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
许莼诧异:“什么叫海漕?”
谢翊转身到了一侧屏风旁设有一张极大极宽的长桌旁,从旁边拿了一张纸铺在几上,拿了笔几笔便画了一条弯弯曲曲的线,然后点了几个圈。给他解释道:“丘濬为琼州人,因此他提出来海运比河漕更省力方便。”
“这一条是如今的漕运路线,江南之粮,春夏二运,南粮北运全靠河道,一旦河道淤塞,漕运就会受损,然后只能依靠陆道运输,耗费人力,若是行海运,则一路畅通,省时省力,而且,不仅能运江南之粮,闽广之粮也能靠海道运输。”
谢翊在一旁画了个海岸线,然后画了一条弧形海运线直达津口。
许莼诧异:“这很有道理啊,海船装得多啊!费用又极省的。就是这条海运线路,还得好生安排,否则海盗多,大海茫茫,海盗抢了就散了,还追不回来,比河道难管多了。加上海上旅行,遇上风浪覆船的话,损失也很严重,人还没法救,尸体都捞不回来的。”
谢翊道:“嗯,他当时提出来河海并运,就被当时的首辅强烈反对,认为海运极不安全,损害人命,以人命关天为由不允许行海运。”
许莼道:“但是若是以朝廷之力,多派水军,组成船队护航,再多行几次,把航路走通走顺,养一些老水手,仔细观察海象天气,避免天气不好的时候出海,我觉得可行啊。”
谢翊微微一笑:“你说得对,因此你可以多关注这方面,兴许哪一日所学就派上用场了呢。”
许莼满不在乎:“那是当官的人才想的事啦,而且我猜,你说那首辅说是事关人命,我倒觉得那是另外开一条海运的路,得罪太多人了吧。所以才拿那大道理压人,当初修运河死的人那也不少啊!修长城也死人啊,修陵墓不死人吗?那些皇帝在乎吗?”
谢翊有些诧异,转头看了眼许莼:“怎么想到此处是利益之争的?不过……皇帝要行仁政,那些穷兵黩武、修运河修长城修陵墓的事,还是顾忌的,咱们后来人不也说那是暴政,皇帝也需要大臣们时时提醒仁政爱民的。”
他之前担心说太多会让许莼对朝堂心生畏惧,便没提这其中的利益纠葛,但许莼怎么想到这是利益之争上头的?
许莼嘻嘻一笑:“九哥,这和做生意一样的啊,做生意的一旦捞过界,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啊!就说前几天我表哥上京城,走的运河水路,按说走海道惯了,走河道那还不是易如反掌,不也得乖乖的一路给漕帮上贡?这漕运一路,除了要给朝廷各关口抽分子交税,还得给漕帮打点呢!各地漕帮后边,全是各地豪强世族把持着,多少人靠这条运河吃饭呢!这是强龙不压地头蛇,捞过界是商行大忌啊。”
“这丘先生想得简单了,另开海运,那简直就是动了这运河路过的这么多州县的钱袋子啊!他一个琼州人到了京城,能有什么势力,没人帮他的。他想要做成此事,至少自己要有船队,先免费帮朝廷运上一段时间,只收成本,海路走通了,赚不赚,死了多少人,货物损失多少,一年下来朝廷就知道好处了。而且还得和漕运这边商量好,海运这边利润分一分,对方也得有好处,这才能平安做成么,咱们做生意讲究的就是大家一起发财,若是自己发财却砸了别人吃饭的锅,那这生意做不长久的。”
许莼伸手在那点点画画:“朝廷若是在这几个沿海的州县也放上几个港口,让他们也能分些港口税,这边百姓得了好处,那这地方州县的官员,肯定也支持海运的,说不定为了这港口修建的地方,还能打破头呢。这叫以利诱之,比以权谋之有用多啦。”
他抬眼去看到谢翊正看着他,眼神复杂,忽然又羞涩不自信起来:“我瞎说的,九哥觉得我说得不对得只管教导我。”
谢翊摇了摇头:“不会,你想得很对,提的解决思路……也很不错,果然雏凤清于老凤声。”
许莼瞬间闹了个大红脸,不敢再看谢翊:“九哥夸赞太过了……我随便说说的,我看朝廷不会开海路的,你看朝廷每年科考,都是江南举子最多,这一大片,漕运是他们的根本,朝廷官员都是他们的人,怎会开呢。”
谢翊淡道:“天子临四海,若海路都不敢开,那也好意思称天子?”
许莼:“……”九哥真的好清奇一根反骨,他也不敢再接着这话头,只好尴尬转移话题:“若是真开了海运,那我家太公一定高兴坏了。”
谢翊一笑,如这孩子所说,朝中科举,诗文取士,果然取中的都是师生一党,一地一方的臣子,这也是积重难返,要取些办实事的臣子,恐怕还得从科考试卷中改起。
但臣子们只希望皇帝垂拱而治,并不希望皇帝革新谋变。
窗外竹叶沙沙,却听到六婆在楼下喊:“少爷,饭摆好了。”
许莼愣了下转头看谢翊,有些不好意思:“六婆从小看我长大,这上头的规矩不讲究,九哥莫要计较。”
谢翊鼻子里果然也闻到了饭香,对这种市井家常的氛围只觉得亲切,笑道:“计较什么?是我让他们摆的饭,说你光顾着玩都没吃晚饭,一起下去用一点吧。”
许莼喜出望外,美滋滋紧跟着谢翊下了楼到了花厅用餐,一边问:“今天怎么没看到方大哥来?还有五福六顺您怎么又不带人,这样多不好啊,要是又遇到上次那事怎么办。”
谢翊道:“不会了,他们有事呢。”
许莼有些不赞同,但也没敢说,只赶着上前打帘子。
谢翊才坐下来,许莼便殷勤替他倒汤:“九哥病好些了吗?这是鲜鱼汤,很鲜的,这里还有响螺,您看看这个用炙火烤的响螺,配上紫葱蒜蓉酱,这可是六婆的拿手好菜呢!”
“这边还有用竹叶裹的粽子,九哥您尝尝,都是我这里院子里的竹叶选的,干净得很,六婆烧的粽子也是最好的,有咸的有甜的,您一会儿带一些吧,顺便给子兴大哥一些也好呢。”
谢翊伸了筷子慢慢夹了一筷嫩生生的葱烧蚕豆放入口里,清鲜嫩糯,滋味绵长,他道:“这蚕豆须得配酒。”
许莼连忙道:“有甜酿的黄酒!极醇厚,补血补身子的!”连忙叫了六婆,六婆过了一会儿果然拿了一壶酒来,还叮嘱道:“热过了,配了乌梅和冰糖,只许喝一壶,九公子不是病也还没好吗?”
许莼笑道:“一定,一定。”一边替谢翊和自己倒酒,谢翊喝了一杯,只觉得身体暖暖的,微醺状态下悠悠然十分放松,又吩咐许莼再倒一杯。
许莼自己也喝了一杯,却没有急着倒,只陪笑道:“九哥,您先喝点汤,这酒喝急了容易上头。”
谢翊从善如流,拿了勺子自己慢慢喝了,倒也不嫌弃许莼说话,许莼好容易见到九哥,之前那些患得患失的猜疑早都忘了,只恨不得把话都说了,一边喝酒,一边津津有味说着话。
谢翊只听着他说,时不时还问一句:“所以你家为了你考进太学,摆了几天的席?”
许莼脸都红了:“是我以前太不争气,九哥莫要笑话我。只是家里人小贺了下,第二日是亲戚来贺了下,第三日是我和兄弟姐妹们自己小席贺了下罢了。”
谢翊道:“怎会,我也替你高兴。不是还给你写了贺幅。你家兄弟姐妹很多吗?”
许莼细细说与他听:“我家就两房,长房那边只有大姐姐一个已嫁了出去,平日里也不爱和我们这一房来往,因此我这也只是自家兄弟姐妹,我有两个庶兄弟两个庶姐妹,庶弟庶妹都也都不大,因此平日也不大玩一起的。”
谢翊点头:“你那庶兄是今年入春闱吗?”
许莼道:“是,他才学极好的,只是人脾气古怪,平日冷得很不太和我说话。前日倒是来贺我,敬了我几杯酒,还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什么于心有愧对不起我娘和我,等将来春闱如能进身定要报答,又各种劝我改了恶习,与狐朋狗友绝交,好好在太学学习,千万不要结交宗室。”
谢翊道:“嗯,不说别的,这话倒是很有道理的。”
许莼道:“九哥您可不知道!他前些日子刚到我祖母跟前,告了我一状,说我被李梅崖当面斥责过于奢侈,又说我结交宗室,还说我好南风到处寻男倌儿捧戏子!害的我差点挨打。您说说看!他去祖母跟前告状,然后现在看我考上太学了,又来假惺惺给我道歉,说得真心实意的,跟谁稀罕他似的!”
谢翊忍不住笑了:“你们家也只有你祖母能管你吧?我看令尊令堂,十分溺爱你,是不管你的。他若是真心想你改了这些坏毛病,也只能告到令祖母那里了。否则他考试在即,好端端挑唆你挨打做什么。”
许莼睁大眼睛道:“九哥!您是不知道!他定是担心我阻了他锦绣前程!怕我得罪了御史,害他以后官场不顺!怕我把整个靖国公府连累了,被夺了爵位,连累他富贵荣华呢,他心气高着呢!他看不上我!你知道吧!九哥!他就是看不上我!他以为我不知道呢!他满脸写着出淤泥而不染,就是看不上我。”
“现在假惺惺什么呢!”许莼拍了下桌子,越说越气:“他看不上我,还想要拿出大哥的款来管我呢,我交不交男……”他一眼看到谢翊带着笑意的明亮眼睛,迟钝的舌头好像卡了一下打了个嗝,笨拙地改了口:“……朋友,关他什么事!”
谢翊听他振聋发聩,看他脸上通红,眼睛晶亮带着水色,便知道他其实已醉了,只忍不住笑,宽慰他道:“知道了远着他好了,这些都是小事,重要的是,你须得担心你家的爵位,庶长子德才贤名在外,你若是真太过荒唐,容易被做手脚,参上一本。”
许莼道:“知道了……”说起来又有些伤心起来:“他看起来倒像是有几分真心的样子,那天还哭了。其实难道我不想多几个兄弟吗……你知道他怎么说吗,他说我的朋友都是冲着我的钱来的……虽然说的都是真话,那也很难受啊。他就这么看不起我。”
谢翊忍俊不禁,到也不敢笑怕这孩子恼羞成怒,想了想,道:“说起来,你入了太学,当还我一席才对。”
许莼眼睛尚且还湿着,唇角已翘了起来,连忙道:“求之不得!”
谢翊含笑道:“那你打算去哪里请我。”
许莼道:“去千秋园看戏吗?最近又上了好几出新戏呢。”
谢翊摇头:“你不是说你开了家书坊,临着春明湖,很是清幽吗?我明日正好有空,且和你去那边看看春和景明。”
许莼兴奋得眼睛亮晶晶:“好!我明日就停客一天。”
谢翊摇头:“不必,找个他们看不到的地方静静坐着赏景赏人不好吗?我就喜欢静处观闹。”
许莼越发高兴:“任凭九哥吩咐。”
直到入夜谢翊才回了宫,苏槐完全不敢睡,只守着宫门,看到他来才放了心,靠近了闻到酒味,埋怨道:“陛下,您这身子才康复呢,怎的喝酒了。”
谢翊眼角带了些薄红,睨了他一眼:“去弘文院,把那幅《重屏会棋图》取来,明日我要送人。”顺手拿了一个提盒塞给他:“赏你和方子兴吃了罢。”
苏槐莫名其妙接了那提篮:“奴婢谢皇上赏,这是什么?”他打开一看,拎出来一串玲珑粽子,全是青翠竹叶裹的,小巧非常。
苏槐笑眯了眼,原来是竹枝坊那边的竹叶粽子啊。
作者有话说:
本文为架空,朝代为架空在明之后,明若当时不禁海,兴许有另外一种可能吧。
第32章 说画
许莼一夜辗转难眠, 好容易天微微亮,就一骨碌起了身,在衣柜里翻来翻去找了一身鹅黄珍珠缎圆领袍, 头发梳了换了三根簪子, 嫌弃金银太俗, 最后才选了白玉簪和白玉佩,香包挑了个佛手香的挂着, 早饭也没吃,只随手拿了个胡饼,也不用马车, 自己骑马就去了闲云坊。
这日果然是难得的好天气, 虽然尚是早春早晨, 但春明湖畔碧柳如烟, 桃李似雾,踏春的帷幕已挂了起来。
到了闲云坊,许莼上了楼, 巴巴望着门口,果然到了约定的时间,便看到方子兴骑着马跟着一辆马车一直到了闲云坊门口。
许莼喜滋滋跑下楼, 看到方子兴笑道:“方大哥好。”
方子兴下马笑道:“许世子好,多谢你的粽子。”
许莼上前看到五福下来打了帘子, 谢翊从里头下来,看许莼显然着意打扮过, 眉目熠熠, 笑道:“进去说话。”
书坊还没有正式迎客, 特意定这个时间却是为了先带着谢翊走一圈, 许莼一边引着他先看书楼一楼:“整个书坊分成前后两进, 第一进是两层的小楼,一楼是售的新书,二楼是售的旧书,都有长凳供客人阅看。”
谢翊随意看了看,果然书十分多,都满满码在架子上,都是簇新的新书,书架下摆着光亮漆黑的柚木条凳,一看就已用了些年头。到了二楼,有许多旧书。两层楼旁边都设有静室,供书生抄录书籍,静室上有着告示,写着抄一本书可换多少钱,若是带走的,则分文不取,只收纸墨费用。
谢翊站着看了眼,许莼道:“这不赚钱的,就是为了吸引书生们来,人流就是钱啊。”
谢翊一笑:“人来了,但都是穷书生,一样分文不花,你赚什么钱?”
许莼嘻嘻笑了,引着谢翊从二楼回廊往里头的书楼走去:“我这有一良法。我这里有社费,一贯钱兑一百张书票,这书票可以随时兑回,但用书票买闲云坊的书画和货品,一律打八折,另外能无限制的在茶室看书,抄书。”
谢翊笑道:“你倒有办法,笔墨纸砚虽然满大街都是,但既然你这里便宜,还顺带有能免费看书抄书的好处,自然就在你这里买了,书票换的钱既然到了你这里,相当于提前预支了成本,你银钱周转快了,自然也就有利可图了。”
许莼笑:“九哥也知道这生意经啊,确实做生意看本钱,本钱周转得过来,就能赚,不过我这生意不扎眼,毕竟京里高人多,一不小心挡人财路得罪了哪路贵人都不知道。”
他带着他看一楼堂内的货品:“笔墨纸砚,都用很精美的竹盒装着,竹盒成本很低,但是这一看就比别家的看着体面,很多书生买来送人的,货物都是从闽州进货,那边的东西比京城便宜多了,当然,也只为着搭着我娘那边的货船,省运费。但其实赚钱的并不是这些,靠的还是人多,赚的楼上茶室的茶水瓜子钱呢。”
谢翊笑了:“有什么好茶?先让人沏上。”
许莼道:“三楼那早就备好了。”
谢翊看了眼这里的货架上,有精美包装好的茶叶,整套的茶壶、有裁好的彩笺、镇纸、笔墨纸砚等文房常用物件、还有驱蚊辟邪的香包、笔袋,书袋等物,十分齐全又精致。
谢翊伸手去捏了那金质的书签看,有做成金银杏叶、有高髻美人、有金桃花、金竹叶的,穿着精美的流苏和珠子作点缀,既能作书签,也能作腰间配饰。除了金银铜制的书签,也有象牙的、玉片、竹片制的,玲珑剔透,清雅美观。
许莼道:“九哥有喜欢的吗?”
谢翊道:“不必,我于这上头一贯不讲究。”
许莼看了眼谢翊身上通身除了一枚玉佩什么都没有,衣着也仍是黑锦袍,讪讪道:“九哥对自己太苛了些。”会不会嫌弃自己过于奢侈呢。
谢翊看他一眼一笑:“过于克己,可能是为了图谋更多,倒不如你想要什么就说出来,我更喜欢你这样全无城府的性子。”
谢翊看着少年因为自己一句肯定就眼睛大亮,耳根微红,果然单纯到一望即知,心道,朕却是自幼就听那什么圣人见微知著,见象箸而怖的典故长大,什么克己守正、内圣外王、存天理灭人-欲,做个圣君,倒不如这孩子想要什么就要过得痛快。
他们一路走上了闲云坊的二楼,这里果然是极清雅茶室,茶座之间有屏风分隔开来,四壁挂着字画,
许莼道:“另外贵客茶间,可预订了来办文会,三楼就全是我的地方了,有个房间既能看到这边一楼二楼经营的情况,也能看到外边景色。”
说完便带着他上去三楼,许莼引着他进了茶室内,果然里头整整一面窗都镶着玻璃,正好看着外边的湖上景色,极目望去,心旷神怡,甚至依稀还能看到对面的皇城。
春夏秋冬四个书童今日都来伺候着,上茶的上茶,摆果子点心的,方子兴却没进来,自己带着五福六礼在外边,只说要看看有什么好东西,要买给家里人。
许莼连忙笑道:“方大哥看上什么只管说,我们打包好到时候送去灯草儿巷去,一点儿不用您操心,或是要送人的,只管说,我们替您送。”
方子兴笑道:“我可当真了的,到时候拿多了可别哭。”
许莼道:“怎么不真?”
方子兴笑了,自带着五福六顺下去了,许莼看又只剩下了九哥和自己独处,越发心内振奋,只看春溪夏潮安排好了,也正要打发他们下去,谢翊却道:“等等,先替我把带来的礼挂起来,咱们赏上一赏。”
许莼大惊:“九哥怎的又带礼?上次的画和书已很贵重了。”
谢翊微微一笑:“我有我的道理。”说完点了点刚才方子兴放在桌子上的长条匣子:“打开,让他们挂起来吧。”
春溪利索上来打开,从里头取出了一卷轴画出来,缓缓展开,果然去取了个矮屏风过来,挂在了屏风上,却是方便赏画。
许莼站起来看那幅画打眼猛一看却是满满当当画了许多人,线条疏密有致,色调古意盎然,便赞不绝口:“九哥,这画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