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节
“如此也好。”
时逢大觐,诸国使臣齐聚上京,未知有多少国君亲至。
众目睽睽之下,天子偏袒楚国,不查实情就申斥晋国,已经存在非议。若再下旨斥责越国,人心将会如何?
“疑之,厌之,弃之。”
林珩提起刀笔,目光移向放在右手边的竹简,上面抄录上京送回的秘奏,写明雍檀入上京,天子三番五次推脱,对他避而不见。
“天下共主。”
林珩冷笑一声,单手落下刀笔,锋利的尖端划过竹简。
伴随着刺耳的划擦声,一道刻痕横过简上,将“天子”两字一分为二。
第一百八十八章
上京城。
逢诸侯大觐,朝见天子的队伍络绎不绝。
每日天不亮,上京城外就大排长龙,人欢马叫,热闹非凡。队伍中点着火把,橘红的火光蔓延开来,一眼望不到尽头。
城头响起鼓声,顷刻碎裂冷风,回荡在旷野之中。
“开城门!”
军仆推动绞盘,绳索一圈圈释放,吊桥被放下,厚重的城门向内开启。
上京兴建于平王时,城高池深,易守难攻。
城池有内外三重。外城有四门,门后直通瓮城。瓮城四四方方,有夯土墙把守。一旦外城门被攻破,守军关闭内城门,再落下外城吊桥,能使来犯敌军沦为瓮中之鳖。
入觐的队伍穿过外城门,暂时停留瓮城。经官吏验明身份方能进入内城,由专人引路前去驿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官吏行事有些拖拉,多数人等得不耐烦,抱怨声此起彼伏。
“小觐未曾如此,为何如此繁琐?”
“听闻是天子下旨,各国来人均要严查。”
“为何?”
使臣们满心费解。
如此大费周章,浪费时间人力,到底是在提防谁?
“我等朝见天子,贡粮帛金玉,进献奇珍异宝,却如贼徒一般被盘问,究竟是何道理?”
有小诸侯亲自率领队伍入觐,依礼朝见天子。无论背地里如何打算,表面来看都是赤胆忠心,天地可鉴。不想刚刚抵达上京,就被迎头泼了一盆冷水。
他们拿出印章,向甲士递出铜牌,再三表明身份,仍不被放行。心中郁气无从排解,不满的情绪油然而生,抱怨声连成一片。
情绪持续蔓延,愈演愈烈。
有官吏察觉不对,立即召来一名奴仆,命他往执政府中送信:“速去报执政,使臣有怨言,恐生乱。需增派甲士。”
“诺。”奴仆不敢耽搁,领命后一路小跑,飞速消失在城下。
他途经一条小巷,留意到巷口的马车,未见任何出奇处,仅是扫过两眼,脚步始终不曾停留。
待他走远,马车车窗开启,一双带着冷意的眸子出现在窗后,紧盯着城门方向,恶意不加掩饰。
“尢厌,你明日出城,送一袋金与莽山盗。”喜烽落下车窗,看向坐在对面的门客,“言有肥羊,可捕之。”
“家主,莽山盗日前混入城,袭杀贵族,焚大宅,引天子震怒。如今风声正紧,他们藏匿山中,未必愿意动手。”尢厌迟疑片刻,开口说道。
就在五日前,莽山盗从喜烽处获得情报,在途中袭击一支小国队伍,杀尽队伍中人,乔装改扮一番,伪做使臣混入上京。
彼时城防松懈,他们大摇大摆进入驿坊,没有任何人发现异常。
至夜色来临,盗匪终于撕开伪装,呲出獠牙。
数百名盗匪分成两波,一波在驿坊内四处放火,意图混淆视听。另一波趁巡城甲士被吸引注意,直扑城东的贵族坊。
他们中有部分曾是上京守军,杀农令满门后奔出城池,入莽山落草为寇。
如今故地重游,都是熟门熟路。
盗匪的目标极其明确,直接撞开大门,冲进去一番砍杀,劫走大量金玉绢铜,旋即扬长而去。
贵族坊传出惨叫声,燃起熊熊烈火,众人才知盗匪是声东击西。
奈何为时已晚。
劫掠的盗匪成功脱身,很快冲出城门,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在驿坊纵火的盗匪却未能全身而退。他们很不走运,误闯晋国使臣馆舍,来不及抛出火把,先一步被飞出的箭矢覆盖,当场被射成筛子。
箭矢穿过盗匪的身体,膨起大片血舞。中途去势不减,带着他们向后飞,接二连三砸向地面。
破风声不绝于耳,惨叫声连成一片。
馆舍门大开,全副武装的晋甲突袭而出。前排持盾,中排挺起长矛,后排是强壮的刀斧手,数十人如同猛虎下山,直扑惊骇的盗匪。
“杀!”
莽山盗中也有甲士,也曾自恃勇武。在强悍的晋甲面前,他们却毫无还手之力。如羊遇上狼群,变得不堪一击。
仅仅一个照面,盗匪就死伤大半。馆舍前血光飞溅,血泊中滚落断臂残肢。
雍檀走出馆舍,手中提着一张弩,腰间佩铁剑,剑身已经出鞘。
“杀,一个不留。”
随着他一声令下,甲士分散开,残存的盗匪尽数毙命。
双方战斗力悬殊,差距犹如天堑。从战斗开始到结束,不过是眨眼时间。
不下五国使臣目睹这一幕场景,震撼非同小可,对晋军的虎狼之名有了更深层的体会。
展开杀戮的不只是晋甲。
在越国和齐国使臣的馆舍前,同样铺开血光,倒伏十数具盗匪的尸体。
楚国馆舍相隔较远,盗匪尚未抵达就被截杀在中途,甲士手中的刀未能染血。
这一夜,在驿坊纵火的盗匪被斩杀殆尽,未留下一个活口。袭击贵族坊的盗匪却在肆意烧杀抢掠,全部毫发无伤,最终满载而归。
太过鲜明的对比,上京的衰败无法遮掩,赤裸裸展现在诸侯国眼前。
天明后报于宫中,天子大发雷霆,下令缉拿盗匪,不惜铲平莽山也要找回失去的颜面。
礼令单信趁机进言,称盗匪假扮使臣混入城,令人防不胜防。为防故技重施,需严查入觐队伍。
“陛下,为杜绝隐患,宁抓错不可放过!”
自从单信出使越国平安归来,在朝堂上的作风就变得异常激进。他无惧得罪任何人,包括执政。
家族自知对他有愧,没有立场斥责约束,只能听之任之。
这种激进投天子所好,阴差阳错之下,他非但没有被疑心疏远,反而开始得到重用。
这一次,他提出的建议正中天子下怀。
执政试图阻拦,政令和刑令也认为不妥。
单信反唇相讥,直言三人心怀叵测:“莫非与盗匪勾结,借机铲除异己?”
“一派胡言!”执政面色阴沉,怒意昭然。
“此前政令与执政不睦,即被诛杀满门,真凶至今不曾落网。介卿刁泰在狱中自戕,绝笔直指执政,又如何解释?”单信嘿嘿冷笑,目光阴森,“这一桩桩,一件件,莫不与执政有关。昨夜盗匪入城,袭杀之人似也同执政有过龃龉。这也未免太过巧合。”
“你……”执政彻底被激怒,正要开口驳斥,中途被天子打断。
“够了!”天子高踞宝座,出言斥责单信,“无凭无据,怎能污蔑执政!”
这番话看似为执政辩解,实则阻断了他的自证。真实用意为何,殿内之人都能猜出几分。
执政看向天子,脸上怒气消退,唯余颓败和失望。
单信作势认错,侧头看向执政,眼底充满了讽刺。
满朝之人都能看出他别有用心,偏偏天子要用他。为的是什么,执政想必一清二楚。
这样的君主,执政还要为他殚精竭虑,鞠躬尽瘁?
可笑,可悲。
执政心灰意冷,放弃劝谏。
天子采纳单信进言,下旨严查入觐队伍,不分国君使臣,一概等同视之。
旨意下达时,喜烽也在大殿内。他需要低下头,极力掩饰脸上的表情,才不会引起旁人注意。
今日坐在马车上,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天子的偏执、执政的无奈、单信的激进,无不历历在目。
“我一直在想,单信是否投靠越国。”喜烽背靠车厢,转动腕上的手环,口中自言自语,并不需要尢厌回答。
尢厌垂首敛目,安静坐在一旁,始终没有出声。
半晌后,喜烽回过神来,停止手中动作,不再为单信费心思。
投靠越国也好,另有目的也罢,他的主张和举动都在将上京拉入深渊,与自己的意图不谋而合,无需追根究底。
至于尢厌提出的担忧,倒也不是问题。
“莽山盗见钱眼开,多送一袋金,再运几件兵器,告知他们宫内设宴,城内守备松懈,是动手的良机。”
“家主是说明日宫宴?”
“不错。”喜烽笑容阴诡,意味深长道,“朝会之上,介卿刁完奏禀天子,盗匪袭城,以晋、越、齐为首,多国使臣有大功。依礼当设飨宴,以彰其功。”
晋楚势同水火,国战近在咫尺。
天子偏袒楚国,见楚国上疏,不详查就申斥晋侯,还对晋国使臣避而不见。此事满朝皆知,各国使臣也看在眼中。
刁完选择的时机十分巧妙,牵涉到三大诸侯国的使臣,天子不能再拒。
“前有蔡侯自戕,停灵两月方才被迎回国。为打发蔡国使臣,天子不得不册封蔡欢为侯,勉强将事情压下。然而到最后,蔡侯之死也未有定论,天子将长期备受质疑。如今诸国使臣齐聚上京,天子偏听偏信,无理申斥大诸侯,若再有功不赏,行事不公势必传遍天下,怎配为天下共主?”
想到晋使的来意,喜烽眯起双眼,预期宫宴当日必有一场腥风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