五条悟夹在她书页里那片干枯的叶片,原来这么鲜亮灼目。
  身边五条悟牵着伏黑惠在山道上等她,指着不远处的树荫下若隐若现的石头阶梯,和伏黑惠说:“那边是音羽之泷。”
  “什么是音羽之泷?”
  “就是音羽山的水龙头。”
  伏黑惠脸皱成一团,明显不信。
  “好吧,是我乱说的,”五条悟完全不介意被幼稚园小孩看穿自己乱说话,“不过那边的水喝了会长命百岁,这一点我没有乱说。”
  “叔叔你喝过吗?”
  “没有啊。”
  伏黑惠露出了一副“我就知道你又在乱说”的表情。
  “就是因为没喝过,所以我知道自己没办法长命百岁啊。”
  “不要跟小孩子胡说八道。”身后五条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上来,正巧听见他在胡扯,拍了一下他的后背。
  “我哪有。”说完跟着她沿着山道台阶走上去,他们在奥之院的露台上停留了一会儿,她拍了几张照片,又让筱原市给她和伏黑惠还有五条悟拍了几张合照。从另一侧走下台阶,五条悟在音羽之泷怂恿伏黑惠去尝一口那个所谓的[黄金水],“喝完就会变成白头发白胡子的老公公。”
  伏黑惠被他吓得挣脱了他的手就往出清水寺方向的下坡道跑。
  跟在一边的筱原市三两步追了上去,而五条悟则拉住了正要跟过去的五条律子,“难得人少,一起慢慢走走嘛。”眼看筱原市抓住了伏黑惠,两人跑到斜坡一侧去捡枫叶,五条律子这才停下,任由他牵着。
  放慢了速度,斜坡道安静了闲下来,这时候是旅游淡季,人并不多,说话的声音被风穿过林隙时沙沙作响的声音盖过去,越发显得四周静谧,这条路像是走不到尽头。
  五条悟忽然靠近律子,问她:“姐姐觉得我适合当老师吗?”
  “老师?哪种老师。”写作的作者能够被称为老师,职业上具有教导性质的工作者会被称为老师,只是五条悟说起,律子一时间竟然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哪种老师性质的工作。他快要成年,快要变成那种不幼稚的大人——她又看了他一眼,离不幼稚似乎还很远。
  “在学校教书的那种老师。”
  “啊,教师吗?”她下意识地反应似乎有点伤到他。
  他装出难过的表情,“我不合适吗?”
  “只是……觉得好奇,”律子安抚般笑着说,勉强挽救了两句,“为什么会突然想到当老师呢?”
  不过很明显他的受伤是假的,“其实是正……夜蛾老师啦,最近有跟我提到这件事,说是如果学校有我这样了不起的超厉害级别的老师一定会变得更加可靠,十分诚恳地拜托我一定要留下来担任新人的教导工作。”
  “夜蛾老师不会这么说吧。”
  律子默默想,更有可能叫你不要总给学校添麻烦。
  “这是实话,他一定是看见了我身上教育的天赋。”
  “如果是自己想去就好好承认。”
  “姐姐不能满足一下我这种需要被认可的心情吗?”
  “不要给夜蛾老师添麻烦。”
  “他心脏承受能力很好啦。”
  “也得多亏了有你这样的学生才是。”
  “是夸我的意思吗?”
  “不是夸你。”
  五条悟拖着声音把自己凑到了她身边,手臂肩膀都紧挨着,脑袋歪过去,靠着她“偶尔也是需要被夸奖的嘛。”
  “你想要当老师吗?”
  “教育是件了不起的事情。”
  “如果是因为了不起才去做的话,难道不是违背了教育的初衷吗?”
  “其实有思考过为什么,因为也到这个年纪了嘛,总是忍不住顺从一点哲学潮流思考人生的意义。姐姐你其实不相信我会严肃的考虑未来吧,一直觉得我做什么事都不会仔细考虑,”他又直起身,低下头去和她面对这面,墨镜后蓝汪汪的一尘不染的眼睛看着她,他的认真一览无余,“觉得我不是个认真对待自己未来的人,所以同样不会认真对待你。”
  她原本还能看着他,话说到这,对上他的视线,却忍不住撇开眼睛,语气听不出有几分真几分假,“我并没有这么认为。”与其说没有,倒不如说不愿意去思考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认真远比漠不关心要更让她害怕。
  “明明会下意识认为我不可靠。”
  “那是……我总觉得你还小。”
  “把年纪和可靠程度对等很不讲理,出生时间又不是我选的,这种理论要是成立的话完全是不给我反驳的机会。”
  说这种话就是会让人下意识觉得很幼稚啊,五条律子一言不发地想。
  结果被他看了出来,“一昧地说不讲理也会反而显得我自己也幼稚得不讲理,姐姐你在这么想对吧。”
  她少见的心虚,“……我没有。”
  他哼了一声,一副我很大方我才不计较的态度,“不过这不是理论,这是观念,观念只需要证伪就够啦。”
  “我倒是不希望你是因为这样的理由产生从事教育行业的念头。”
  “一半一半啦,不过确实是因为姐姐我才开始想以后要做什么啊,开始想这个问题的时候发现思想就像是被踢了一脚,咕噜咕噜跑出去很远——”他忽然抬起头看了一眼斜坡延伸出去的远方,太阳黄汪汪一团正缓缓往下坠,天空白里透着金,时间藏在云絮流泻的痕迹下,走得悄无声息。和过去的很多事情一样,太阳起起落落,天空又一碧如洗,“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咒术师,不过当咒术师要救的人太多了,奉献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辞,我没有那种觉悟。”
  轻浮的语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原本以为他和平时一样只是在信口开河说点乱七八糟的胡话,等话说完,五条律子脸上才有一瞬间的愕然。
  “现实世界和奥特曼太不一样,奥特曼创造英雄,告诉英雄要拯救世界,他们为此出生。但是现实只是让我出生,然后什么都不告诉我,直到某个很无聊的一天,我知道了我要救人。问为什么,因为他们太弱了。”
  “拯救弱者是件正义的事情——社会定义的正义,有人当保护者,就要有人当被保护者,还有一部分要当加害者,就像是角色扮演游戏一样。但是每个人都一样的出生,一样的长大,一样的过自己奇奇怪怪的生活,一样的死去。死亡很公平,不会因为你是‘正义的伙伴’而对你网开一面。”
  “所以大家都是平等的活着,为什么一个人要为了一个不认识的人去送命?”他收回视线,又扭过脸去看五条律子,她正目光平静地望着他——平静得一如时间不曾偷偷溜走,他很高兴没有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任何的不安和恐惧,“于是在盲目听命于规则的咒术师职业之上,那种东西应该怎么说——职业规划吧,产生了一点完全不同的想法。说起来,应该算是姐姐给我的灵感。”
  “我吗?”
  “对啊对啊,”他摊开手,刚才那副很像回事的正经神态荡然无存,“这个规则很不公平,万一我要是因为陌生人死掉了,留下姐姐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那不是很可怜吗?”
  “不要乱说这种假设。”
  “所以姐姐不希望我死掉。”
  这是什么话,五条律子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我当然不希望。”
  “那我一定长命百岁。”他凑过去亲了她一口。
  五条律子还没反应过来,嘴唇一触即分,他的脸依旧近在咫尺,“普通人每天都在死去,谁都阻止不了死亡降临在这片土地上,救不了所有人,所以没必要拯救贯彻这种个人英雄主义去拯救世界。”
  “不过我肯定可以做点什么,对于那些有意识的,有能力的,保护者和被保护者的角色由一个人来演,比固定角色的样板戏看起来要有意思吧。”
  “学生吗?”五条律子抬起眼睛。
  “对啊,一个人做这种事情会很辛苦的。”他说完,讨好似的问她,“怎么样,姐姐,是不是觉得我可靠起来了。”
  这时伏黑惠从斜坡下跑了上来,打断了他们,手里捧着几片枫叶跑到五条律子跟前,“妈妈,这个给你。”
  五条律子笑着从他手里捡起来,“谢谢惠。”
  五条悟在旁边唧唧歪歪,“我的呢,我的呢。”
  伏黑惠皱起鼻子,在斜跨着的背包里挑挑捡捡,递了一片小的给五条悟。
  “好小气!”五条悟蹲下去,装作要把手伸进伏黑惠背包里。
  伏黑惠手脚并用地躲开,结果被五条悟追在屁股后面追得吱哇乱叫。
  五条律子小心翼翼地收好枫叶,斜坡下方五条悟故意逗弄伏黑惠追着他满山乱跑。
  她想,五条悟估计会是个性格很糟糕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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