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节
道完谢后,说到嗓子眼紧的李婆子伸手拿来箸,只是箸头刚戳破梨皮,便听女子缓声道:“去请她来见我。”
玉藻急忙开口:“红鸢那边...”
宝因放下深碗,拿丝帕沾去唇边慢慢开始凝固粘腻的梨汁:“不必等。”
既是喝酒赌钱,便不会只是一个人的事,这些人只觉得府内里里外外都在忙活着,没空来管这档子事,胆子才会更大。
专爱挑府内忙的时候干这些事。
她让人去的意图,也不过是去给那些人提个醒的,明日林卫铆和袁慈航就要行亲迎礼,郗氏也刚回来没几日,这件事不论如何都不宜大张旗鼓。
更不能府内一有什么事,便搞得像李秀婆媳那样见血。
人心得稳。
这次她只要擒贼擒王。
昨日那番吩咐,要的便是黄婆子打听不到东府紫朱那边消息,也要让黄婆子探听到的消息传不去那帮跟着一起喝酒赌钱的婆子耳朵里。
“那我现在就去。”
玉藻说着就出了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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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卯正,钟鼓声响彻各坊,敲梆子的小厮也收起家伙什。
这个夜便算是守完了。
前夜里就没怎么睡的黄婆子早困到不行,连打好几个哈欠,脚下站都站不稳,步履蹒跚的下了台阶,正要走回屋里去睡觉,便得知大奶奶要见自己,她脸上非但没有往日被问名的喜意,反是不避讳人的直接偏头就啐了口“挨千刀的贼老狗”。
玉藻只装作没听见,尽职的催促了几句:“我知道阿婆劳累,这会子赶紧去见了,也就能好好睡一觉了。”
听到这话,黄婆子才后知后觉的悟过来,连忙打着自己这张嘴,又递过去个东西:“玉藻姑娘,我刚那话不是骂大奶奶的,是骂那最爱搬弄是非的李婆子的,还求你千万别拿去大奶奶跟前说。”
“阿婆多心。”玉藻笑着收下仆妇送来的这吊通宝,“我就是个侍奉大奶奶的,做好自己的本分也就够了,何必去多事呢。”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黄婆子见这侍女将通宝掖进了袖里,放心下来。
等到了花厅,瞧见李婆子正坐在一旁,便更加确定是这贼老狗胡言乱语了些什么。
如今还不明情况,她也只能先装傻充愣的陪笑道:“大奶奶喊我来,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
玉藻随着瞧了眼厅内,想是春娘已经来过,女子梳好了头,髻上立着支正凤钗子,又斜插金珠簪,项上的璎珞圈则坠着鹅卵大的明珠。
吃完一盅热梨水的宝因闻言头也不抬,只忙着自己的事,语气极为平常:“这几日府里忙,你是知道的,我便也不与你说些什么客气话了,自个儿做了些什么,惹了哪些祸事,今日便在我跟前一桩桩的说出来,要是漏了些什么,我也不问你,只是少一件,杖责便加十。”
“我不明白大奶奶话里的意思,定是那些有什么猪狗之心的骡马臭毛鼠在您面前课语讹言,说了我的不是。”黄婆子恶狠狠的看向李婆子,眼下为自保,她只好竖指发起誓来,那副大义凛然,行得正坐得直的派头倒也能唬住人,“大奶奶只管明鉴,我若干了些对不住这一府主子的事,只管明日便降下天雷劈死我才算完。”
这番话听下来,宝因终于肯施过去一个眼神,好笑道:“原来在你眼中,我是个可以任人欺瞒、不问是非的主儿?”
指摘女子是因为听了李婆子的话才将她叫来审问,可不就是这个意思...黄婆子赶紧告求:“大奶奶不知道这婆子昨日是如何磋磨我的,什么大事小事,不管是不该轮我守的夜,还是那粗使婢子干的杂务,也全拿来给我,她那是记恨着我。”
宝因秀眉一拧:“我为何会不知晓?”
李婆子低头得意的笑起来。
黄婆子被这话问得更是心下茫然,这话的意思是...昨日李婆子做的那些都是这位大奶奶吩咐的。
可没有个由头,为何要如此。
定是那个紫朱嘴上不牢。
“要说可得抓紧些时间。”宝因放下深碗,“待到了辰时,兕姐儿哭闹起来,我是要回微明院去的,届时你便连个说话申诉的份儿都没了。”
静默许久后,黄婆子张嘴还是那句“大奶奶只管明鉴”。
但凡是叫人自己招的,大多都只是个假把式罢了,要真抓到什么证据,还不早就惩戒起来,哪有她说话的份儿。
如今这个时候,也只有咬死不认一条路。
登时,宝因抚桌起身,髻上凤钗的流苏串珠轻轻晃动:“你既不要这个体面,我又何苦为你着想?”
说罢,伸手拾起桌上的对牌,干脆利落的直接扔在地上,只听响脆的一声,她冷下脸,喝道:“拿上牌子立马去把东西两府的侍女婆子都给我叫到这儿来,那些个乳母奶妈,但凡是侍奉人的,一个都不准少,要是有人拿什么理由来搪塞推托不来的,不管她主子是谁,一律都先罚半月例钱再说。”
捡起对牌后,李婆子赶紧领上厅里的侍女出花厅去,而后各自分散,脚下急匆匆,脸上也肃然不敢怠慢,跑去各处院子里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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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氏跪在佛龛前,虔心念着《法华经》。
待念完,林妙意也正好来请安。
她舒心一笑,回来的两日,这位庶女倒是一改之前,懂得什么是孝顺了,请完安也不再急着找借口走,还懂得要陪自个儿坐坐。
将手中念珠递给侍女桃寿去收好后,郗氏也起身去了外厅。
林妙意瞧见妇人出来,骨子里还带着些畏惧,再加之吴陪房与郗氏的关系十分亲近,让人不由得想起那些肮脏事。
她深吸口气,强装镇定的万福道:“太太。”
郗氏点头,走去坐下。
时刻审慎着的林妙意这才敢挪动脚步,举止十分注意的屈膝落座。
“三姐瞧着大方了许多,不似往昔那般遮遮掩掩的,女儿家便该要如此,何况还是世家女儿,若还一副小门小户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带出去也是惹人耻笑,更别提日后要嫁人,又要夫家如何想。”郗氏捧起茶盏饮了口,再次上下打量了番,状似无奈的叹笑道,“绥大奶奶倒是有法子治你,这么多年来,无论我怎么苦口婆心都不管半点用。”
林妙意手一抖,盏内的褐色茶水左右摇晃。
她还来不及去想该怎么回话,林却意便急躁的跑进来了,惹得郗氏一顿责骂。
原先那个话头也算是被揭过去了。
没一会儿,院子里头的婆子接二连三的往外面走去,郗氏注意到后,差使身边的桃寿去问问,又似乎是不愿再相信任何人,还额外嘱咐要亲自听人说。
桃寿只好去喊了个婆子进来,附耳说了一番。
越听,郗氏的眉头便皱得越深,攒着手劲狠狠拍了几下黄梨木的桌子后,本就对女子有所芥蒂的她大声斥道:“她又要干什么?我这才刚回来,便要再让我见见府内染血?她到底是什么居心,难不成是还想杀光我这一府的人?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狠毒的人!”
“太太好不容易回府来,只管享福就是。”眼见说出的话越来越没个章法,桃寿生怕妇人再去干出些什么糊涂事来,赶紧上前安抚着,每一句话都顺着她心意走,“府里这些烦心事何必去管,叫大奶奶自个去烦不更好,要打要杀,也不是太太做的,报应不到您身上来。”
听到染血,又见妇人这么生气,林妙意猜也能猜出是为何,她本就因着上次的事心怀愧意,这次无论如何也袖手旁观不了:“嫂嫂待府里的人都很好,这次太太回来,听说就是嫂嫂的主意,若是要处置什么人,想来也是那些人干了些什么欺上瞒下的混账事。”
林却意也想要帮着说话时,高堂上的人已开了口。
只见郗氏自鼻间冷哼一声,脸上挂起那菩萨的笑来:“倒是可惜你没投生在她肚子里,或是绥哥儿以后姨娘的肚子也好,有这么好的嫂嫂做嫡母,定是顺心如意。”
林妙意紧攥着手,指甲嵌进掌心。
桃寿也是府中的侍女,也需去花厅,她在离开前,仔细琢磨了番后,给妇人吃了丸药再走的。
“太太,绥大爷今日休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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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敬搏在旁门下了车,由童官领着悄悄入了林府,因内宅的侍女婆子都去了花厅那边,所以他将人引去了微明院。
进了正屋后,顾忌私密,只敢在外间,隔着一袭霞红卷草纹的幕帘与男子谈话。
他曾为男子属官,眼下男子又升任为尚书左仆射,为三省长官,更是官高于他,仍还恭敬的拱手道:“林仆射,殿下想知道陛下与你们说了什么。”
东宫缺人,裴敬搏又想出人头地,在林业绥的举荐下,自然为太子所用,尽心办事。
太子李乙封了些小官之女入东宫,因着这层姻缘关系,在朝中和兰台宫也有了些耳目,虽比不上七大王李毓,但打探消息足矣。
昨夜知道皇帝忽然召见三省官员和两位及冠大王后,彻夜未眠,太子妃羊元君也陪着一起。
“没什么值得说的。”林业绥想起皇帝的那些话,不过是些要调任升任的由头罢了,他望着榻上的这盘棋局,伸手从棋奁中摸出枚黑子,“陛下召见三大王他们又都说了些什么?”
“陛下愧疚于三大王的腿伤和四年前贬斥他去洛阳,后又说七大王和他的母族同出郑氏,应当友爱,相互扶持。”裴敬搏垂下手来,这番言论,更像是弥留之际才会说的,也不怪从小不得喜爱的太子会有朝不谋夕的想法,“殿下觉得兰台宫那位这是想要让三大王日后辅佐七大王,他身边的人不好随意接触林仆射,所以差我来问问该要如何。”
林业绥:“我想出的法子,殿下未必敢用。”
裴敬搏:“如今已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不敢用。”
“既如此,那便代我问一句。”林业绥杀伐果断的落下一子,黑眸里的温度不似人,“可敢杀他的至亲。”
三族尚未完全瓦解,皇帝又有驾崩废立太子之忧,东宫那边必须要时刻做好一切准备。
裴敬搏尚有些反应不过来,呆滞一问:“哪位至亲?”
皇帝,还是活着的几位大王。
刚刚那一枚棋子落下,棋盘上大半白子皆陷入死局,被黑子吃掉,林业绥慢条斯理的将那些死掉的白子捡起,扔出棋局,随后抬眼,笑道:“所有。”
既要坐龙庭,便要随时舍弃所有。
包括自己的亲人与妻儿。
裴敬搏与裴爽不同,听到这些很快便接受,眼神中甚至还带着赞同,拱手作揖后,急忙离去,禀告另一位。
林业绥指间的棋子也随之落下,得准备让王烹冒头了。
如今军中被把持严重,皇帝想来也急需一位能为他所用的新将。
...
送完人出府,回来继续侍奉在男子旁侧的童官似是有话要说,但又怕自家大爷责怪擅作主张。
“大爷。”几番犹豫,磕磕绊绊的说出一句,“太太如今在府中。”
林业绥斜瞥一眼,置之不理。
童官只好闭眼,咬牙直言:“大奶奶那儿可要我去瞧瞧?”
万一又像上次那样,太太跑过去乱打人骂人。
林业绥转着棋子,轻磕着博局,冷声反诘:“瞧什么?”
童官有些摸不着头脑。
喜新厌旧该不会如此快吧?
这大娘子才刚出生。
“大奶奶她...”
“让东厨备些清淡的吃食。”林业绥将手中的子随意下了个地,语气稀松平常,“待会儿你们大奶奶回来要用。”
他知道女子的本事,治一方之政都不是问题,何况内宅,他若干涉只会让女子立不了威,使众人都以为这位大奶奶不过还是借着他的威在管内宅,如今府中侍女婆子,大多也还只是惧他而已。
她今晨出去时,拐着弯拒绝他帮忙,想是也有这意思。
他只需要在这儿等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