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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节

  同样应召入宫的章玉碗面露讶异。
  “李都护原来是今日入京!”她随即一笑,“是我口误,应该改称大将军了。”
  李闻鹊苦笑拱手:“殿下就不要取笑臣了。”
  太极殿门口也非叙旧之地,章玉碗就道:“我正要入内觐见陛下,回头再为李将军洗尘接风吧。”
  李闻鹊忙道:“殿下请,不敢叨扰,臣先行一步。”
  他心里憋了一肚子疑问,在长安也没什么熟人,真想问点消息,也只能问公主和陆惟他们,就算公主不约他,他迟早也要递帖子拜见的。
  两人在殿前匆匆道别,章玉碗入内拜见。
  中官将她引入偏殿,而非刚才见李闻鹊的正殿。
  偏殿也是皇帝办公会见朝臣的地方,但相对不那么正式,一般只有重臣有此待遇。
  章玉碗进来就被赐座赐茶,这也是以往都有的待遇。
  只是现在非年非节,这几日朝堂上也没有格外重大的事情,她也不知道今日皇帝为何特地郑重其事将她召入宫来。
  总不会是为了立太子之事让她再度表态吧。
  没等章玉碗猜测太多,皇帝就说话了。
  “阿姊,这几日朕一直做梦。”
  章玉碗道:“陛下可是龙体不适,召见太医了吗?”
  皇帝摇摇头:“朕总梦见阿父,就是朕的生父。”
  章玉碗沉默。
  对皇帝生父,她的皇叔,章玉碗并不熟悉,也就没有贸然接话。
  皇帝也不需要她搭茬,接着说下去。
  “父亲先是问我,为何迟迟不立太子,然后又问我,为何将博阳软禁,连续几日,都梦见此番场景,父亲咄咄逼人,我无言以对,醒来面对一室空寂。在梦里,我有许多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越来越生气发怒,最后拂袖而去。”
  说至此,皇帝叹了口气。
  “齐王如今尚未长成,秉性不明,而且他外家是严氏,虽然严观海现在贵为右相,可说到底,那是朕的提拔,他才有今日,若以他本身的能力,实在斗不过赵群玉的。严妃也不是一个聪明的女人,朕担心,齐王将来担不起重任,会被有心人挟持利用。还有,杨氏有孕了,待她生下皇子,朕会封她为妃,杨氏聪颖伶俐,孩子想必也能随母。”
  外面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皇帝心里其实已经有了轻重权衡。
  他一面防范世家再出一个像赵群玉一样的权臣,一面又更喜爱杨氏的血脉。
  但皇帝也许忘了,杨氏聪明,是因为她本身也出身世家,从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而严妃空有美貌却庸碌,恰恰也是她的出身限制了她能得到的教养。
  谁都更喜欢聪明人,不喜欢蠢人,章玉碗也能理解皇帝的矛盾心情,他从心里更偏爱杨氏,却要面对两个女人背后的家世。
  “陛下年纪尚轻,暂可不必考虑这些,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皇叔在天之灵,必不忍见陛下如此苦恼。”章玉碗温言安慰。
  皇帝本身不愿意被旁人左右,但他不知不觉也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
  借着鬼神之说延缓立太子,只能躲得了群臣一时催促,却无法躲开自己需要直面的心。
  皇帝微微苦笑:“还有博阳,博阳从小就跟着我跑前跑后到处玩耍,她脾气不好,可她对兄弟姐妹却很好,小时候手里就是只有一块糕,也要分成两半给义安分。朕现在就后悔当初没有好好教她,以为她贪财一些也无妨,左右是公主,总不能太寒酸了,没想到她会变成今日这等境地。”
  他语气怏怏,人虽是端坐着,却莫名给人一种颓唐之感。
  章玉碗这才仔细端详他。
  外面日光鼎盛,但斜斜照进来时,也在皇帝身上形成斑驳不一的阴影,以至于他看上去有些阴郁。
  不止如此,皇帝的神情有些难过,这是章玉碗之前从未见过的。
  在登上那个位置之后,很多人就忘记他也是个人,也有人性该有的种种弱点,喜怒哀乐。
  他是多疑的,但同时他也念旧情,两者并不矛盾。
  “阿姊,这些话,朕不知道对谁说,连梦里父亲都不愿意听我说,义安也听不懂,她只会劝朕放了博阳。阿姊,朕现在身边,只有你一个能吐露心声的亲人了。”
  第97章
  皇帝真情流露,双目微红。
  章玉碗也能听出,这位天子堂弟此刻所说的话,完全是出自肺腑,真心诚意。
  毕竟在博阳公主被软禁,义安公主靠不住的情况下,章玉碗这位长公主,无论从宗法还是血缘,的的确确可以算得上他最亲的亲人了。
  但章玉碗那颗被阴谋诡计浸透了的心,还是听出皇帝的弦外之音——
  这些话只是开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
  当然,并不是说皇帝有什么阴谋,只是她很难将许多话单纯当成拉家常,总会多想一些。
  但她也不能打断皇帝此刻表达感情,还是静静听着。
  “这些话,朕不能对朝臣说。曾经赵群玉就是打着一切都是为了朕好的旗号,干着那些结党营私,铲除异己的勾当,人称‘赵半朝’,便是说朝中半数臣子,不是朕的臣子,而是他的人。”
  “赵群玉虽然倒了,但满朝文武,大部分无不与他有着共同的利益,他们只恨自己当不了赵群玉,而不是痛恨赵群玉的所作所为!”
  章玉碗道:“这也是人性所致。”
  “不错,这就是人性。没了一个赵群玉,还会有新的赵群玉,朕要用他们来治国,可是朕没法相信他们。还有章年,朕没想到,他平日里跟着博阳和义安她们,行事看似稳重,背地里竟做出这样的事情,朕原本还为章年物色了一门婚事,如今怕是不成了。”
  皇帝见她面露讶异,就解释道:“汝南守将白远有一女,正当适龄,家里疼爱,不想为她找武将,但因白远长期戍边,认识的多是武人,正发愁之际,朕听说此事,便打算为她指一门好婚事。”
  章玉碗明白了。
  “陛下原先看中了章年?”
  淮阳郡王身份清贵,虽无实权官职,但以他和皇帝博阳原本的关系,再过几年成长起来,必能被委以重任,白远之女能嫁入皇家,定居长安,不必跟着白远在汝南担惊受怕,自然也是白远乐见的。
  这门婚事若能成,虽说皇帝有拉拢人心的意图,但也不失为一桩金玉良缘。
  但现在章年出事,婚事自然就不合适了。
  皇帝点点头:“除了章年,宗室里已无适龄人选,只能从勋贵世家中选,看来看去,年纪相当又尚未婚娶的,只有陆惟、刘复、上官葵三人。陆惟么,自然不必说,才貌俱是上乘,但阿姊对他有意,朕不能夺人之爱。”
  说到这里,他促狭一笑,似想看章玉碗羞赧的反应,但对方竟也笑盈盈的,落落大方。
  “人家现在可还烦我呢,但我就先承陛下贵言了!”
  皇帝微觉无趣:“阿姊这般镇定,我倒不好开玩笑了。陆惟难道还计较阿姊从前和亲的事情吗,若是如此,朕可以将他召来好好骂一顿!”
  他这跃跃欲试的情状,倒有几分符合年纪了。
  章玉碗面不改色睁眼说瞎话道:“他嫌我不够漂亮,觉得要娶的女子得比他还出色才行,这不我在努力让他改变主意呢!”
  皇帝瞪眼:“哪有男人跟女人比容貌的?难怪他这么老大不小也没着落。”
  章玉碗眨眨眼:“说的是呢,此人正人君子一样,内里却清高自傲,我非得磨磨他的傲气才行。”
  皇帝笑道:“敢情好,倒成欢喜冤家了,那朕等着早日喝到阿姊的喜酒!”
  两人这番对话,真有些姐弟拉家常的味道了。
  其实章玉碗和陆惟要是真成了,以两人身份家世,未必是皇帝乐见,但现在两人成日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陆惟拒绝了长公主的礼物,眼看且有得磨,皇帝反倒没想拦着。
  况且,就算没有章玉碗在,皇帝其实也不会撮合白远女儿和陆惟,因为武将与世家结合,更是他的大忌。
  章玉碗就问:“剩下刘复与上官葵,想必陛下心中已经有定论了?”
  皇帝道:“这二人家世都不错,也算一表人才,只是刘复贪玩了些,在京里名声不大好,朕也听说了。白远为国守边,兢兢业业,不能委屈了他的女儿,所以朕想为她择晋国公世子上官葵为婿,阿姊以为如何?”
  章玉碗道:“我对上官葵本人知之甚少,晋国公行事谨慎,想必有其父必有其子,儿子应该也不差。”
  皇帝点点头:“朕也是这么想的,但是眼下还有个问题。白远父母妻子早亡,他自己又无法擅离职守,所以朕打算让上官葵亲自去迎了女方到京城来成婚,也好趁机让白远相看相看这个女婿,但此行若只有上官葵,又显得不够正式,朕思来想去,竟是没找到一位身份贵重又能代表皇家充当上官葵长辈的宗亲作为正使,带着上官葵前往汝南,正好也代朝廷宣旨,嘉勉白远这些年的辛劳。不知阿姊可有人选推荐?”
  这样的人选的确不好找。
  年纪大的宗室,关系远了,身份固然贵重,能不能完成差事也不好说,年纪轻的,又不够分量,皇帝的亲姐妹就博阳和义安两位公主,一个稍微沾边的章年原本是最合适的,但现在也没戏了。
  晋国公是上官葵父亲,按理说也可以去,但如果皇帝想找他,就没必要说这么多了。
  仔细想想,皇帝今日召她觐见的目的,也就呼之欲出了。
  “我去吧。”章玉碗主动道,“若陛下不弃,我愿担此重任。”
  皇帝面露迟疑:“阿姊好不容易回到长安,朕原是想让你好好歇息,不再奔波的……”
  章玉碗笑道:“先时我从柔然一路回来,已经看过西境的风光,对南边心向往之,听说洛阳繁华,不下于长安,若有机会,正好出去走走,还得多谢陛下能给我这个机会。”
  她神色轻松,丝毫没有怨怼不情愿的语气。
  皇帝愿意多和她说话,其实也有这位堂姐时常气定神闲,举重若轻的缘故,比起博阳公主容易激动,义安公主没有主见,他有许多难处与不得已的苦衷,似乎总能在章玉碗这里得到妥善安置。
  任何感情都是需要经营的,友情如此,亲情亦是如此。若说皇帝起初力主章玉碗回来,只是因为这位堂姐的身份能让他的位置更加牢固,能更放手去做想做的事情,如今她的知情识趣善解人意,就越发是锦上添花了。
  这样的血亲,与博阳公主相比,何止高下立见。
  “阿姊深明大义,朕有愧于你。如今时日也还早,天气炎热,上路恐怕容易生病,自从阿姊回到长安之后,朕还未与你一道过中秋,待佳节团圆之后,秋高气爽,阿姊再出发如何?”
  “谨遵陛下旨意。”
  从宫城出来,章玉碗的心情是愉快的。
  时下人不爱舟车劳顿,长途跋涉,何况章玉碗在柔然刚刚度过十年,回到长安甚至尚未能完全熟悉从前的一草一木,皇帝以为这个要求对她来说一定很为难。
  但章玉碗其实没有他想象中那样难以接受。
  长安固然安逸,她所享用的,也都是长安权贵所能得到最好的,皇帝的确没有亏待她,但是在外那十年,章玉碗不能说吃尽苦头,也早就能够抛却那些锦衣玉食,随遇而安。
  钟鼓馔玉她能享用,粗茶淡饭也来者不拒,十年前那个鱼脍非出自名家之手不吃,衣物非蚕丝绸缎不穿的天之娇女,早已脱胎换骨,变成如今的章玉碗。
  如今皇帝屡出奇招,对赵群玉也好,对何忡也好,每次都险之又险,偏偏最后又奇迹般将局面稳定住,长此以往,皇帝必然会依赖剑走偏锋,也对自己行事越发自信,不肯按部就班稳打稳扎。
  但他聪明,别人也不是傻子,这样的法子用得多了,总不会次次都能如愿,而作为一国之君,只要一次判断失误,就足够为整个北朝带来莫大风险。
  正因如此,继续待在长安,已经不是最好的选择。身处旋涡,不如跳开来,才能旁观者清,提前做好准备,正巧皇帝希望有人护送上官葵去白远那里迎娶新娘子,章玉碗主动请缨,两全其美。
  夏阳融融,草木葳蕤。
  章玉碗舍了马车,让车夫先回去,她自己则带着雨落,沿着街边一直逛到集市,又找到一家卖生煎包子的小铺,就着路边的位置一坐,要了两份生煎包和虾皮汤。
  这家铺子最出名的不是生煎包,而是汤,东家不吝于在汤里放些晒干的虾皮提鲜,吃完包子胃里正油腻的时候,再来一碗解腻提鲜的汤,那真是能让人浑身熨帖发出“人生正该如此”的感慨。
  小铺没有伙计,就东家一个,忙前忙后。
  今日未到饭点,除了她们主仆二人,就没有旁的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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