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节
男修一如既往,一上来就对着薛四明的要害猛攻,双眼、咽喉、心口、丹田,掌势凌厉,在她眼前划过时带着一丝腥风。
他嘴里仍然不干不净地威胁着什么,这大概也算是战术的一种,搅乱对手心绪,让其恼怒之间出招不稳。
薛四明却丝毫没有被他扰乱步调,反手几剑,剑尖始终不离他那伤势未愈的眉骨,在他眼前绽开万点寒芒。
这几剑虽然被他避开,但似是勾起了受伤时的屈辱,反倒是他先被激怒,瞳孔放大,死死定准薛四明的咽喉。
他的气力太大,与他硬碰硬并非妙招。见他再度嘶吼着冲上来,薛四明足尖点地,一个纵跃,落在了他的身后。他立刻向后一个扫堂腿,同时振臂一挥,右手出剑,左掌握拳,拳风与剑气轰然击出,同时封住薛四明向上和向后逃避的路。
千钧一发之际,她向左跳开,这一跳却正在他意料之中,面罩无风自动掀起一角,他张口一吐,一只光球向薛四明砸了过去。
她委实没想到还有用嘴攻击这一招,连忙抬剑去挡,那光球却在她剑身上炸开,让整支长剑被腐蚀,连色泽都黯淡了下去。
她试图用剑诀指挥这柄四明剑时,它已不再听从召唤。
“那是什么东西?!”台下一片哗然,男修大概是从上场比试中尝到了甜头,上得台来尚未过几招就要毁掉对手的本命剑。
而本命剑对剑修的重要性自不必多言,台下看客不免为薛四明心慌,却有看了她很多场比试的人面上一乐:“放心吧,我从头看过她的比赛,她最开始用的可不是这柄剑。”
果然,台上薛四明一手收剑,一手已从储物戒中抽出了另一柄钢剑,剑影横劈竖斩间,毫无滞涩。
她这一生用过很多柄剑,最初的本命剑是遗失在魔界的雀翎,最如臂指使的是已经消散的斩龙,回到师门后陪伴她最久的是凌清秋,而她自己随便在铁匠铺里买来的无名钢剑和傀儡所铸的四明剑,自然都算不得本命。
见她果真未受影响,台下响起一阵欢呼。
“两柄本命剑吗?”男修心下迟疑,本命剑这东西可遇不可求,得其一已是幸事。也很少有剑修会穷极无聊到花费大量时间精力给自己磨合出两柄来,他动作滞了一滞,转瞬间下定决心,又是一口喷吐,打算如法炮制,将这一柄钢剑也毁于一旦。
薛四明连忙躲开,但她的剑总要刺向对方,而这就相当于主动递上去任他喷吐,她尽量从男修身后进攻,剑招奇诡,让他猜不到落点。
但这东西实在不好躲避,不过十招,剑身再次被溅到一点,虽暂且还能使用,但薛四明眼见这被腐蚀的斑点越来越大,心知这柄剑迟早也保不住了。
接下来呢?她的储物戒里只剩下一柄凌清秋了,此时用出来,便相当于昭告自己的真实身份。这倒是其次,更重要的是,凌清秋也未必扛得住这家伙的口水攻击,她不想把陪伴自己十余年的长剑也毫无意义地搭进去。
失去兵刃的这短短几息间,对手已经欺身而上,她纵跃躲避几次,被他抓住机会攥住了她的手腕。他的力气很大,犹如铁钳般难以挣脱,薛四明左掌挥出,径直拍向男修胸口,他却宁愿受了这一掌,也要一手握住她的腕子,一手按住她的肩,双手使力。
这是要做什么?联想到他上一场折剑,反应过来的看客们都惊呼起来。
他要将她的右臂从肩上扯下来!
修者打斗之间难免受伤,参加华山试剑会重伤自负,但也鲜少有人使出这般凶残的手段,让看客们张大了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薛四明自然不能让对手如愿,她右臂被控制着,左手一改攻势,并指袭向男修的右眼,似是要赌一赌对他而言,一条手臂和一只眼睛,孰轻孰重。
男修看起来有些不甘,最终还是选择了一手回挡,另一只手仍然抓着薛四明的腕子,尖利的指甲已经扎穿了她的皮肤。
但薛四明这一击只是虚招,一晃而过,此时已经并指凝了灵力猛地向他手腕削下,男修吃痛,却仍不肯放手,另一只手反手一个巴掌向她面门袭来。
薛四明本可以侧头避过,但这一掌临到她近前时却发生了变化,逐渐变大变厚,指甲也变得更硬更尖利,竟是在半空中化成了一只巨大的熊掌,裹着浓重腥风将她能够躲避的范围尽数笼罩其中。
“妖修?!”
眼看这一掌拍下去,薛四明已没有兵刃可挡,她的整个脑袋怕不是要应声破碎,看客间又是一阵惊呼,有人紧张地站起身来。
看台西侧这群人正对着男修背影,视线被遮蔽,看不清薛四明的应对,只能紧张地凝望着那恶狠狠的一掌,生怕下一刻传来的便是颅骨碎裂的脆响。
大家屏气凝神,场上落针可闻,一片宁静间,耳边传来的却是什么东西穿过皮肉的声响,看台西侧的人们,眼睁睁看着有什么东西穿过那厚重的熊掌,在其手背上开出一片清雅的梨花来。
他们连忙求助看台对面的家伙们给出解释,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间,很快将事情拼凑清楚。
有薛四明参与的场次,看客众多,场馆的墙壁和屋顶都已被掀开,以便容纳更多观众,比试台也变成了露天。不远处种着一颗大梨树,刚刚薛四明手中灵力一挥,折下了一根梨枝,以花枝为剑,灌注灵气,全力一刺。大概是灵气灌注得太多,那梨枝力透掌背之后,又被催生出朵朵繁花来。
梨枝上一片猩红,朵朵清雅梨花却丝毫未染上血迹,竟似以这熊血为养料一般,兀自开得生机勃勃。
混在激动看客当中的画师,略作思索,在画边题了一句——
人世间,有折枝一剑,繁花开遍。
作者有话说:
第105章105
◎花是她,血是她◎
伴着一声响彻看台的嘶吼, 熊掌重新化为人手,男修额头上青筋暴起,咬紧牙关忍痛将那一枝梨花生生拔了出来。
见薛四明盯着他的手掌, 男修嗤笑一声:“怎么?难道这华山试剑会只有你们人修能参与不成?”
的确没有这样的规矩,华山试剑会本就是为三界剑修交流而开设的,只不过向来参与者都是人修居多, 并未禁止魔族、妖族参试——当然鬼族是绝对不行。
看客们此刻却没有心思去关注他到底是人是妖, 他们尚有些愣怔, 薛四明刚刚那折花一剑,不免让大家有些神思恍惚,仿佛时光回溯了几十年, 把众人带回了归一魔尊参与的那一届试剑会。
当然,“参与”一词, 严格来说并不准确。因为当年归一并未真正报名参加过试剑会,她只是从天而降,干掉了那场盛会中托选而出的魁首。
虽然后来种种事实证明,那魁首私下的确做过些腌臜事。但归一出剑的那一刻,大家尚不知情,在场至少有一半剑修都觉得被羞辱了, 还有另一半在反复回味那一剑的惊艳。
即便得知那魁首私下为人以后,仍有人觉得归一魔尊行事未免太张狂了些,她完全可以私下去杀人, 而非在大庭广众之下干掉他们众望所归的第一名, 这简直是把人族所有剑修的面子撕下来扔在脚下踩了。
更何况,当时归一还没有召唤出她那柄纵横天下的斩龙, 只以一枝桃花为剑, 就轻轻松松胜了他们试剑会上拼杀出的第一剑客。
并且她也没有趁人之危, 她落在比试高台之上时,先甩出来一瓶恢复精气神的疗伤圣药,待魁首恢复了所有精力与法力,才堂堂正正地干掉了他。
她赢得公平也公正。
但说实话,如果她真的靠趁人之危才能得胜,大家心里说不定还能好受些。
虽然与琅嬛一战后,归一身上的污名一一被洗清,天下人都愧于从前对其的种种误解。但有些事,真的不是简单的“误解”二字足以涵盖的,她曾经真的就有那么嚣张,那么招人恨。
不过可恨归可恨,那一剑上盛放的灼灼桃花也是真的艳绝一时,几乎要灼伤了看客的双眼,偏又艳得脱俗,令人念念不忘。刹那间的芳华,在看客的记忆里开成了永恒,从此文人笔下的桃花,多与风流相关。此后几十年间,模仿她以花为剑者数不胜数。如今薛四明能用出来,大家倒也不觉得稀奇,只是模仿者再多,仿得这么漂亮、花开时机这样恰好的仍是鲜见,不免令众人看得出神。
“花里胡哨,你们人族就是喜欢搞这一套!”男修余光瞥见看台上众人略显痴迷的神色,他本就心怀怨愤,此时不由出言挑衅,“听说人族修士人才济济,可要小心别叫我这个妖修赢到最后,扫了诸位的面子才好。”
看客们顿时愤怒了,一张口就挑衅所有人族剑客?你什么来路什么境界也敢学归一这么嚣张?
台上二人复又战成一团,薛四明生动展示了什么叫做摘叶飞花皆可为剑,手中兵刃一忽一变,高台边的石柱、储物戒里摸出的钢条、对手的腰带……等等,对手的腰带?看客们这才注意到刚刚两人那一交锋,男修锋利指甲划断了薛四明耳际垂下的一缕发丝,而她缴获了对手的腰带。
男修本就生得高壮,此时忽然失去了束腰,长袍从胸口处便往下散开,仿佛一只倒扣的木桶,又好似一只壮硕的钟伫立在台上,显得略有些滑稽。
他的腰带乃是皮质,此时正在薛四明手中舞得虎虎生风,向他持剑的手上猛地抽过来。
看客们欢呼起来,她手中兵刃似乎没有限制,而他口中的光球——不管那是他的口水还是别的什么,总归是有限的。
果然,在薛四明换掉第六种武器时,他已经不再使用这一招,转而用蛮力去破坏她手中器具。同时手中长剑不停向她喉口猛攻。
薛四明一开始并不清楚他为何忽然对自己的喉咙如此感兴趣,以至于暂时放过了其他要害。半晌后才反应过来,他是想先破坏她的声音,让她无法开口认输,再慢慢在台上虐打她。
这些东西始终不如真正的剑好用,薛四明手里腰带一卷,卷住对手剑身,似要用巧劲令他长剑脱手。
“想夺我的剑?”男修立刻看透了她的意图,“那就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份本事了!”
他右掌再次转化,生出棕色毛发,并非彻底化为巨大熊掌,只是增强了几分气力,用力握住剑柄,要去斩断那根腰带。不料这又是虚招,薛四明手中不知何时又多出了一片扇形梨叶,裹着灵力悄无声息地射向他的耳畔,打断了面罩的丝带。
面罩无声滑落,男修连忙伸手去扶,却已经被薛四明将他右颊上形状特殊的伤疤看了个正着:“果然是你。”
看台上有眼尖的看客也已认出了他,叫破了他的身份,认出此妖在妖界也算臭名昭著,一时举座哗然。
男修见身份暴露,干脆也不再隐瞒,一把扔掉面罩,问薛四明道:“你认得我?”
“食人熊慕容余,略有耳闻。”
“慕容余?他来做什么?”台下议论纷纷,“难道怕自己不够臭名昭著,还要借这试剑会扬名?”
有人摇摇头:“他应当是冲着奖励来的,魁首的奖励中有一味红参草,能助推修士境界更进一阶,对妖族而言,更是圣品。”
“这种遮遮掩掩的蒙面客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有看客放声怒骂,猛然发现身旁有人对自己怒目而视,反应过来,立刻又开口找补,“当然,带面纱的女侠可能是有什么苦衷。”
台上慕容余却不慌不忙,只高声一笑:“我本不想暴露身份,但这是你自己找死,可怪不得我了!”
他面上忽然血管暴涨,仿佛有很多条蚯蚓在皮肤之下蠕动,胸口和手臂的衣物逐渐紧绷,撕开裂口,露出里面深棕色的毛发。他的胡须一点点化为鬃毛,身体变壮,四肢变长,爪尖越发锋利,眼睛化为一片浓黑,几乎看不到眼白,与他对视,只能从中感受到一片冰冷的恶意,令人战栗。
他竟在高台之上化作了一头棕熊,身形越发巨大,站起来足有三人高。薛四明在他面前一立,显得极为渺小。
随着一声响亮的咆哮,他一掌向着薛四明站立之处拍下,她及时跳开,石台在他这一掌下毁去一角,砖石向四周迸溅而出,被波及的看客们也连忙抬手去挡。
台下玄天掌门已经抓住了主办方的一位长老的衣襟:“能不能叫停比试?”
“这……”长老显得有些为难,“他也没违规啊,试剑会没有明文规定过妖族不能以原形上台。”
掌门长叹一声:“要你们何用?”
“你急什么?”长老不能理解他,“她打不过,自己不会认输吗?还能真的死在台上不成?”
掌门嘴里发苦,她要是会认输,他何必在这里和这长老纠缠?
果然,此时台上薛四明双眼亮晶晶的,显然非但不打算开口认输,反而还觉得这场比试终于变得新鲜有趣了些。
“我记得,熊族的眼睛并不算太好用。”薛四明在台上踩起了迷踪步,依地之形,就地之势,诡秘莫测,皆出其意,十步之内便在棕熊眼下隐形遁迹。
棕熊身形巨大,原是优势,却反被她借为遮掩,此时越发恼怒,虽捕捉不到她的身影,但他一掌下去,笼罩范围极大,干脆一通盲打,企图蒙中几招,将她扑杀。
比试台被他这数掌拍打得逐渐碎裂,早已失去原本的面貌,此时倒像是一座险山,高低参差不齐。
“她的迷踪步还没断?”看客中有人发出惊讶的喟叹声。
迷踪步本是平地所用,但此时薛四明踩着高低差极大的比试台,一纵一跃间,步法仍然行云流水。
迷踪步是修真界很多人都学过的基础步法。对于这些比较基本的东西,其实肯用心钻研的修士反而并不太多,因为大家都会,也就相当于大家都不会,随时可以破招。更多人的心思还是放在诸般奇招、险招之上。
此前薛宴惊与使盲剑的男修对战那一场,其实两者也都用过迷踪步,不过大家对此并没有太大感触,毕竟盲剑这东西还是少见,不必为此特地去苦练步法来克制。
但见薛四明在这种场合用出来,大家才意识到,有些东西能成为所有人都要去学的“基础”实在是有其原因的——因为它真的很有用。
不同于之前那些奇诡莫测的剑招,这简单的步法让众人更能联想到自身情况,不由面上惭惭无光,高深剑招学不会也就罢了,基础竟然打得也不如人家好。
再看台上胶着形势,巨熊发狂般挥舞着大掌,却又是数掌不中,有人便嘲讽道:“变高变大又什么用?反而连人家的衣角都摸不着。”
另有人摇头道:“话不能这么说,他找不到薛四明的人,她却也拿他没什么办法,两方僵持下去,力气最先耗尽的定然不是以巨力见长的熊族。”
果不其然,说话间,薛四明的脚步已经重了很多,让巨熊动动耳朵,便将她的行迹捕捉了去,接下来的几掌又狠又准,每一次她都是擦着那利爪边缘险险躲开,被溅起的碎石打在头上身上,令看客们揪心不已。
“她的力气要耗尽了!”有人苦笑摇头,“这一次怕是无法再来个现场突破了。”
大家对此都不抱希望,上一次临场突破化神中期已是奇迹,堪称天道宠儿,短短时间内若再来一次,难道此方天道是她家养的不成?
这一次的确没有再出现奇迹,台上薛四明迟迟没有突破的迹象,脚步越来越重。高台也已经被熊掌拍得支离破碎,只剩下它自己勉强立足的那一点山尖。
眼见她即将葬身于熊掌之下,看客们明知她听不到,却也忍不住高喊着让她认输。杀人熊慕容余扬名已久,败给他算不得丢脸,总比把命丢进去要强。但薛四明却不知为何仍不肯服输,明知不可为却还要勉力坚持。
心软些的修士不忍再看,正欲移开视线,却忽见台上女剑客扬眉一笑,足下轻盈一跃。
她还有余力?众人微怔,那她刚刚装作脚步沉重是要做什么?故意卖出己方行迹给对手又是何用意?
下一刻,大家心底的种种疑惑勉强得以解开,因为薛四明在巨熊目光所不及之处调动全身气力双掌凝成了一个巨大的光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