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节

  她兴兴头头的:“你说,咱家能不能也问问那桑氏,这豆腐兴不兴给咱们也帮着卖一卖?叫三郎挑到县里去,县城挺大,应该也不妨着桑氏和有田媳妇的生意吧?”
  问了好一会儿,男人没回话。
  周村正媳妇一看,人正出神,她推了推自家男人:“出什么神呢,跟你说话。”
  周村正回神:“说什么?”
  周村正媳妇把话重复了一遍,周村正想了想,摇头:“轮不到咱,前边还有施家和卢家呢,陈家都有两个摊子,前阵子帮着盖房子的陈家和施家能没得照顾?”
  周村正媳妇不信:“不能吧?带着这么多人,那桑氏自己不卖啦?”
  周村正笑笑:“想知道是不是还不简单,你去问问七嫂,看看施家和卢家找没找七哥办过所不就清楚了。”
  往返县城少不得过所,施家和卢家要往县里去摆摊,那就绕不开要往里正那里走一趟。
  周村正媳妇一听还真是,又道:“我也就随口说说,还真跑去找七嫂打听啊,犯不着。”
  话是这样说,下午的时候人出去了一趟,回来啧啧有声:“还真叫你料准了,施家和卢家农忙刚开始第二天就找七哥办过所了,一个是甘氏的,一个是冯氏的。”
  周村正一笑,道:“问的七哥?”
  周村正媳妇摇头:“问的七嫂,七哥去县里了,说是上边通知的,所有里正今天都去县衙。”
  周村正神色微变,原本松松搭在桌上的手不觉就攥了起来:“所有里正都去?”
  周村正媳妇一脸莫名:“是啊,每次上边有事让做,不都所有里正都去吗?”
  周村正闭了闭眼,抬手揉了揉眉,好一会儿没说话。
  周村正媳妇终于觉着不对,问他:“你这是怎么了?七哥去县里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周村正摆手:“没事,许是我想多了。”
  想了想,叮嘱了一句:“要是有粮商过来,今年咱们家的粮食不卖。”
  周村正媳妇终于意识到什么,脸上的不经心收了,肃了神色问道:“怎么了?”
  周村正摇头:“不清楚,不确定,等七哥回来我去问问,反正今年咱们家的粮食先别卖。”
  “给高价也不卖吗?我今天去三里村,听说粮商今年收晒好的谷子,价格给到了七十三文一斗。”
  这已经比粮店里现在的卖价要高了,三里村的杂货铺今天闻风就调价了。
  周村正听到粮价涨了,脸色越发难看,摇头:“不卖,给一百七十三文一斗也不能卖,今年粮食都得留着。”
  周村正媳妇愣愣点头,男人不说,她也不再问是为什么,只把男人说的话都记下:“行,我会跟老大几个也都交待一声,粮商来了也不用往家里引了。”
  总归等晚上七哥回来,男人去确定了消息,定是会跟家里人讲的。
  第61章 荒诞
  没用等到晚上,未正,秦芳娘和甘氏三人从县里回来,面色就很不好看。
  桑萝初以为是东西没卖完,看了看,担子全都空的,便问秦芳娘:“婶子,这是怎么了?”
  秦芳娘脸色有些白,说:“出城的时候,城门口看到衙役张贴布告,好像说是要交租税,可是我们今年的租税初春就已经交过了,怎么还要交?”
  冯柳娘还是不大信:“会不会是弄错了?当时也没有识字的,都是前边听说了的人在传。”
  秦芳娘有些神思不属:“但愿是弄错了,我得赶紧回家先说一声,回头让我爹去问问村正看看。”
  甘氏显然也急着回去,倒还清楚一些,把次日要的豆腐还是定了下来,秦芳娘和冯柳娘这才醒过神,说了第二天要的豆腐数量,说稍晚些把钱送来,就匆匆走了。
  桑萝手上两个晒架刚做完,这会儿也没心思接着往下做,索性也跟着下了山,往陈家去。
  ……
  “交租税?”陈老汉像听天书,摇头:“那不能,咱们今年的租税已经交完了,是衙役给你们念的布告吗?”
  秦芳娘摇头:“我们出城晚,贴布告的衙役已经不在了,是听旁边的人议论,问了一下,说是要交租税。”
  新粮还在晒场,还没入仓,现就听说这样的事,陈老汉在屋里团团转了几圈,呆不住了:“我去趟周家。”
  才走出大门,就碰上了相携来的施二郎和卢老汉,三个人一照面,卢老汉见陈老汉往外走,就道:“这是去周家?”
  陈老汉点头:“过去打听打听情况。”
  两人也不用进陈家了,索性就跟着一起往周家去,一路走着,俱是沉默。
  晒谷子的日子,周村正自己是不用在外面忙的了,所以今天难得是歇在家的,看到陈老汉三人过来,先是一愣,想到这三家现在许是都有人在县里摆摊,隐隐约约又猜到了什么,心中不祥的预感更甚。
  这样想着,起身迎出几步:“陈叔、卢叔,怎么这样难得,一起往我这来了?”
  又与施二打了一声招呼,请了三人屋里坐。
  陈老汉也没心思客套,直接把儿媳在县里听说的事说了,道:“我们不大信,咱们今年的租税今春不就交过了吗?怎么还要交?想是当时布告边上也没个识字的人,会不会是以讹传讹?特意来你这问问看,你有听着什么消息没有。”
  周村正沉吟片刻,摇头:“我这里还没接到消息,不过之前隐约听说过今年北边好几个州受灾严重,外边情况不大好。”
  他有些猜测,却未敢确定,只能道:“再等等吧,料想那布告说的若是真,今日傍晚,最迟明日,里正总该过来通知的。”
  陈老汉几人哪等得到傍晚还是明日,多等一刻都心焦如焚。
  扎着裤腰带熬了整半年,这才刚看到盼头,又说要交租税,这谁接受得了。
  正不知该当如何时,听得远处三声锣响,有人高声吆喝,让都到村中晒场去听告示。
  会让往村中晒场去,大多是里正、村正有话说,村正就在这里,敲锣喊人的是谁?
  堪堪验证了周村正前边那一句话,在场四人心下都是一沉,最后那一点侥幸都被打得摇摇欲碎。
  “走吧,去看看。”
  周村正请陈老汉和卢老汉先行,自己随在侧。
  远远的看到晒场中站着的那人,不是周里正和两位里长又是谁?
  村人们还在陆续过来,周村正先往周里正那边去了:“七哥,怎么回事,当真是要收租税?”
  周里正瞧他一眼:“听说了?”
  周村正点了点头,也没说自己是在哪听说的,只看着他,等一个答案。
  周里正却摆手,“那等着吧,一会儿我一道说。”
  ……
  桑萝是跟着陈老太太一道来的,巧了,和听到锣声从家里出来的沈三两口子撞上。
  沈三睨桑萝一眼,鼻中哼出一声,率先在前走了。
  桑萝:……
  什么毛病。
  陈老太太拍拍桑萝的手,道:“别搭理,去听一听看是什么事,不会真的再要咱们交租税吧?官府不能这么干吧?”
  桑萝的心却悬着,她没忘记,这里今春已经提前交过一次租税,能提前一次,凡事有了第一次,因为底线移过了,再要移一次,把心思动到第二次上并不是不可能的。
  人渐渐来齐了,男女老少,站满了晒场这一小片。
  周里正清了清嗓,终于肯说话了,从袖里掏出一张布告来先念了念。
  当然,那文绉绉的布告没几个人能听懂,他念完了,折起布告,才用大白话又解释了一通。
  大概意思就是近几年来各州天灾频发,去年尤其严重,朝廷各方救济,如今比较困难,逼于无奈,只能让大家提前把明年的租税给交一下,好让朝廷能度过眼前的难关。
  文辞再是锦绣,张的也是吃人的嘴。
  人群一下子轰闹了起来。
  “提前收明年的租税,哪有这样的事,地里的稻谷它也不会提前给我把明年的粮食长出来。”
  “一年交两次租税,人还用活吗?新粮收上来,咱自家还没尝着味儿呢,这就要来收走。”
  “朝廷困难,官老爷困难,咱们就不用活了吗?”
  有人说着就哭了起来:“这世道,要吃人呐,要吃人呐。”
  大人哭了,不知事的孩子被吓着,也就跟着哭,一时间晒场这一处好似连吸进肺里的空气都被灌进了绝望。
  桑萝站在陈老太太身侧,自穿越以来,头一回觉得从头到脚,彻底的凉。
  不是惊惧于这一次的租税交不交得上,而是对自己身处的这个时空,这个时代,这个世界,掌控着百姓命运的朝廷感到惧怕。
  原身记忆里,只知自己那一隅世界,但方才的布告里,连年天灾频发,各州,并非原身家乡一州一县之地。
  而朝廷所谓的各方救济,桑萝在原身记忆里半点未曾搜寻到。
  战争、连年天灾、不作为的朝廷、重税重役,这绝不是盛世之象,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桑萝手脚冰凉,不敢想象。
  她没有经历过乱世,但也知道,宁为太平犬,莫作离乱人。
  周里正还在上边做大家工作,意思是今年交了,明年就可以不交,先讲道理,再作威慑,这是朝廷的意思,普天之下莫非皇土,不交租税等着的就是发配劳役,有命去有没有命回,自己掂量掂量吧。
  而后就把一份名册给了周村正:“这是你们村的待缴名册,谷子再晒干几天,这几天你照着册子上做好工作,衙役初九会到咱们这几个村子来,到时候别一堆拖延着不缴的,过了初七,租税就得你们自己往县里送。”
  “这会儿家家都刚收了粮,不会有谁交不上,都让痛快利落一些,拖着没有好处,今秋咱们县最后的缴税期限是九月十五,过了这个节点,那可不是玩笑,拒交租税服的都是最苦的役,要是恰好逢到战事,随时可能扔进边军去充了军。”
  周村正腮角崩得死紧,从周里正手里接过那名册。
  周里正瞧出他郁郁,道:“行了,这种事不是我们这样的人能左右的,只能照办,你忙吧,我也去别的村了。”
  说着唤上同来的两个里长就要离开。
  周村正看着晒场上或哭、或嚎、或哭天抢地、或无声抹泪的村民,其中也看到了自己的妻儿,一样是如丧考妣。
  他心中郁郁,却也着实奈何不得,朝廷定下的事情,哪有他们这些乡间老农置喙的余地。
  想到这里,翻开周里正给他的册子,没看几眼,觉出了不对,又翻了好几页,周村正拔腿就去追人。
  周里正走得并不算远,周村正一路喊着把人追上:“七哥,七哥。”
  周里正停下脚步转身等着,人到近前,周村正跑得太急,有些气喘:“七哥,这名册不对。”
  早有村民看到周村正大喊着去追周里正,望向了这边。
  周里正看一眼晒场的村民,再看自己这位宗弟:“哪里不对?”
  “施大郎、陈大山。”周村正翻开名册,指着第一页的两个名字,又往后连连翻页:“还有很多,沈烈、卢家二郎,李家三郎,村里之前征走的十几个人,这些都阵亡在战场了,为何还在缴税名册里?”
  已经有心细的村民竖耳听到了动静,正往这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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