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马车出了西安门方慢了下来,这便是已经出了皇城了,西安门外不远处的槐树下停着一队车马,沈燃带着几个锦衣卫在此已经等候良久,烟景等人下了马车,坐进了沈燃的马车里,交接完毕之后,傅云和杨奇便回宫去了,由沈燃护送她回沈宅安顿,马车晃晃荡荡地到了沈宅,天已经大亮了。
  马车驶入街巷,渐渐开始热闹起来了,遛鸟的,运货的,游街串巷的路人渐次多了起来,坐在车中能闻到食摊吹来的烤饼烤薯和馄饨包子的香味,耳边听着一串串的吆喝叫卖声,“热乎乎的烤白薯喽—栗子味的,不甜不粉不要钱!”“馄饨哎哟—开锅喽!”还有回收旧货打鼓的声音,卖甜食敲小木梆的声音,车轮子轧在地上辘辘的声音,小孩子的笑语声,这样的烟火气息,自进宫以后便很久没有见到过了。
  烟景听着馋虫都勾出来了,叫停了马车,下去买了又香又甜的栗子味烤白薯,又脆又松的吊炉烧饼,又白又胖的猪肉葱花包子,分给缀儿,两人捧在手中热乎乎地吃着,吃得十分满足。
  沈宅坐落在西城花市大街的百花胡同里,是一个三进的磨砖对缝的院子,虽不甚大,但布局爽朗精致,上面三间带卷棚的大正房,两侧耳房,东西厢房各三间房,西边还有个跨院,房中以樟木雕玉兰落地罩相隔,地上铺着红油地板,桌椅几案围屏帐幔皆精雅别致,桌案上设着香炉和时鲜花卉,壁上挂着山水花鸟挂屏,庭院中花木扶苏,日影斑驳,错落有致地摆着石榴、玉簪等盆栽和虎头鱼缸等,有一种安详宁静,芬芳蓊郁的气象。
  这宅子目前只有沈燃和婉璃两夫妻及众仆妇们住着,无婆婆妯娌姑子等大家子的烦扰,十分岁月静好。烟景暂时安排住在西屋的三间房里,只等爹爹到任后在城内买了宅子再搬到新宅子里住。
  婉璃正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侍弄着花草,见烟景进来了,忙一手扶着腰站了起来,笑吟吟地迎了上来。
  婉璃姐姐比正月相别时丰腴了不少,面如芙蓉,肤色白里透红,气色很好,穿着杏子黄的轻纱衫裙,肩上披着玉色海棠纹的暗花缎披风,头上松松绾了个堕髻,斜斜地别了支珠钗,显得人既慵懒又悠闲,腹部微微隆起,已经有些显怀了。
  烟景不禁瞪大了眼睛,笑嘻嘻地道:“婉姐姐,你肚子里有娃娃啦。”
  婉璃在日光里灿然一笑,眼角眉梢里洋溢着快活,“已经四个多月了,我也想不到竟有这样的意外之喜,可把燃哥哥给高兴坏了,每天散衙回来便不住地盯着我的肚子瞧,还给肚里的娃娃讲故事唱儿歌呢,看把他给能的,我一想到以后要拉扯这一大一小的两个孩子,就忍不住头疼。”
  沈燃正斜斜地倚在垂花门口,手肘子撑在门框上,一双乌亮的眼睛一直盯着婉璃瞧,听见婉璃这般说,只咧着嘴乐呵呵地笑着,满眼都是光,又伸手摘了树上的一片叶子,卷起来吹了个口哨。
  沈燃已经升了正五品的锦衣卫千户,在北镇抚司当职,统领上千号的锦衣卫,负责北京城内治安及巡查缉捕罪臣逆犯。如今太子把这么重要的人交到了他手上,可见对他信任有加,人在他手上一日,他便一日都不敢掉以轻心,每日还要写密折给太子汇报情况。
  烟景看得羡慕极了,她也好想要这样的日子,夫妻恩爱,无家族闹剧,妻妾争宠,望着对方的眼睛里都是情与爱,日子像调了蜜一般甜,又精雅又静和。如果他不是太子该有多好,如果他没有成婚该有多好,她也好想给他生孩子,长得像他一样的孩子,可惜一切都回不去了。
  烟景眼里流露出羡慕之情,“婉姐姐,你跟燃哥哥真是一对神仙眷侣,我做梦都想过你们这种日子。”
  婉璃不笑了,她是有了好归宿,可烟妹妹如今却是个失意人,总要想法子开解开解她,“烟妹妹,你是个有气性的,只是你这样出宫,到底放得下么?”
  “宫里我是不会再回去的了,放不下又能怎样呢,他都已经成婚了,这就是事实,刚入宫那段日子,我还天天做梦呢,以为我和他也能像你和燃哥哥这般,可终究只是黄粱梦一场罢了。世事不会尽如人愿,想不到我小小年纪,就把这话里的种种滋味体味了个遍。只是,我有过他以后,世间其他男儿再怎么好也入不了我的眼了,大概我以后是要做老姑子的啦,倒也好,独个儿轻松自在的。” 说完烟景自嘲一笑,垂下眼睛,掩住眼里的落寞。
  婉璃叹息了一声,“我心里真是替你们可惜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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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边烟景顺利出了宫,那边景仁宫的皇贵妃却气的面都黄了,两片殷红的嘴唇向下垂着,看起来阴森森的有些瘆人,那戴着镶金护甲的尾指一下下的在宝座两边明黄缎绣金凤的迎手上划着。
  她素知皇帝荒淫好色,此等美色又恰好撞在了她手里,实在是天助她也。先几年皇帝吃了丹药可是有了好大的精神呢 ,日御数女,宫中略有姿色的宫女皆被其淫遍。她这几年也进献了好几个美女给皇帝享用,一向深得皇帝宠爱,封后也只是一步之遥而已,若非太子百般阻挠,她如今早已坐上了凤位。近来皇帝的身体肉眼可见是空虚了下去,到底也撑不了多久了,她得抓紧机会了。
  她越寻思便越觉得此女非寻常宫女那么简单,生得如此美色已是罕见,又是东宫之人,她素来威名在外,此女如此聪慧灵巧应该不会不知道,但她仍敢违了她的命令,必定是背后有人撑腰,否则借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这样。那么想也知道这撑腰之人应当就是太子了,毕竟宫里唯一能压得过她的除了皇帝就是太子了。看来这名叫琼酥的小小典膳女官,与太子关系密切。
  太子大婚,第二日皇帝按例要在乾清宫接受太子和太子妃的朝见,之后方摆驾回紫禁城外的西苑去,昨晚皇帝也赏了她的面子来了景仁宫,她令那典膳女官送糕点来,便是想给皇帝一个惊喜,此女生得如此脱俗美丽,皇帝见了岂有不爱的,只要是进了宫的女人,就都归皇帝一人私有,她顺水推船将此女献给皇帝亦是合理合法。
  可她打的这一手好算盘,却生生被太子给搅黄了,皇贵妃一想起便怒不可遏。
  如今太子大权在握,但水大也漫不过船去,若是皇帝看上了要沾手,太子也只能拱手相让。别说是太子宫里的,全天下的女子只要皇帝看上了就没有谁敢不给的。
  当年之事不就如此么,皇帝南巡之时风流成性,到处沾花惹草,竟看上了一个有夫之妇,要收入宫中,当时御舟上无人敢劝,可先皇后却敢去碰这个钉子,结果忤逆了皇帝,当众挨了皇帝的窝心脚,与皇帝关系剑拔弩张,差点被废,之后便被皇帝冷落了下来,几年后郁郁而终。先皇后虽然失宠了,但皇帝对太子的喜爱却丝毫不减,仍对他百般重视,甚至早早就让他临朝听政,将诸多国事都授权给他处理。太子羽翼早已丰满,若不出点意外的事故,她的熙儿真是一点机会都没有。每每想到此她就恨得咬碎银牙。
  午间,出去刺探消息的贴身宫女珊瑚回来了。
  第66章 |潜伏
  “回娘娘, 奴婢奉娘娘之命到东宫膳房传琼酥到景仁宫来,但那膳房的掌事太监说琼酥不见了,奴婢问了好几个膳房的人, 皆严守口风,摇头说不知。”
  “据线人之前得到的消息,太子从江南带回了一个水灵灵娇滴滴的美人儿, 一直藏在东宫里, 也未封任何位份,那女子肤色如雪,姿容清丽脱俗,尤其一双眼睛十分灵动, 令人过目不忘, 线人虽讲的传乎其神, 奴婢与娘娘究竟未得一见。奴婢那日在御花园见了琼酥,也是惊为天人,如今仔细一想, 可不就是这么个模样儿么, 奴婢也是糊涂了, 人就在眼前,却未能将琼酥跟江南那女子联想起来……而且线人还说那江南女子在太子大婚前几日便从东宫消失, 去了膳房, 如此一想便对得上了。”
  “昨晚娘娘吩咐后, 那线人便留了个心眼, 今日五更时分远远的看到一辆马车从东宫门口驶出了东华门,也不知此女如今是在东宫藏起来了还是被送出了宫……”
  皇贵妃殷红的嘴唇往上一勾, 露出阴冷的笑容, “果真如本宫所想, 此女不简单,本宫一世英明,竟给她蒙混过去了。究竟是太子把她藏得太好了,本宫都被他瞒过了,大婚之时将她发落到东宫膳房去,也并非是厌弃她了,不过是另一种掩人耳目的手段而已。如今他必定识破了本宫的计谋,故不惜将此女送出宫去,看来一向不近女色的太子,也终于为美色所动,而且还对此女颇为上心,以前本宫总觉得他是金刚之身,捏不到他的软处,如今可终于有了。”
  若能用此女取悦皇帝,皇帝自然会更倚重她,再者,此女为太子所重,若得了皇帝的宠幸,她再借机挑拨,必会使他们父子失和,太子一旦在皇帝面前的话语权失了份量,她封后一事便无往不利了,真是好个一石二鸟之计,皇贵妃狭长的三角丹凤眼里射出两道精光,
  “珊瑚,你把此女的人像给本宫画出来,然后拿给宫外的密探们,务必尽快将此女的下落给本宫查出来。不论用什么手段,都得将她弄到手不可,就算翻遍整座北京城,本宫也一定要将她找出来!”
  “是,奴婢这就去办。”珊瑚敛首,缓缓退了出去。
  深夜时分,聿琛手中拿着沈燃每日递来的密折,在灯下阅览,每封密折不过短短数十言,他却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时而嘴角轻扬,时而微微皱眉,一双清湛湛的目光里泻着灯火一般柔情。
  初四日。“烟姑娘晨起改易男装,戴黑纱唐巾,穿橘绿绉纱道袍,绫袜云头履,倒真似个翩翩美少年。辰正,与内人并几个侍女同逛棋盘天街,街上甚是热闹欢乐,钿车宝马,香溢街廛,商铺鳞次栉比,百货云集,有各色古玩,首饰,玩具,字画,吃食等,琳琅满目,新奇有趣。烟姑娘乐此不彼,买了大糖葫芦,江米人,大风车,京戏脸谱,五彩大风筝,泥纸鬃人……走马观花游逛,不觉天已黄昏,华灯璀璨,已尽一日之兴,车内满满载着玩艺之物,缓缓归去。烟姑娘说第一次逛京中的棋盘天街,怎么逛都不厌,下次还要再来。内人见柳姑娘这般肆意活泼,想起少年乐事,在旁赞叹道,真是不羡神仙羡少年。”
  聿琛阅完写下批语,“她是没笼头的马,天天要闲逛游走的,尔等必悉心守护,勿令其有失。”
  初五日。“是日乃端午,园内榴花喷火,柳叶舒青,烟姑娘晨起便在屋里与内人做灵符,剪艾虎,画五毒图,贴挂于门上,以辟蛇虫毒气。身佩绒线符牌,臂系五色丝线,祈祷神灵庇佑。日间到花园子里摘了樱桃,山桃,桑椹,榴花,杏花五种鲜果花卉为五瑞,放置于果盘花瓶中,以作除秽驱邪之用。晚间内人治了一桌小酒席,与烟姑娘解粽欢娱,浅酌菖蒲酒,席间烟姑娘不胜酒力,伏在桌上昏昏睡去……”
  聿琛阅完眉目一动,出神了片刻,写下批语,“令正与她感情要好,应多多规劝,让她不要多饮酒,以免伤了身子。”
  初十日。“烟姑娘是个吃主儿,既懂吃,喜欢吃,又会做吃的。近几日西城内的食肆茶搂,凡各家精致名菜,烟姑娘皆亲尝了一番,福全居之葱油海参,美芳斋之红烧鱼唇,玉壶春的核桃酪,皆是烟姑娘喜爱吃的风味美馔。是日烟姑娘与内人在京郊的庄子里开了一桌群花宴,做了十数道果蔬花肴,搭配奇巧,颜色鲜亮,无不稀奇佳妙。□□丝瓜,海棠糯米团子,石榴鲜藕羹,桃鮓馄饨……食之沁香入齿,滋味鲜美,乐趣无穷,内人赞曰,饮露食花,真如仙家馔饮,入口皆是仙气。”
  聿琛夜里看到这封密折,竟觉腹中有些饥饿起来,想起她之前为他做的甜点,都合他的口味,这会怪想吃的,却是吃不到了。她真是个会过日子的人,出宫不过半个多月,倒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如诗如画。读这些密折,虽见不到她的面,但她的音容笑貌仿佛鲜活在面前,牵动心魂。
  这些密折皆是婉璃先口拟了出来,沈燃再润色些字词写在折子上的。因婉璃几乎日日都与烟景在一块,沈燃与他手下精选的几个武功高强的锦衣卫只在暗中守护而已。
  头个月的时候,因为新奇,也想多了解京里的民俗风物,烟景便时常逛街市,一连赶了好几场庙会,又到戏馆子里听京戏,换着口味去吃不同风味的饭馆,这日常的消遣,俨然同一个地道的京都小市民一般,后来因暑气太热,烟景在外中了暑闹起腹痛来,就这么病了一场,请医诊治之后,又吃了几剂解暑汤药,在家养了十几日才好起来。
  烟景知道今年年初,诗荃姐姐便已经嫁入了忠义侯府,在宫中之时不通音信,她出宫后也时常想起她,毕竟她们小时候经常在一块玩的,感情还不错,她前阵子便想去找诗荃姐姐叙话的,不巧中了暑就耽搁了,这次病好以后,烟景便命小厮打听了忠义侯府的所在,好去相聚。忠义侯府原来就在东城的帽子胡同里,朱漆大门,院墙高耸,宅子又阔又大,占了整整有大半条胡同。
  第二日一早烟景便带了名帖到忠义侯府门口投了,那门人拿着名帖进去了,没过一会儿,便有两个小丫头出来领着她从东边的角门进去了,这大宅子里足足有五六个大院落相连,每个院落四周都有回廊环绕,四通八达,厢房游廊皆雕梁画栋,富丽堂皇,所谓侯门深府大概便是这样的了,烟景绕绕转转,穿了好几道游廊,再走过一条院墙两边的夹道,方来到了东边一处宽阔秀丽的院子里,这便是诗荃姐姐住的院子了,如今正当炎夏,院子用芦席搭起了凉棚遮阳消暑,故一进院子里便觉荫凉爽朗。
  过了影壁进了院门,又有一个穿着青缎衫子,白色棉绫裙的丫鬟站在那里,她一见烟景,便直对着她笑,烟景认出这是诗荃姐姐的贴身丫鬟,叫金玉的。金玉领她去了东边的正房里,诗荃姐姐却不在,金玉说太太一早的叫了奶奶去,应当是有事吩咐,一会就该回来了,便让烟景坐在临窗的炕上等一等,金玉沏了一盏茉莉香片进来,烟景喝了半盏茶,足足等了快一柱香的时间诗荃姐姐方莲步姗姗地从外面进来了。
  诗荃进门后一双漂亮的凤眼便将烟景上上下下地瞄了一眼,见她身上不过穿着半新不旧的粉色绣雏菊轻纱对襟衫,莲青色百褶罗裙,头上依旧留着发,发髻上素素地插着一支珍珠簪子,簪子下挂着一串长长的紫晶石流苏,浑身上下并无耀眼的地方,也未改从前的装扮,心中虽有些不屑之意,脸上却堆起笑来。
  “哎哟,真是稀客,稀客!烟妹妹,今儿究竟是什么风竟把你给吹来了,姐姐真是高兴坏了,最近都不得你的消息,姐姐一直在念着你,我就说妹妹定不会忘了姐姐的。妹妹第一次亲来府上,可我却这般不巧,太太方才叫了我去说一些京郊田地庄子的事情,说要把那几十处的庄子分一些出来交给我来管,这一时半会也是说不完的,让妹妹久等了,姐姐心中实在是过意不去呢。”
  半年多不见,烟景见诗荃姐姐穿着打扮妩媚又艳丽,头上高高地梳着芙蓉髻,当中戴着一支赤金缠丝滴珠大凤钗,两边鬓上又插着金绞丝嵌珠翠宝石的压鬓簪子,身上穿着桃红色遍地金妆花缎的衫裙,真是遍身珠光宝气,晔晔照人,比在扬州府衙之时更华丽富贵了许多。
  烟景笑了笑道,“荃姐姐一直都是个大忙人,我嘛,一直都是个闲散惯了的,多等一会也无妨,今儿终于得见姐姐尊驾,你我二人合当高高兴兴地说话就好,用不着这般客套了。我看姐姐如今进了侯府,又是这么大的宅子,里头上上下下也有几百号人吧,都有要你去周旋张罗的地方,也好让你施展拳脚的,看你如今这个光景,倒是过得很不错。”
  诗荃一向喜欢人夸扬奉承的,听了烟景这般说,心中不免得意,笑道:“这么大家子,一天大大小小也有上百件事情,太太瞧我能干,也让我帮着理一些事情,要我说,若没练就一身铁打的功夫和一双火眼金睛,还有那八面玲珑的心窍,还真应付不过来呢,好在,凡百的事情到了我手中也是得心应手的,底下那帮人就没几个省油的灯,惯会看菜下碟的,到了我手里也没有几个敢不服的。”
  诗荃姐姐说得眉飞色舞起来,“我这还不算什么,我倒给你说一个大消息,我嫁过来之后不久就听到说,皇上已经下了谕旨,太太的侄女,也就是我的舅表小姑妹马上就要嫁给当今太子了,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我趁着机会也去了几趟安国公府,见了那舅表小姑妹也惊了一惊,那才真真是捧着个金凤凰一般,我们见了都要毕恭毕敬地,大气都不敢出的,阖府上上下下谁不赶着巴结讨好她,若她将来想得起你一星半点来,就是皇恩浩荡了。
  太子亲迎那日,太太也去了国公府观礼,听太太说,太子迎亲的仪仗队从大燮门出来后,如龙一般游行在大街上,浩浩荡荡,把十几里的长街都占满了,一路都设了围幙,那些庶民百姓是见不到的,也唯有我们这样沾了皇亲的人家才能亲眼见识了。
  到底也只有皇室的婚礼才有这般风光气派,单是聘礼就用朱漆描金的大箱子抬了近百抬,绫罗绸缎,金银珠宝,衣冠首饰,器皿摆设等将国公府的院子都堆得满了。这天下的江山财富都是大燮王朝的,将来太子妃一旦登上凤位,安国公府满门的荣耀,比现在更显赫百倍。那才更是了不得!”
  听她突然说到太子妃,烟景愣了一下,又听她绘声绘色地讲这些,原本好像已经木然的心被针猛的戳了一下,尖锐的痛意从心间弥漫开来,一个多月了,如今每每想到他成婚的事实,这种清醒的痛意仍丝毫不减,每至夜晚则变本加厉地凌虐她。
  诗荃见烟景有些恍惚沉默的样子,眼角扬了扬,笑着道:“烟妹妹,瞧我在那滔滔不绝的说了一大通的话,也不知妹妹会不会觉得我聒噪了,你倒也说说你自个儿吧,你当初义无反顾地跟了那位公子去,如今可是有了好的归宿了?”
  第67章 |归宿
  烟景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这是深埋在她心底的痛处,每揭一次就伤一次,而且诗荃姐姐和太子妃沾亲带故的, 对她的身份地位又是这么的啧啧称羡。若她说了那个公子其实就是当今太子,岂不是尴尬极了。
  烟景苦笑道:“荃姐姐快别跟我提归宿二字了,我如今是自由之身。说出来又该你笑话我了, 原是我鲁莽, 思虑不周,才会这样跟他一起进京的,到了他府上,才发觉他是早已经有了婚约的, 只不过是因为一些别的什么缘故, 未婚妻一直未能过门, 后来时机到了便成婚了。我倒是觉得没意思了,凭他怎样出色的人,只娶了亲这一条, 我就不会跟他好了。便求了他放我出来, 他倒是爽快地答应了。”
  诗荃又惊诧了, 觑了她一眼,“所以我说要早些摸清他的身家底细, 没的吃了这个哑巴亏, 谁像你这么傻, 不管前面是什么路数, 也不看明白了,就这么一头撞了进去, 只好头破血流。”
  烟景没有作声, 心中抽抽地在痛着, 还没能缓过来,更不知道这样的痛意还会折磨她多久。
  诗荃心中盘算着,眼珠子转了一下,压着嗓子道,“我听说你爹爹已经升了顺天府的治中?那可是个显贵的差事,多少人挤破了头也去不了呢,可是他动用了朝中的关系将你爹爹调往京中为官的?”京中往来的可都是些豪族权贵,皇亲国戚,能与这些人打交道,地位权柄可是直线上升啊,倒是压了自己的爹爹一头了。想也知那人是朝中三品以上掌核心实权的重臣了,又或者是他结交了这样的人物,才能让柳同知得了这样的肥缺。
  烟景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其实他们已经分开了,他大可不必调爹爹的官,但旨意既已经下了,她和爹爹也只好承他的情了。
  诗荃赶忙着道:“那他算是有权有势的了,对你情分也不浅。再说了从古至今哪一个男子不是三妻四妾的?若他真的这般显赫,你又喜欢他,就受些委屈,做个如夫人,也是一样风光体面的,再打熬一些时日,等他那原配两脚一蹬,可不就把你给扶正了。你只告诉姐姐,那人在朝中现居何职?家世如何?那家子的人好相处么?姐姐好好帮你谋划谋划。”
  听她这样油腔滑调的,烟景心中便有些腻烦起来,正色道:“荃姐姐,就算他是天王老子,已经娶了妻,我也再不嫁他!你说世上的男子都妻妾成群的,我爹爹就不是,他一辈子只娶了我娘亲一个,偏我娘亲去的早,他又不肯续弦,身为他的女儿,我都心疼他的孤苦。但其实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呢,我这辈子只想嫁个用情专一的郎君,他只许娶我一个,只疼我一个,只待我一个人好,不然我宁可一辈子做老姑子。荃姐姐,恕我无礼了,我如今不想提他了,凭着他身份再怎么高贵,家世再怎么显赫,已经跟我毫无关系了,也不会再跟他有什么瓜葛。”
  诗荃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哎哟,真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都是这么个死心眼儿,在这事上可真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好妹妹,你只告诉姐姐,你这般不远千里随了他去,这身子可曾许了他了?若有,这账可不能这么快就算完了,你父亲知道了也是不依的。”
  烟景知道她的意思,那日他们分别在即情难自禁,确实过火了些,她的身子被他看走了一些,但他是未临幸她的,她垂下头,心中酸涩难言,“未曾,我跟他还是清白的。”
  诗荃听罢松了一口气,心中活动开了,便热热络络地道,“只要清白还在,你的前途总还是明朗的,你这一遭到京里只我们几个亲近的人知道,也没人传扬出去,不损你的声名,就凭你如今这样的家世,又有这么出众的姿色,还怕没有好姻缘相配?若你爹爹放出消息来要嫁女,求亲的媒婆恐怕要踏破门槛,京中的那些好人家好门第都任你挑选,就你说的要一夫一妻不纳妾的,也有肯的,我若为男子,娶了你这么个仙妻,整颗心都丢在你身上了,哪还有眼色纳妾呢。所以说如今你眼前正有大好的前程可奔呢,可千万别灰心了。”
  烟景忍不住笑道,“荃姐姐,你又拿我取笑了。我就一泼皮破落户儿,又刁蛮,又不容人,德言容功这四项,我只容颜还过得去,只因那是娘胎里带来的,其他的三项都不成样,人家不嫌我狂妄还好了,哪像你说的就成了媒婆眼中的香饽饽了?我爹爹说了,等他进京后再行商议我的婚事。平生第一次枉顾礼法世俗地追求一个男子,恨不得把心都摘给他,最终却是痴梦一场,我眼下也没什么心思考虑终身大事了,看几时缓得过来再说吧。”
  诗荃看着她这么个蔫蔫的样子,跟从前的那一股子朝气蓬勃的劲头比起来,差得远了,她真是越看便越瞧不上,亏得哥哥还对她念念不忘,但为了哥哥,还须得劝一劝她,若劝得好了,跟哥哥成了事,也是她的功劳,便说道:“烟妹妹你是个痴情种子,姐姐还是忍不住要多劝你一句,女子的青春短暂,最要紧的是嫁个好人家。天下的好男儿多的是,你又是个痛快人,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趁着青春貌美,嫁个好郎君,把家业管起来,什么情不情的,还不如手头上抓住的东西来的实在。”
  道理是那个道理,她自然也晓得,但情感的来去是她差遣不了的,所以她如今努力着过好每一天,尽量做到不去想他,不去提他。
  烟景岔开话题,顺势问道:“荃姐姐,看来你是嫁了个好郎君,如今又帮着管这么大的家业,所以才这般意气风发,你快说说,你家相公是怎样疼你的?”
  诗荃姐姐艳丽的面庞浮上了两抹淡淡的红晕,语调不似方才那般爽利了,带了几分娇柔地道:“我家那个呀,我还记得进了洞房掀开盖头的时候,我心里跳得那个快,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忍不住用眼睛悄悄地睃了他一眼,谢天谢地,虽称不上十分英俊,倒也端端正正的脸,眉宇间还有几分英气,我心里念了句阿弥陀佛,便有了四五分的喜欢,如今嫁了他将近半年了,倒还相敬如宾,没有红过脸儿,凡事有商有量,家里头的事都是我做主,外头的事,他也愿意听我哆嗦几句。就只一个,原先他屋里,有两个姿色妖妖乔乔的通房丫头,我来了没多久,就寻了个不是,把她们两个打发走了,他倒也没说什么。我如今只盼着肚子里能早些有动静,能为他生个一儿半女的,才算在这里站稳了脚跟。”
  烟景笑了笑,“俗语说,各人有缘法,你们性情相投,夫妻和睦,那敢情是好。”
  “别的不说,嫁了人倒有个不同的变化,我做女孩儿的时候啊,闺房里一张大大的床,只我一个人睡,一点也不觉得冷清,嫁了人之后,就晓得孤枕难眠的滋味了,离了我家相公,我如今是一晚上都打熬不过来。床笫不过一尺见方的小天地,却有无穷的机关和故事,能让初识的夫妻酝酿出多少情爱来,所以一张床要夫妻同睡,才暖和,快活,有滋味呢,可不就应了那句至亲至密是夫妻嘛。”
  诗荃姐姐这话说得也真是触动了她的心事,在宫里之时,她就盼着能每日与他同宿同眠,可惜不能如愿,如今离了他,她岂没有体味到一个人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诗荃姐姐说的对,成婚后也可以日久生情,夫妻之间的恩爱温情令人渴慕。但前提是,两个人要投缘。
  “那也要看得对眼才有你说的这般夫妻恩爱,不然两个合不来的硬凑在一起,成日的跟个乌眼鸡似的,大眼瞪小眼,勾心斗角的,那就是同床异梦,离心离德了,迟早也要夫妻反目成仇。就是难遇得上这么个投缘的人。”
  诗荃知她心中活动了一些,正欲开口说话,却见另一个贴身丫头叫金宝的进了房里来,说是老太太那边的摆饭时间要到了,让她过去伺候着呢,诗荃笑着道,“烟妹妹,你且这儿坐一坐,我去去就来,我回来时已经吩咐了厨房预备了你的饭,今天中午你就留在这吃饭吧。”
  诗荃说完便出去了,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又回来了,便吩咐了摆饭,不一会儿便有一溜的丫鬟捧着雕漆的食盒进来摆饭,都是些山珍海味,很是丰盛,两人便一块用了午饭。
  用完午饭之后便有几拨丫头婆子来领差回话的,诗荃东指西画,处分起家事来十分有派头,烟景详细听了听,都是些家宅中的人事增添处分、经济收支及侯门公府之间的应酬往来之事,真真是一堆的事情,琐碎繁杂,各又有好几门子的话要回,若没个清楚迅敏的脑子,很容易就犯糊涂了,好在诗荃姐姐精明干练,有条不紊的,行事利落又漂亮。可见在大宅门里当家理事可不是什么轻巧的活计,不是轻易就能胜任的,烟景心中叹服,若是她来,早晕头转向了,她还是做闲散人士得好,乐得个轻松自在。
  歇了午觉之后,两人又说了一些别的什么话,烟景看时候不早便告辞回去了,为着哥哥与她好相见,诗荃便极力留她在这个院子里住个几天。
  烟景婉拒了,“多谢荃姐姐的好意,前儿刚接到爹爹的来信,信上说已经快到天津驿站了,我想着行程若快些的话应该这两三天就要到京了呢,得先预备着给家人在京里找个落脚的地方,且姐姐如今帮着管家理事,事多人又忙,烟儿就不叨扰姐姐了。”
  诗荃听她如此说,只好又问了她如今在哪里落脚,烟景便把在沈宅借住的地址告诉她了,然后便告辞回去了。诗荃亲自把她送到了二门外方停住了脚步,又让她以后有空要常来,烟景点头应了。
  烟景前脚刚走,诗荃马上就写了便条,派人把这个消息告诉哥哥了,既然她的清白还在,哥哥又还一直想着她,她再从中说合,尤其是烟妹妹又经历了这么一场灰心的事,会开通成熟许多,那么哥哥说不定会比从前更有胜算。
  哥哥十分争气,今年春闱一举中的,考中了二甲头名的进士,因年纪轻轻且又才华出众,便被选拔为翰林院庶吉士,翰林院是极清贵之地,雅称“翰苑清华”,能选入翰林,在士林中是极大的荣耀。在大燮朝,被选中翰林才有入阁拜相的机会,内阁辅臣大多出自庶吉士,因而这庶吉士又有“储相”之称,前景自是不可限量。在这侯门深府里,若她要继续掌权,总少不了娘家的助力,父亲又年迈,今后要仰仗哥哥的地方多着呢。
  出了垂花门,走到外院影壁的时候,有一个青衣男子从她身边走过之后又回头多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古怪,烟景生怕招来一些狂蜂浪蝶,从侯府出来后,便戴上了面纱。她命车夫去了什刹海,她的心里堵得难受,想去湖边散一散。
  第68章 |改弦
  婉璃姐姐和诗荃姐姐, 她们都得遇良人,成双入对,恩爱美满, 羡煞旁人。独她孑然一身,冷冷清清。她不禁又想起从前和他甜蜜温存的日子,那真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了, 她想他了, 很想很想,想得心都要碎掉了,她的眼泪不觉如断线的珠子一般滚落下来,怎么也止不住。
  世上安得两全法, 日日与君好。
  烟景蹲坐在柳荫树下, 一颗一颗地往湖里扔着石头, 看着石子沉入湖面,扑通一声,泛起层层的涟漪。真是天意弄人, 世事无解, 烟景有些失神地扔着, 也不知扔了多久,眼看日落西斜, 她擦干眼泪, 方回去了。
  次日深夜, 聿琛在灯下看沈燃递来密折, “烟姑娘今日早晨辰正三刻进了忠义侯府会见故友,下午申正二刻出来, 去了什刹海, 在湖边树荫下呆坐良久, 投石入湖,面上有啼哭之状,酉时正回到沈宅。内人劝慰良久,烟姑娘心绪稍解,便回房安寝了。”
  聿琛阅后拿起桌边的一把湘妃竹扇,徐徐打开,扇中少女的仙姿跃然于他眼前,她正睡卧于湖边的芭蕉叶下,娇憨动人,他观摩许久后,方合上扇子,复又站起身,走至窗边顿住,身影如松,眉目深邃,望着窗外浓重的夜色出了许久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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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烟景在西城的百花胡同租了一处三进的小四合院子,里外各植着一颗老槐树和沙枣树,房门上挂着细竹帘,窗上糊着青翠的纱布,清凉之意扑面而来。正面上房的花窗下植了两株的丁香,院中石榴花开欲燃,红若喷火,西屋阶前的花圃中搭着一个紫藤花架子,牵藤引蔓的爬上了房檐屋瓦,绿油油的叶子遮在窗户上。
  这样的小院子一进来便觉满庭溢芳,郁郁青青,十分有田园的情趣,烟景很是喜欢,当场就定了下来。又命人打扫干净,装饰布置一番,等爹爹和嬷嬷到了京便先在此处安顿,日后若买了新的宅子再搬出去。
  她离开扬州的时候,爹爹给了她八千两的银票,就算不嫁人,这些钱够她一辈子衣食无忧了,如今租房,购置家具再加上一个多月的吃吃喝喝等只花去了一点零头,她还盘算着过段时间在什刹海的湖边开一家自己的糕点铺呢。
  又过了两日,午后,爹爹和嬷嬷并一干丫头仆妇们坐的官船到了通州张家湾的码头,烟景早安排了马车和拉行李的车辆在此等候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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