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

  城堡的守卫用警惕的目光不时扫视她,因为这是个外人。但女子始终站在那里,虽然身上的裙子沾了些旅途的尘土,但她站在那里的姿态却十分优美,配上白皙的面颊和细细的腰身,真是我见犹怜。
  所以守卫们的目光扫过得如此频繁,倒也不仅仅是警惕。而这个穿着旅行装的女子好像对这些目光全无察觉,只是欣赏着城堡外墙上爬满的玫瑰。
  这个时候,在城堡外面堆肥的奴隶们也回来了。
  奴隶们住在城堡外的一排夯土房里,远远看起来像是一片蘑菇。他们当然不会走到城堡前面来,但还有几个人是住在城堡里的,比如说海因里希,再比如说伯爵小姐带回来的那几个人。
  不过这个队伍气氛不怎么样。海因里希铲了一天的好东西,脸臭得仿佛刚从那些东西里□□。何塞向来是沉默的,这时候也仍旧跟在队尾一言不发,搞得走在中间的卡玛和小艾米也不敢说什么。
  他们当然不能走城堡大门,所以只能从旁边的小门进去。长长的商队就在旁边,自然吸引了几人的注意力。何塞开始是在默数着大车上的粮食数量,然后顺着看到最后一辆马车,他的嘴角猛地抽了一下。
  “好多马和车啊……”艾米天真地惊叹。
  小姑娘的声音惊动了站在马车边上的女子,她转过头来,浅金色的卷发轻轻一晃,露出一张何塞十分之熟悉的脸,然后眉毛轻轻一挑,那双宝石蓝色的眼睛就露出了笑意。
  何塞却一点都笑不出来,他环视四周,正想找个机会搭话,城堡里已经走出一个仆人来:“阿德让小姐,请进来吧。”
  阿德让小姐?何塞感觉自己的嘴角收都收不住了,这个姓氏——金羽她不是早就抛弃了吗?现在这是什么意思?
  然而这个问题此时必然得不到答案,因为阿德让小姐,也就是金羽,已经微微提起旅行装的裙摆,姿态优雅地跟着仆人走了。
  “这是哪里来的小姐啊……”卡玛喃喃地说。这走路的姿势真好看,连她帽子上翘起的羽毛都显得很高贵的样子。
  “不是什么小姐。”卡玛是伯爵小姐带回来的人,自然有人愿意答她的话,“听说是公爵家小姐的伙伴,学过贵族礼仪的,现在来给咱们小姐当伙伴了。”
  “伙伴?”卡玛茫然无知,她一个农妇,哪知道伙伴是什么意思。
  海因里希嗤笑了一声,转头走了:“高级女仆而已。”明明是亲戚,却把对方当佣人使唤,还要安个伙伴的头衔,人类,就是这么冷酷又虚伪。
  既然是高级女仆,冯特伯爵自然不会见她,于是就是伯顿管家把人审核了一下,然后到书房来回复:“她的礼仪很不错,还会弹竖琴,对彩虹领也熟悉。不过按她自己的说法,因为不想接受公爵家安排的婚姻,所以几年前就离开了,给几个商人家里做过家庭教师。”
  彩虹领,就是阿德让公爵的领地,因为一条出产宝石的河流而得名。那条河流里能淘出多种颜色的宝石,排起来就像彩虹一般绚丽,所以得到了彩虹河的名称。
  因为宝石太出名,所以阿德让领的名字都没人叫了,直接称其为彩虹领或宝石领。如今新王王冠上那颗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就是出自这条河流呢。
  伯顿管家在礼仪方面的眼光当然不是毕维斯能比的,他都说好,那这位金妮小姐至少在这一方面是无可挑剔的。于是冯特伯爵微微点了一下头:“你安排吧。”
  这就是同意把人暂时留下了。
  “明天你就开始跟她学礼仪吧。”冯特伯爵转向陆希,挑剔地看了一下她坐在那里的样子,“也确实该好好学学。”
  “啊——”陆希不情愿地应了一声,又补了一句,“但我还有很多事要做……”这位伙伴终究是外来的,有些事情不能让她看见吧?
  冯特伯爵微微抬了抬眉毛:“还有很多事?”不就是弄肥料的事么,“既然奴隶们已经学会了,就让他们去做。”
  “可不只是这件事呢。”陆希想了想,大着胆子问了一句,“您身上的诅咒是怎么回事,可以跟我说一下吗?”
  伯顿管家顿时就倒吸了口凉气——这在长云领可是大忌讳,谁敢当着冯特伯爵的面提起啊?
  冯特伯爵倒是脸色不变:“怎么,担心你不能很快当上女伯爵吗?”
  陆希有点无奈:“我也不至于那么傻……”前头不才说了呢吗,冯特伯爵一死,长云领都要忍气吞声过低调日子,她得有多着急才盼着冯特伯爵死呢?
  冯特伯爵轻轻哼了一声,直接摆了摆手:“不管做什么事,该学的都要学,去吧。”
  这就是不想再谈了,陆希也只能起身离开——算了,至少冯特伯爵没阻止她做别的事就行。礼仪么,他说得也对,该学总是要学的,就是希望那位金妮小姐不要太古板吧。
  当天晚上,陆希就在餐室里见到了这位“伙伴”兼礼仪教师。
  不得不说,金妮小姐这个“公爵家的伙伴”真不是吹的,就看吃饭的仪态就看出来了,全程没有发出一点儿不雅的声音,姿态还十分优美。
  要说不发出声音,陆希没问题。她握惯了手术刀,切个肉排什么的自然也可以做到手上有数,但姿态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在医院的时候,大家都讲究个快点吃完好上班,空闲的时候能做到细嚼慢咽就很不错了,谁有时间像金妮小姐这样,还要注重手肘摆在哪里,饮酒的仰头角度……还有些琐琐碎碎的细节,她都说不上来。
  而且,能看得出来这位金妮小姐在做这些的时候完全是自然而然的,是规矩和礼仪已经学进了骨子里,像呼吸一样根本不必刻意去做。就是跟伯爵夫人这种真正的公爵小姐比起来,都不显逊色。
  伯爵夫人一直在挑剔地打量金妮,这会儿大概是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来,终于把眼睛从她身上挪开,皮笑肉不笑地对陆希说:“露西,你要好好跟金妮小姐学学了。”
  金妮轻轻放下刀叉,微微向前倾身,柔声细气地说:“露西小姐的手其实很稳,坐姿也十分端正,只要细节上再雕琢一下就可以了。”
  她的口音跟别人都不太一样,带着点儿颤音,听起来格外的婉转。
  陆希对语言学没啥研究,除了汉语之外,她也就会个专业英语。也就是穿越过来之后有了露西的记忆,光明大陆的语言又跟英语有颇多相似之处,她才能顺利地把这一门语言拿下。
  但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不是语言学家她也能听出来,露西说话是没有这种舌颤音的,她接触过的人也基本没有这样说话的。所以这也是她认定这门语言应该跟英语同源的原因。
  但是现在金妮说起话来,有好几个r在她这里都是大舌颤音,这可不是英语的发音,听起来倒有点儿法语味了呢。
  伯爵夫人的表情微有点僵硬,半晌才笑了一声:“金妮小姐的王都口音也很标准。”
  原来这就是高大上的王都口音?陆希有点迷糊,都是一国的,王都就跟其他地区差这么远吗?不过想想种花家的方言,好像有差异也不奇怪?
  “您过奖了。”金妮微微躬身,不卑不亢。
  不过伯爵夫人显然并不欣赏她这个态度,一边切着送上来的布丁,一边貌似好奇地问:“金妮小姐在阿德让公爵府上住了很久吧?怎么会又离开了彩虹领呢?”
  这就是明晃晃戳人痛处了,但金妮没有丝毫不悦或为难的神色,微笑答道:“公爵大人家的几位小姐出嫁之后,我就不太适合再留在那里,所以想出来看看。”
  伯爵夫人并不罢休:“金妮小姐年纪也不小了吧?听说之前在给商人家里做教师?不考虑一下自己的婚事吗?”
  陆希真是懒得听伯爵夫人这些话。是的,金妮如果给商人家里做过家庭教师,哪怕她是阿德让公爵的亲戚,也别想再嫁个贵族了。所以她的婚事就比较为难起来,要不然也不能现在这个年纪还不结婚了。
  如果说怀疑金妮是眼线,对她的经历反复盘问,那也没什么,安全谨慎第一位么。但像伯爵夫人这样,闲的没事专戳人痛处,那就无聊得很了。不就是因为没挑出金妮的毛病,而且在口音上人家可能比她还正宗么?
  陆希估摸着伯爵夫人肯定会说王都口音,但平常也没听她说过,所以她大概把这种口音当做一种装饰品,只在需要的时候才用。可能她说得也很准确,但是跟金妮这种把优雅浸透到骨子里的人比起来,好像就不那么高贵了。
  其实陆希觉得伯爵夫人已经挺有高贵范儿的了,只要她别动不动就这么尖酸刻薄,看起来还是很有派头的。无奈……
  “父亲大人——”陆希干咳一声,打断了伯爵夫人的话头,看向冯特伯爵,“既然金妮小姐来了,那明天我就开始上课吧。”
  这是刚才在书房里就说定的事了,陆希现在又说一嘴废话,冯特伯爵自然明白她是替金妮解围,于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用餐的时候不要说话。”
  这话听起来是向陆希说的,其实是说给伯爵夫人听。伯爵夫人当然听得出来,但她并不敢跟冯特伯爵呛声,否则岂不是在家庭教师面前丢脸吗?只好把后面的话都咽了回去,恨恨地用银餐刀在布丁上切了两下,又想起如果把食物切得乱七八糟也是失礼,只能悻悻收住手,端住姿态,慢慢切起甜点来。
  第53章 生活不易(三)、你这个人还有两副面孔呢
  陆希对布丁不感兴趣。城堡的厨娘做的布丁总是太甜, 而且据说里头加了什么名贵的丁香籽,有股子她吃不来的浓香。
  要说光明大陆的人在饮食习惯上可真是让陆希无语。穷人那是盐都吃不起,日常的豆子汤黑面包什么的都是没滋没味儿——哦, 不是一点儿滋味都没有, 黑面包还有股子酸苦味儿呢;富人呢,那就是猛放香料。
  香料那可都是昂贵的东西, 除了陆希认识的桂皮、薄荷、胡椒, 辣根这些之外,还有她根本不认识的什么银光草、香荚叶等等魔化植物。更是气味浓郁,价比黄金。
  但问题在于,香料再好,那是用来“调”味的,要是味道“不调”, 它再贵也没用啊。可是现在的厨娘, 有不少人的宗旨就是“香料多就是味道好”, 加起来简直是不管不顾。
  冯特伯爵这里的厨娘按说水平应该算是高的,但在调味方面也是不足。就比如说这个鸡蛋布丁, 加在里头的丁香籽确实是香气浓郁, 可是跟鸡蛋的味道就不合, 结果一股子怪香还盖不住鸡蛋的腥味儿,要不是加了很多糖,这个缺陷会更明显。
  好东西都给糟塌了……陆希暗暗叹气, 同时又觉得有点好笑——在黑莓镇上的时候没得可吃,她吃个烤芋头都觉得不错, 现在好日子过了没几天, 挑剔的舌头就又回来了——哎, 真是由俭入奢易, 由奢入俭难啊。
  而且现在餐室里的气氛已经很不适合用餐了,冯特伯爵第一个放下刀叉起身,伯爵夫人也立刻气哼哼地走了,陆希终于可以把那道怪味儿布丁放下,反正这种甜点也不会浪费,最后都会进到仆人们的肚子里,于是她剩饭剩得毫无心理负担。
  “露西小姐——”眼看陆希要起身,金妮轻声开口,“谢谢您。”
  “啊——”陆希其实有点尴尬,因为伯爵夫人实际上是冲着她来的,如果不是金妮接话说她用刀叉的手很稳,伯爵夫人大概也不会转移矛头,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金妮是来教导她的,那以后大概要常常被伯爵夫人的台风尾扫到了,“其实应该是我说不好意思。”
  金妮微笑了一下:“您不必这么说,这本是我的工作。”
  家庭教师在这年头也就是个高级女仆,所以工作范围可不限于教导知识,受气也是职责之一,在有些人家,可能还要包括点别的……
  陆希端详了一下金妮,不由得再次感叹,这世上谁都不容易啊。金妮相貌秀丽,风姿优雅,然而就因为出身,一辈子都是个高级跟班儿。相比之下,她这人设好像也没那么坑了……
  光球:“……”并不觉得安慰。
  金妮的双眼是宝石般的深蓝色,瞳孔还格外的大,让陆希想起美瞳,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但是这么一看,她忽然觉得金妮有一只眼睛的瞳孔边上仿佛有一丝绿光,不过再看的时候却又没有了,好像刚才只是有什么绿色的影像在她的眼睛里晃了一下似的。
  “露西小姐?”金妮似乎被她打量得有些窘迫,微微垂下了眼睛。
  大概是餐室里的绿植映出的影子吧?陆希没往心里去,笑了一下:“我是想说,以后要麻烦你了,我对礼仪方面实在所知不多,有些事情也不太习惯。”尤其是紧身胸衣!
  要是她没看错的话,金妮小姐现在就穿着这么一件,幸好没有勒到变态的程度,但估计也不会舒服了。
  “其实您的仪态很端正大方。”金妮微笑着说,“这已经是非常好的,再学也无非是一些细节,以您的聪明才智,很快就能学会的。”
  陆希打了个哈哈:“聪明才智不敢说,以后要请金妮小姐多费心了。时候不早,金妮小姐一路辛苦,早点休息吧。”
  金妮点头起身,提起裙子优雅地行了个礼:“露西小姐,晚安。”
  看着金妮的背影,陆希不禁摇了摇头:“金妮小姐也很会说话。”不过有些东西她能学会,有些她就根本不打算学,希望金妮小姐到那时候也还觉得她聪明吧。
  莉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一边把餐盘移开一边随口附和:“您刚刚还帮助了她呢。”难道不该说句好听的吗?
  “唉,本来也是因为我……”
  莉斯有些气恼地竖起眉毛:“安娜夫人真是……”每次见面必要生事,就不能安生的吃个饭吗?
  “这就是闲的啊……”陆希摸了摸下巴。其实在某个方面来说,她对伯爵夫人还是有那么几分同情的。
  就这桩婚姻来说,冯特伯爵和伯爵夫人都可以算是受害者。冯特伯爵固然是被强迫的,那伯爵夫人当年还只是个12岁的小姑娘呢,她就真的对这桩婚事有着清醒的认识并且自觉自愿兴高采烈嫁过来的吗?
  而在婚后,她除了一个空空的“伯爵夫人”头衔之外什么都没有,在这个城堡里没人真的把她当成“伯爵夫人”来敬重,甚至连吵架都找不到对手,这种日子过的有多没意思啊。
  “你叫海因里希过来一趟。”陆希沉吟一下,吩咐莉斯。
  “啊?”莉斯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一副很想劝谏的模样,“海因里希那个人……”
  “放心,我只是利用他一下。”陆希压低声音,对忠心的女仆也做出一副“事涉机密,你可不能说出去”的模样,“总要想办法让安娜夫人安份一点,别总给我们找麻烦啊,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一说“我们”,小女仆立刻就忘记了这些天是怎么不情愿地陪着主人去看那些脏东西的,点头如捣蒜:“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叫他。”
  “别让别人看见。”陆希还叮嘱一句,眼看小女仆像做贼一样溜走,忍不住笑了笑——到底是年轻小姑娘,真好哄。
  不过海因里希就没那么好哄了,他出现在陆希卧房门口的时候脸板得像刷了一层糨子并用熨斗熨过五分钟,手里托的银盘更是敷衍,陆希一闻就知道里头装的就是今天晚餐时候端上来的不好吃的布丁,还是凉的。
  “这就是你送来的宵夜?”陆希揭开上头的盖子看了看,啧了一声,“这也太敷衍了事了吧?”
  海因里希把盘子往桌上一丢:“是你叫我过来的。”言下之意,压根没想送什么宵夜。
  虽然知道他是魔鬼,身上还挂着她的灵魂契约,但陆希看他这样,还是很想再刺刺他:“这可没办法,你现在不是我的贴身男仆吗?这样显得我重视你呀。”
  魔鬼明显地磨了磨牙,陆希咳嗽一声,赶紧转换话题:“其实确实是有件事需要你做。”
  “又是去哪个坑里挖粪吗?”这话几乎是从海因里希牙缝里挤出来的。
  陆希拼命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以免真把魔鬼惹急了自己吃亏:“不,其实是有关伯爵夫人的……”
  “你让我去劝她做衣服?”听完陆希的话,魔鬼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她,“你让她自己动手做衣服?”那还要女仆做什么!
  “不是做衣服,是设计,设计!”陆希无奈地强调,“是让她设计出能够在王都社交场上令人眼前一亮的衣服,好引领潮流,大出风头。”
  海因里希稍微消化了一下陆希生造的那些词汇,觉得不可思议:“你觉得她能做到这种事?”
  “怎么就不能了?”陆希反问,“我看她自己穿衣服挺有品位的。再说王都的那位什么提香夫人能引领时尚,她怎么就不能了?”
  “那个女人能做什么?”海因里希嗤笑,“她只会挑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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