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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节

  曲瑛颔首一笑,才提裙进去。
  那是曲瑛第一次见到江柍。
  东阁的窗子朝南,梨花木雕鹧鸪的窗棂,斜射过来几缕单薄的熹光,投射在空中是窗子的模样,细小的尘埃,阳光下拂动。
  窗外是一片“盛夏绿遮眼,此花红满堂”的紫薇,大红、粉红、紫色、白色交杂盛开,填满了半个窗子。
  江柍就坐在这光影里,花枝前,美成了一幅画。
  她一袭天蓝色裙裾,裙摆用银丝绣以牡丹,光照下隐隐浮动如花盛开一般,一头乌发只绾了个低低的宝髻,而后斜插一支珍珠步摇,眉心贴了一枚珍珠花钿,除此之外连耳铛也未戴。
  再看她的脸,竟是粉黛未施,却真真是剥了壳的鸡蛋般白嫩,唇不画而红,眉不描也黑。
  曲瑛怔了许久。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陛下对太后恨之入骨,却对太后唯一的亲女儿这么宽容,这么偏爱。
  大概没有人会舍得伤害公主吧。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向江柍请安的,待她起身时,方才回过神来。
  对江柍颔首说道:“公主,陛下邀您去含元殿用早膳,奴婢见您也才刚动筷,您看这……”
  她话未说完,但意思已表达清楚。
  江柍却紧紧盯着她,心里的波澜不配合地翻涌上来
  她不由暗忖,宋琅派曲瑛过来究竟是何用意,叫她去用膳又是存了什么念头。
  想了想,说道:“你回去告诉皇兄,叫他不必费心挂念我,我已经用过早膳了,改日再去含元殿请安。”
  曲瑛露出为难之色:“求公主体谅奴婢,若您不过去,陛下是会生气的。”
  江柍想到昨日的不愉快,心里实在已经生了芥蒂,便道:“这样吧,你将这碟玉蕊芙蓉糕拿给皇兄,就当是我赔罪,想必见到这糕点,皇兄便不会为难于你。”
  曲瑛顿了顿,一时踌躇起来。
  星垂却已然将玉蕊芙蓉糕端了起来,来到曲瑛身边,一手攥过她的胳膊,把糕点塞进曲瑛的怀里:“姑娘慢走。”
  星垂语气有些呛人。
  曲瑛察觉到了,却不明就里,又恐再耽搁下去会惹公主不快,就行礼退下了。
  曲瑛来到含元殿。
  一进门,便见宋琅正坐在餐桌前,十几道热气腾腾的早膳摆在桌上,可谓色香味俱全,而他一筷未动,只在静静等着谁。
  她见他如此期待,已是冒了冷汗,颤巍巍走进来,高举那碟玉蕊芙蓉糕跪下:“回禀陛下,公主她……”
  “她不肯来?”宋琅打断了她。
  曲瑛背上一片冷汗,强撑着说道:“奴婢去时公主已经用完早膳,得知陛下还未用膳,公主特意让奴婢为陛下送来一份糕点。”
  宋琅的目光沉沉落在那碟糕点上,他出奇的死寂,落在曲瑛眼里,却是一片山雨欲来的晦暗与压抑。
  然而暴怒并未如预料般来临。
  宋琅只是说:“你下去吧。”
  曲瑛怔了怔,下意识看了眼祁世,见祁世向她使了个“叫你下去便下去”的眼神,才把糕点放在桌上,悄然退下。
  宋琅又盯了那糕点许久,才对祁世说:“你去把星垂找来,悄悄地。”
  祁世道:“是。”
  宋琅拿起一块糕点,送到嘴里,细嚼慢咽地吃。
  祁世再回来时,便见那碟中的糕点只剩下最后一块,而满桌的早膳已不冒白气。
  星垂从跟在祁世的后头进来,屈膝向宋琅问安。
  这还是她回宫之后,宋琅第一回单独召见她,她明显有点激动,肩膀隐隐在颤抖。
  宋琅瞭起眼皮,懒淡看着她:“把公主在晏国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都说一遍。”
  星垂慢慢抬头,有些不解。
  宋琅一笑:“怎么,跟她时间久了,忘记谁才是你的主子?”
  星垂又快速垂下头去,忙道:“奴婢不敢。”
  她察觉到了宋琅身上的危险味道,心里无比紧张,可刚才宋琅那一笑,又着实好看,好像一场天色渐晚时的小雨,淅淅沥沥落在心上。
  心中许多念头交织在一起,她只念,虽不知陛下在想些什么,可只是把从前在密信中说过的事情再说一遍,应该不会伤害公主吧。
  她清了清嗓子,将公主和亲遇狼群,再到行军赤北劝降峦骨厄弥大汗,到中毒前往朔月求药引等事纷纷告知宋琅。
  这样讲着,不知不觉已到晌午。
  宋琅的表情始终没有什么变化,甚至连坐姿都丝毫未变。
  星垂说了这么久的话,按理说应该口干舌燥,可她却并不累,只觉刚才那么一回顾啊,好似化为说书人,又把江柍这一路以来的故事重新看了一遍,只剩唏嘘不已。
  宋琅听完,捕捉到什么,问:“那个与公主结拜的叶思渊,素有银枪玉霸王之称,想必公主的手镯就是按照他那把银枪打的?”
  星垂回神,道:“正是,那镯子是殿…是沈子枭送给公主与叶思渊姐弟的贺礼。”
  “嘭”一声。
  瓷碗被大力掷了出去,砸在星垂身后的玻璃屏风上,碎瓷片溅了一地,还有一片擦伤了星垂的手背。
  星垂不明就里,本能跪下叩头,说道:“陛下息怒。”
  宋琅大口喘气。
  似乎憋闷已久,这样发泄一场反倒畅快许多,他咬牙冷笑道:“她可真厉害,有一个沈子枭不够,还要扯上叶思渊和谢绪风!”
  他捕捉到星垂话中的许多细节,如开始时是谢绪风亲迎江柍入赫州城,还有他去赫州为江柍庆生那日,正是江柍与叶思渊的结拜之日……
  “她从北边回来只带了一样东西,便是那只镯子,可见她多么在意。”宋琅这样道,眼眸已是愈发阴鸷,“姓叶的怎么配!”
  星垂心头一惊,忙道:“陛下误会了,叶思渊只是公主的弟弟,并无男女之情!谢绪风更是与公主时刻保持距离……”
  “今早绫罗去时,想必她还没有开始用膳吧。”宋琅却没头没尾说了这样一句。
  星垂不解。
  宋琅露出一抹憎恶的目光,道:“那碟玉蕊芙蓉糕还热着,分明是才做好不久,何况她喜欢的那几样点心,朕了然于心,她若用过早膳,怎会对着入口留香的玉蕊芙蓉糕一口未动?”
  所以,要么是还没开始用早膳,要么是刚刚才动筷。
  无论是何种情况,她不想见他就是了。
  “……”星垂无力反驳。
  宋琅闭上眼睛,压下那如浪潮般汹涌的痛恨。
  冷声道:“你下去吧。”
  又道:“祁世,你去把纪敏骞,孙世忠,张景,东方玘四人传进宫来,让他们去崇德殿候着。”
  他的态度转变得这么快,一会儿默然不语,一会儿又要吃人,这会子又突然让她退下。
  星垂想不明白他的意思,只觉得喘不过气,心里没来由慌乱害怕。
  祁世和星垂相继退下,偌大的大殿里又只剩下宋琅一个人。
  他眼睫一敛,视线扫在最后一块玉蕊芙蓉糕上,面无表情拿起来,却没有吃,只是闻着它的味道,便陷入深深的回忆之中。
  这几日他已不止一次回忆到从前。
  那年江柍五岁,太后命她入宫,看似是迎熹伴读,其实是一个人质。
  在江柍正式住进宫里之前,他就见过她多次。
  他登基那年她出生,他把她当作一个胖娃娃,她住进宫里那一年他十岁,已经在太后的操控下当了五年的傀儡,虽为稚子,却已经懂得戒备与伪装,于是那般粉妆玉琢的小女孩,在他眼里也不过是宫中多出来的一个摆件罢了。
  直到晏昭那场大战,大昭败了。
  公主和亲,赔款赔钱,丧权辱国。
  同年福宁宫里起了一场连烧七日的大火,臣民人心惶惶,关乎国运蹇滞,大昭气数已尽的谣言铺天盖地,太后一气之下让他写下罪己诏,大赦天下,才平复流言。
  江柍和迎熹亦同时在那场大火里丧命。
  死,而后浴火重生。
  江柍成了迎熹,迎熹成了江柍。
  迎熹的人生似乎并未有太大改变,可是江柍从此以后,除了要饱读诗书,学习琴棋书画,还要学习医术和歌舞乐器。
  要和公主的习惯保持一致,吃公主喜欢的东西,做公主习惯做的事情。
  手掌心的小痣,也被想尽法子祛除了。
  而最让人觉得不忍的,是十岁的女孩子,还未抽条,便要学习敦伦之术。
  宋琅知道,太后并非将江柍作为公主培养,而是“戏子”。
  能演好公主的戏子。
  宋琅亦是这时才开始注意到她,不再是看一个孩子,也不再是看一个可有可无的摆件,而是一个和他一样被人操纵的可怜之人。
  他发现,她很孤独。
  她自从入宫后仅有逢年过节才能见到家人,身旁还都有段春令和花公公在侧,而成为迎熹之后,就更难再见到家人了。
  他有好几次,无意之中撞见她望着天上的白鸽出神,或许也是在渴望自由。
  然而宫里不快乐的又岂有她一个。
  他这个皇帝亦是如此。
  大昭从前两朝已经开始走下坡路,皇祖父那朝宠妃涉政,贪官污吏,肆意挥霍。
  父皇本是明君,奈何年岁长上来之后,便开始重用奸臣,十五年前突发洪水瘟疫,加之人浮于事、机构臃肿,导致民不聊生。
  他又醉心炼丹,无心朝政,把朝政悉数交于太后,以至于宋氏王朝,到他手里,只剩权力被架空的空名而已。
  江柍初进宫那几年,他与江柍、迎熹还有纪敏骞常在一起玩耍。
  御花园里捉迷藏,元宵节时点花灯,小轩窗下萤火虫……皆是美好回忆。
  那夏日最热的时候,蝉鸣不息的午后,碧霄用白瓷碗端来冰镇的梅子汤,他们四个准要比赛是谁先喝完,纪敏骞每次喝这个总要打嗝,惹得连宫娥太监们都一通笑个不止。
  还有隆冬时节,南国虽不下雪,却仍旧很冷,他们几个念完书,便到含元殿里围火炉子烘手,烤橘子来吃,整座宫殿全是香喷喷的橘子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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