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沈遥凌不在,医塾里都沉寂了许多。
  不,应该说,再也没有什么鲜活的动静了。
  时常觉得空落落的。
  但,沈遥凌这般决绝,倒也并非全然是坏事。
  郑熙盯着她的神色,假装漫不经心地接着开口:“那宁澹呢?你也不在乎他了?”
  沈遥凌不意外他又提起宁澹。
  她知道郑熙找她绝没有好事,无非就是想看她的笑话。
  她回想起以往,淡淡地笑了一声,第一次亲口说谎,否认自己的心意。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乎他?”
  郑熙垂着眼帘闷声道:“你整日追着他跑,在医塾里看谁也看不上眼,对谁也比不上对他上心。”
  沈遥凌哼笑:“那是因为你们太过蠢笨,我懒得跟你们说话。”
  郑熙脸色急了下,瞪她一眼,说:“你!谁都看得出来的事,你别装没有。”
  沈遥凌笑意收了收:“我没装。”
  郑熙目光有些发痴。
  她性子执拗,长得却是乖极了,带一点点笑便梨涡浅浅,衬着那双清冷的眼,像秋雾里掺进一缕甜糯的香。
  郑熙心中轰隆作响,心腔里忽地钻出一个念头。
  难道,沈遥凌是真的不喜欢宁澹了。
  他定定地把人看了好一会儿,轻声试探:“你对他是殷殷厚意,他对你……也不能说是全然冷漠,但你知道的,永远也比不上喻绮昕。”
  沈遥凌听着他的话,心想,是,她是知道。
  毕竟现在,宁澹人就在喻绮昕的身边。
  他有一百一千个理由呵护喻家大小姐。
  他们确实门当户对,天造地设的一对。
  沈遥凌静了会儿,便没再有别的反应。
  眼眸似笑非笑地侧来,眸中寒光点点。
  “郑熙,小心你的嘴。”
  “我从未说过我对谁有什么情什么意。”
  “再胡说八道,等着挨揍。”
  她只是对自己撒谎,对别人却没有。
  她确实从未当着旁人提及过自己的情愫。
  她追逐宁澹那么久,却确实从未真正剖白过心意。
  在印南山上时,她说了最露情露怯的一句“我担心你”。
  却被满山的风雪挡了回来。
  后来花灯节那日,本也打算着,要如何在满河面烛光里朝宁澹倾诉心迹。
  可他也没来。
  再往后,就没了机会。
  她也是想明白了。
  既已重生,何必受过往负累?
  她倾慕纠缠宁澹,早已是上辈子的事,闹出来的风风雨雨,与如今的她有何干系,又何必让这一世的她来承担。
  既不打算走上辈子的老路,直接否认,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就是了。
  旁人是爱嚼口舌,可她也是长了嘴的,难道怕说不过谁?
  本就是缥缈如烟的事,只消她一句否认,便很容易就轻飘飘地散了。
  想到这里,沈遥凌不得不庆幸。
  庆幸上一世宁澹冷漠如斯,又加之种种阴差阳错,将曾经冲动的她遏止住。
  恋慕又无凭证,这些风言雾语,只要她未亲口承认过,就会渐渐消散。
  正如灰烬堆里的火星子,虽然曾经存在,但看不见摸不着,再往上踩一脚,连温热劲都没了,有跟没有又有什么两样。
  本就是无可对账之事。
  郑熙听着这话一怔,脸上的笑容控制不住地扬起再扬起。
  沈遥凌怎么突然之间……不对,总算是学聪明了!
  本来嘛,女子痴缠男子,这又不是什么好听的事,若是旁人被传出这样的谣言,定然要奋力洗清自己,再也不同那谣言中的男子来往,恨不得断开个天堑才好。
  偏沈遥凌先前死心眼。
  旁人怎么说她激她,她一个字也不反驳。
  现在终于开窍了!
  想到往后沈遥凌的名声和心都干干净净,再无瓜葛,郑熙乐得简直要蹦起来。
  勉强压抑住,郑熙瞅着她,别有深意地提醒。
  “那你可得抓紧了。”
  “花箔期开春便至,你看你这些年光顾着玩闹,也没干点正事。”
  “你得多看看,寻个如意郎君,知不知道?”
  “……郑熙,你真爱管闲是闲非。”
  沈遥凌简直不理解。
  郑熙找她来说了这么半天话,最后居然是为了劝她早些着急姻缘之事。
  她大姑小舅都不会管这个。
  沈遥凌耐心告罄,熟练地翻了郑熙一个白眼。
  打了个哈欠,挥挥手示意人赶紧走,转头不再搭理。
  不过郑熙今日确实提醒了她。
  花箔期快到了。
  沈遥凌绕过前厅,没被家人瞧见,悄悄去了卧房。
  手心扶着床帐想了好一会儿,试探着伸向床头。
  在某块木板上按了一下,果然它弹跳开,露出里边的洞眼儿。
  沈遥凌静了静。
  才往里摸了摸,拿出一封花笺,是婚帖常用的内页式样。
  与她印象中不同。
  这花笺如今还新得很。
  墨痕清晰,是在某个赶走所有旁人的夜晚,悄悄地将灯烛挪到床头,躲在帐子里一笔一划地写下。
  然后悄悄地藏进少女的秘匣中,隐秘地等待花箔期到来。
  沈遥凌指腹轻轻在边缘抚过,几乎还能触摸得到上辈子自己捧着它的珍惜。
  花笺侧边用浅淡墨迹绘着多情山樱,她曾经嫌不够,又自己添了水仙、小雏菊和山芙蓉,她要她的情意烂漫盛开,在花箔期套上俗丽的赤如绛玉的外壳,以求取婚姻的姿态送去宁府。
  顶上写着宁澹的名字。
  底部落着她的款。
  这封违世异俗的、邻女窥墙的婚帖,后来在宁府放了三年,等了三年。
  三年后,他们大婚。
  换了她去宁府,放了近二十年。
  上一世分明没觉得多么含辛。
  再想起来,为何舌根泛苦。
  果然少女但凡尝过了婚姻,便不再盼着婚姻。
  沈遥凌怔了许久,笑笑捻着花笺走去了桌前。
  重生以来,她每每见到宁澹时,总不得不想到前世那些事,因而往往想着躲避他,或要用力思索,该如何应对他,该与他说什么话才合宜。
  却忘了,这其实也是另一种在意。
  她在当下的这个时刻,其实可以不用那么瞻前顾后,不必承担那么多的责任。
  先前犯过的错,就当做写坏了的一页练字纸,翻过就是。
  她与宁澹上一世的命簿已经写满了。
  但这一世翻过错页之后,便是新页。
  一片空白的纸张上,想写什么都可以。
  那她要写。
  沈遥凌与宁澹,相识于医塾。
  曾有一面之旧,淡水之交。
  后判然两途,捐弃前缘,渐成陌路。
  沈遥凌一边低低念着,一边在花笺的背面落笔。
  字成,拿起来捏在指间吹了吹,看着那墨迹。
  那些牵丝扳藤的纠葛不再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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