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节
这是拉拢的意思了?
赵凛躬身一礼:“下官一定去!”
徐首辅看现在的赵凛就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有能力也有野心,还和六部不沾边,没有任何复杂的背景势力,正是老皇帝会喜欢的好苗子。
静亲王之事,皇帝已经对他起了防备之心。今日之所以不动他,完全是因为暂时还没有培养出可以对抗六部的另一个首辅。
皇帝看似糊涂昏聩,其实没有比他更聪明的人了,朝廷平衡之术,他运用得炉火纯青。皇帝有意培养赵凛取代他的位置,也要看他乐不乐意。既然今日这人朝自己抛了橄榄枝就先接下好了,至少暂时,这人与六部不对付。
先把人拉拢过来,弄死六部那些老家伙再说。
如是想着,徐首辅很是和善又朝赵凛笑了笑,在他人的搀扶下快步走了。
赵凛看着他的迟缓背影,回味了一遍两人方才的对话,确定没有任何问题,才继续往宫外走。身后又有人快步走了过来,同他并肩而立,压低声音道:“赵祭酒,大理寺一聚。”说完不待他回答,又快步走远。
那语气沉沉,听上去很是凝重。
赵凛边走边盯着邢大人走远的背影瞧:直觉告诉他,邢大人有很重要的话要告诉他。
邢大人一直不遗余力的照顾他,提拔他,总让他有种对方在磨刀的感觉。
磨刀自然是要用的,他突然有些好奇起来邢大人会同他说什么。
赵凛出了宫门坐上马车,吩咐车夫往大理寺去,路过东街宝玉斋时探头看了一眼。马车绕着大理寺走了一圈,停在了后门。
赵凛从后门入,立刻有小侍带着他往大理寺里头走,绕过□□又走过回廊往最深处走去。
他疑惑问:“邢大人在何处?”
小侍:“大人在卷宗室等您。”
“卷宗室?”赵凛越发好奇起来,看来要说的还是件大事。
转了几个弯,终于到了卷宗室门口,小侍恭谨的立在门边,请他进去。门没锁,他推门进时,邢大人正穿着官袍,坐在左边的案几上写新的卷宗。
此时正值盛夏,外头阳光灿烂。卷宗室内却昏暗,只有桌上点了一盏油灯。
邢大人听见脚步身抬头朝他看来,温声问:“来了?”随后端起油灯起身,示意他跟上。
赵凛快走几步,跟在他身后往左边的书架走,四下观察后问:“邢大人为何不开窗?”
邢大人解释:“这间屋子里都是大业开朝以来历年的大案卷宗,需得小心保管,见光容易发黄,每月只有月中才会开窗通风。”
赵凛心想:不开窗,点油灯就不怕满室的卷宗被烧?
很快邢大人又道:“每个卷宗都用竹筒封存,外面覆了防火漆,卷宗所用的纸张也都是皇家特供,不易破损腐烂,便于保存。”
他说完,走到左边第二排第三层楠木架上抽出一卷竹筒,然后又往回走。赵凛瞥了一眼那木架子,上面标注天禧十九年。
天禧十九年不是五州十三郡大旱?
邢大人重新坐到入门的桌案边上,打开漆封抽出一卷卷宗递到赵凛面前:“你看看。”
赵凛在他对面坐下,伸手接过打开细细看了一遍:“天禧十九年,五州十三郡大旱,朝廷向各地乡绅士族募捐赈灾。内阁首辅冯元德借职务之便,侵吞赈灾款十万两有余,皇帝震怒,赐毒酒……”
“前冯首辅贪污案?”赵凛把卷宗合上,眸色微闪,问:“邢大人不是说有事和下官说,给下官瞧这个做什么?”
在他的注视中,邢大人起身后退两步,突然朝他跪下。赵凛下了一跳,连忙单手去拦。
然而,邢大人还是快一步,跪了个结实,以首伏地朝他一拜。然后才抬头,看向他:“赵祭酒,本官有个不情之请,望你答应。”大有不答应就不起来的架势。
赵凛伸手用力把人拽了起来:“邢大人你先说,看看赵某能不能做到。”
邢大人发现对方的气力实在太大,也觉得先要求对方答应实在强人所难,毕竟他要做的事情风险太大。
邢大人就势坐了下来,叹了口气道:“本官想替前首辅冯元德翻案,望赵祭酒助本官一臂之力。”
赵凛试探问:“邢大人和这前冯首辅什么关系?”
邢大人:“亦师亦友,本官还欠他一条命,有生之年若是不能为他翻案死不瞑目。”
赵凛又问:“邢大人之所以一直帮下官,扶持下官,都是为了今日?”
邢大人大方承认:“不错,从长溪那次,本官就看出赵祭酒能力出众,是可破局之人。冯首辅一生清正,为百姓鞠躬尽瘁,不该背负累世骂名,望赵祭酒协助本官。”
他盯着赵凛,在等他的回答。
赵凛没回他,反而突然开口:“你说的这个前冯首辅是权道长?”
邢大人讶异,几乎脱口而出:“你如何知晓?”
第140章 140
赵凛:“河中府试时, 邢大人曾喊过权道长冯老。”
他虽知道权道长不简单,但在此之前还真没想过他会是赐了毒酒的冯首辅。
邢大人:“赵祭酒能猜到实属聪慧。”
“大人过誉了。”赵凛问出心中疑惑,“卷宗上写冯首辅被赐了毒酒?”
邢大人解释:“确实被赐了毒酒, 但那毒酒被本官换了,冯老假死出京。”
赵凛:“这样一来, 就算翻了案权道长也不能以真面目示人, 不然就是欺君。”
邢大人深吸一口气:“本官知晓, 冯老一直告诫本官不必为他翻案。但就算不能再以原来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他也想真相大白于天下。告诉所有人, 他没有贪, 没有因为一己之私害了五州十三郡数以万计百姓的性命。”
赵凛深知, 权道长就不是贪婪的人。他守着城隍庙, 除了一口吃的,其余方面节俭得过分, 剩余的大部分钱财都拿去接济他认为真正需要的人了。
以前只以为他是心善,其实更像是一种赎罪吧。
他虽未贪, 数以万计百姓的性命却被他人拿来当做拉他下台的筹码!
他因别人的错误而愧疚,殊不知, 就算没有他, 这些百姓也活不成。
自古大灾必有大贪!
赵凛看向邢大人,语气坚定:“您应该早告诉下官的, 权道长是下官女儿的师父,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邢大人欣喜:“本官就知没看错人,怪不得冯老被害得那样惨还愿意真心教你。”
赵凛露出点笑意,随后又郑重起来:“那么, 邢大人同下官说说整个案子的始末吧。”
邢大人颔首,开始回忆多年前的那段往事:“事情要从很早说起, 当今皇帝是先皇后之子,是中宫嫡子也是长子,却并不得宠。所有人都知道先皇喜爱静亲王,欲改立太子,东宫就相当于一座冷宫。冯老就是那个时候从翰林院调任了太子詹事府任正四品少詹事,一路扶持当今皇帝登基为帝。只是皇帝登基后不久就时常荒唐行事,冯老多有劝诫,惹得皇帝不喜。冯老也有所察觉,渐渐也就将重心转到培养弟子身上了,祈盼这些弟子将来能撑起大业。”
“天禧十年,徐有松连中三元,以状元之身入了翰林。为人机敏好学,又谦逊有礼很快被冯老收作弟子,悉心培养,不过七年就从一个正七品的修撰爬到了内阁。天禧十九年,五州十三郡大旱,赤地千里百姓颗粒无收,饿殍遍野。国库空虚无钱赈灾,冯老提议向各地官绅士族募捐筹集钱款以购买赈灾粮食。”
“皇帝准奏,命冯老全全督办。冯老事忙,分身乏术,遂命得意弟子徐有松前往东州、益州、青州募捐,所得银两登记造册后就近购粮救济灾民。一切都在稳步进行,可三个月后,三州知府纷纷上书皇帝,百姓并没有得到救济。当地流民载道,饿殍盈野,要求皇帝严惩贪官。皇帝问责,如今的徐阁老第一个站出来检举他恩师冯老,说是实在看不下去恩师的所作所为,又拿出了冯老贪污的账册和人证,以及贪污银两的去处。”
“皇帝震怒,命人搜查冯老府上,搜出了十万两赈灾银。当即下旨革去冯老首辅一职,命他手捧万民请愿书跪在东城门外三天三夜以罚其罪接受来往百姓的唾骂。皇帝念他劳苦功高,最后留他全尸,赐毒酒一杯……”
邢大人说着双眼通红,声音哽咽:“可怜冯老那老母亲,八十高龄,自戕于宫门前……”
赵凛指尖收紧,拧眉问:“若是徐首辅陷害权道长,如何能悄无声息的把十万两银子搬到冯府而不被发现?”
说起这个邢大人更气:“冯老年少丧父,秉承父志,为苍生立命。年近四十无妻亦无子,家中唯有一老母。他待徐有松犹如亲子,时常带人回府,府中上下都对他熟稔,冯老太太也极其喜爱他。他趁着冯老外出办事,买通管家和家仆,把十万两藏在了库房。这些还是本官后来找到那管家,他将死之时,忏悔所言!”
“冯首辅他冤啊……”
当年百姓联名签署万名请愿书时,赵凛的名字也在上面,虽不是他亲手所写。但压垮权道长的最后稻草也有他的份……
即便权道长被最重视的弟子如此背叛,还怀着一颗最仁善的心给他启蒙,时时提点他。
赵凛深吸一口气,止住隐在袖子里发颤的手,问:“那翻案,邢大人需要下官做什么?”
邢大人:“你今日在朝堂上替徐明昌说情一事做得很好,下朝后徐首辅主动拉拢你,这是个很好的契机。本官需要你打入徐首辅一党,拿到徐首辅当年陷害冯老的证据。”
赵凛追问:“什么证据?”
邢大人:“当年一同参与谋害冯老的还有现任正二品督指挥使的齐铭和正二品左都御史的许庭深。当年三人密谋,齐铭负责押运赈灾银回京,许庭深负责事发后弹劾,三人之间都有书信往来。这还是本官逼问齐铭部下一个老千户才知晓的。他们对本官防备极深,本官的人要想拿到信件比登天还难。”
“但如果你取得徐首辅的信任,打入他们内部就不一样。齐铭这人对自己人防备不重,而且,他们二人皆有一子在国子监读书,你要接近他们相对容易。要是我们能拿到他们来往的信件,要翻案就容易得多。这事有些风险,你尽力为之,若实在拿不到也无碍。”
这事确实有点难度。
皇帝想保徐首辅又猜忌徐首辅,徐首辅这人精明应变又快。今日散朝同自己示好只怕也只是想拉拢他对付六部。
罢了,下次且先去徐府试探试探虚实再说。
赵凛从大理寺回来,又返回了宝玉斋。
宝玉斋的掌柜见他一身官服立刻就认出了他,乐呵呵的上前询问:“赵祭酒看看要买什么?”静亲王造反一案早就传开,京都的百姓都知道这位赵祭酒救驾有功,指定要平步青云的,自然不能慢待了。
赵凛摆手,只是问道:“你们这有帮忙编玉链子的吗?”
“啊?”掌柜的不是很明白他在说什么。
赵凛干脆从怀里摸出那块捂了很久的暖玉,摊开到掌柜的面前问:“我想把这玉穗子去掉,编织一个线圈,可以佩戴在脖子上的。”
那玉一眼便看出非比寻常,至少宝玉斋里没有。掌柜的细细看那玉穗子,疑惑问:“这穗子是蜀丝糅杂金线编织的,甚是名贵,赵祭酒确定要换?”
赵凛:“换。”等换了穗子,他还要将玉好好清洗清洗,这是要送给他宝贝女儿的,万不可沾染了静亲王身上的晦气。
掌柜的见他坚持,忙道:“换的,小店有西域来的孔雀天蚕丝,可编织成线圈,和暖亲肤,很是好看。只是要现场编织,大人要是忙可过一会儿来取,小的派人送到您府上也是可以的。”
“不用。”赵凛拉来一把凳子坐到一旁,道:“让绣娘到我面前来编,我看着就好。”
“看着?”掌柜的还从未见过有哪个大人这样耐心有空闲,这是怕他们把玉磕了碰了吧?
他嘴角抽了抽,喊出绣娘亲自给他编织。赵凛视线太过强烈,绣娘拿着那丝线编织时只觉得压力山大,恨不能长八只手。等终于编完,穿过那玉佩时,再赵凛一再提醒小心点的话语中,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摔了。
终于完工时已经满头大汗。
等赵凛拿到玉付钱后终于走了,绣娘擦擦馒头的汗,小心问掌柜:“那玉很贵吧?”
掌柜的白她一眼:“那可不,不贵干嘛眼巴巴的瞧着,一坐两个时辰!”
赵凛回去时天色已经见晚,一进门,赵宝丫就迎了出来,问:“阿爹你去哪了,星河哥哥说你早出宫了,怎么午饭都不回来吃?”
赵凛笑容满面的拉过她:“这不是回来吃晚饭了吗,走走走,阿爹有好东西给你。”
“什么好东西?”赵宝丫好奇,被他一路拉到了偏厅饭桌边坐下。下人瞧见他回来,开始布晚膳。
赵凛把人摁坐在椅子上,从怀里掏出暖玉递了过去,笑道:“你看看,喜不喜欢?”
赵宝丫接过,把玉托在手心打量。那玉通透纯净,触手暖和,一看就很贵重。整块玉用十几条细细的荧绿丝线编制而成,多出来的细线在尾端处编织成了两个如意结,用一枚小老虎银扣扣住,看上去简单又漂亮。接触久了,发现似有热气顺着掌心往身上游走。
她诧异抬头:“阿爹,这玉是热的。”
赵凛笑容扩大:“这是暖玉,你贴身佩戴可祛除体内寒气,也不必日日都穿那么厚,担心着凉了。”
大夏天的,大街上许多人都是穿一层单薄的衣衫。唯独赵宝丫,即便大中午的也是穿了两件,到了夜里还得抱着汤婆子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