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

  林徹走之前问:“大哥,你还记得郭奇箐吗?”
  郭奇箐是四十年前出了名的大才子,娶了上皇青梅竹马的嘉陵君。当时上皇还只是太子,嘉陵君的母亲宜清长公主地位十分超然,又疼爱独生女儿,没理会上皇的请求,把嘉陵君许配给了当时名动四方的翩翩墨客郭奇箐。可惜郭奇箐一路仕途不顺,被贬往惠州时,“不慎”落水而亡。嘉陵君痛不欲生,不久就病逝了。如今宜清大长公主依旧在荣养,驸马家也人丁兴旺,可郭家却早没落了。
  林徹的意思很明确,以他们家和永宁王的关系,多半不用担心刘遇对林家下手,可是黛玉未来的夫家,就不一定有这样的好运气了。即使刘遇和上皇性子不同,可是谁说得准呢?难道上皇年轻的时候就是现在这样?
  永宁王不是这样的人,林征想这么说。可若是刘遇真的有那么心胸宽广,那他作为表兄,就更要内疚了。
  他也是犹豫了许久,才下定决心和刘遇谈这事。
  刘遇大笑:“难道二表哥没和大表兄说过这事?”他反问,“我自幼到如今,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会主动放手的?还是表兄以为我就只是说着玩玩,转头就忘?”黛玉当初对他说,她志在山水。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山川江河无不是天子疆土。她便是嫁入寻常人家,又有什么机会能去游山玩水?而他开拓守护的每一寸河山,都能刻上他妻子的名字。
  深宫险恶,她不愿来,可他已身在此,且天生就不是什么洒脱、愿意放手的人。
  春雷乃名士之琴,他当日以此琴相赠,便是引此姝为知己伙伴。她这般推拒,倒更像是一回事了——若她是那等趋炎附势、攀龙附凤的女子,也弹不出春雷的清越辽阔之音。
  她喜山水,我能给她,我还能给她更深更远的……江山。
  林征被他说得一愣,也知他决定的事无人能改,只得在心里叹息道:“自妹妹来我家,我也没见她几面,她亲近我信任我,我却没有替她反抗的胆量,今后又有何颜面听她唤这声大哥
  ?”
  但刘遇一旦开始大刀阔斧地动作起来,林家兄弟们就来不及腹诰他的不讲道理了。他思路清晰,目的明确,上皇躺着,不必与他报备,就更放开了手脚。他自己做事利落,也不许人拖泥带水,更是放话出来,要是觉得自己老了,跟着他熬不动了,直接告老还乡,把位子让给干得动的。他从前生怕皇上要疑心他结党营私,从不理人事调配,如今却是日常做了决定,再去请示。皇上也毫不介怀,特准永宁王四品以下官员调动可先斩后奏。他要查什么人,哪怕再位高权重,拿出证据来,也是说撤就撤,不讲情面。
  “改革本来就是要踩着血骨改的,若今日改革的不是永宁王,那站在风口浪尖的就是尔等。前朝改革,惩贪反恶,谁不是扛着棺材上任的?”皇帝对内阁重臣说道,“如今他替你们挡刀子,竟说朕对永宁王疼爱过分,若朕不在京里,永宁王是要监国的!”
  蔡客行忙俯身谢罪。
  “不过,父皇如今身体每况愈下,最是惦记着孙儿们的前途,是该给他们都定下来了。也好给宫里添点喜气。”皇帝摆明了要册封自己儿子,倒是也给他的兄弟们下了旨,可以上书为自己的儿子请封爵位了。该封世子的就封,其他侄儿们,也看情形赏一赏。
  礼部原就在暗地里准备着上皇的丧事事宜,忽地得了信,要立太子,都有些惊疑——虽然永宁王地位超然,大家背地里都猜太子就是他了,可谁也没想到皇上竟然等不到上皇去世就要定下来。
  “永宁王如今在忙的都是什么事?盐务、田税,哪一项不是国之根本?四品以下官吏调动可先斩后奏,这是什么意思,还不明确吗?偏还有不信邪的,去上书他权力过大,皇上能不心疼?”沈劼教训他儿子,“永宁王肯定会再三推辞的,但走完这个流程后,该立太子还是要立的,后面那么多王爷等着跟在后面请封世子呢,真有人上书,这些王爷们都饶不过他。”
  沈跃扬叹息道:“父亲日后不就是太子少傅了?儿子怕过刚易折,永宁王什么都好,就是做事不爱留退路,这短短一个月,得罪了不少人。日后若是……”
  沈劼道:“倘若瞻前顾后,也成不了大事。若无他这样破釜沉舟的气势,怎么打开盐政的缺口?你看着吧,到他收网的时候,你就知道,现在这一切都值得。”
  海晏河清,朗朗乾坤,谁不想要?即便他已经这个年纪了,看到朝纲重振,旧疴渐除,也难得地心潮澎湃,斗志昂扬,恨不得多活几十年,再大干一场。
  大事频生,本该是一年最热闹的过年,和上皇的身体、册立太子这样的大事比起来,也不值一提了。黛玉帮着宋氏把年礼单子拟好,着人送出去。
  宋氏又查了一回:“给你外祖母家就这么定了?”
  黛玉知道她的意思,今年是头一年她从这边给荣国府家送年礼,规矩就此定下,往后就可以按着今年的“旧例”办了。这单子看着也足够客气了,比照着宋氏给宋子宜的年礼定的,可是和往年林海送的比,就显得有些寒酸了。
  “往年我母亲还在的时候,也就差不多这么多年礼。”黛玉摸了摸林华送来的、林海给岳家的礼单,笑着说,“后来怕是因为我过去了,父亲觉得麻烦了外祖母家,过意不去,才加了那么多吧。”
  她如今自己理家,漱楠苑的吃穿用度、大小开销自然心里有数。林海本就清高,把女儿托付给岳母是无奈之举,自然要有所表示,把她的开销也算了进去。可惜外祖母家里有些嚼舌头根的不知道,说她“一针一线,一纸一笔,俱是
  走的家里的公账”,她听了只觉得难过,寄人篱下,不敢吱声,如今想来,倒是恨自己当时没敢教训教训那些人,替自己父亲和家族的名声出口气。现在她住在叔叔婶婶家,宋子宜和她外祖母同辈,也是为官多年,名声显赫,若是给外祖母的年礼还按着林海当年的给,压了宋子宜一头,传出去难免宋家有意见。何况,自武曲鼎事之后,她越发觉得外祖母家的事一团糟,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外祖母毕竟年事已高,且不愿家里闹大矛盾,有些事懒得管,有些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不知道。久而久之,必有内乱。她也去过藕舫园,看到渔娘辛苦,农庄的农夫想必比她们更甚,才供上些许银钱上来,她吃的用的、收的送的,无不是那些人的血汗,便不愿胡乱大方,给那些明明对她不满的人好处。
  宋氏也不再劝,着人送出去了。
  王熙凤收到礼单,笑着问周瑞家的:“林家的人还没走?”
  周瑞家的回道:“是,来了两个婆子,还在等着回话呢。”
  “老祖宗好久没见着林妹妹了,想得紧,特意嘱咐过我,林家的人来了,留她们喝杯茶。我去看看老太太在忙什么,要是她想见见那两个婆子,就领她们讨赏去。”
  周瑞家的忙道:“那我再留她们一阵,等二奶奶的吩咐。”
  第88章 第88章
  自武曲鼎事发后, 贾母是又气又急。但说句不好的,家里入不敷出了这么多年她能真不知道?一直冷落王夫人、提拔凤丫头, 也是因为觉得王夫人躲事,家里还好的时候争着要理家, 攒了不少私房, 后来看着情况不好了, 就把事情推给小辈, 自己做好人。这事是凤丫头做下的,说到底,也是他们家确实进账不多, 开销过大。凤丫头前一年就说过要削减开支,可各房各院的, 谁愿意?最后怨声载道, 不了了之。真要说起来,这两年家里最大的开支是什么她也不是没数。桩桩件件都是省不下的, 偏偏凤丫头拿了最不该拿的那件!好歹是黛玉自己发现的, 自己收回去了,要是林家家传之物真流落在外, 被别的人家得了,她老婆子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如今别的也罢了,她就怕黛玉因为这事就记恨上他们, 因此早早吩咐下了,林家的年礼到了,要好生接待。
  凤姐原先不知道那尊玉鼎的来头, 等被贾母骂了,“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这事儿麻烦得紧,亏得是黛玉一个人来的,要是叫她叔叔家的人晓得了,能不做文章?就是黛玉自己,心里对她们就没想法?她忐忑了多日,如今见到林家的礼单,只觉得“还是来了”,便急急地去找贾母拿主意。
  贾母正和探春姐妹说话逗乐,看了看礼单,笑着问:“怎么了?”
  “林家的婆子还等着呢。”凤姐小心翼翼地提醒她,往年林海送的年礼,差不多是全府上上下下一个月的月钱了,更别说还有布匹文具等,够应付好几桩过年期间的人情往来了,今年一下子减了那么多,想来还是受了那件事的影响。
  贾母掂了掂那几页纸,道:“好,那留她们吃顿饭罢,好生招待着,不可怠慢。”又道,“玉丫头倒是还记得她妈妈当年的习惯,这单子列得一模一样的,我刚刚还一恍惚,以为是我的敏儿从苏州千里迢迢送来的呢。”
  凤姐惯会察言观色,立刻反应过来,如今这年礼才是按着正常的模板置办的,往年是林海心疼女儿,在规格之外多塞了不少。只是虽是这个道理,但家里总共就这几个子儿,哪些用到哪儿去都是算好了的,骤然少了一笔收入,又要想法子,她知道原先祸是自己闯下的,只能暗地里咬了咬牙,强笑道:“林妹妹才多大,如今都开始管这些了,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还什么都不知道,到处玩呢。”
  “她家里那个样子,嫂子又不管事,姐姐想管也管不了,除了她自己辛苦点,能怎么办呢。”薛姨妈叹道。
  探春笑道:“原来管家是这么辛苦的活计,怪不得凤姐姐这几个月消瘦了这么多,晚上开席咱们得敬凤姐姐一杯。”
  她们三姐妹穿着过年刚做的衣裳,一模一样的鹅黄缎面绣梅花的掐腰小棉袄,大红的石榴红褶裙,衬得脸色更娇嫩了,贾母看了欢喜:“对了,给玉丫头做的新衣裳呢?”
  凤姐道:“我原来打算等林妹妹过年来家里的时候给她呢,要让那两个林家的婆子带回去吗?”
  “还是等她来的时候罢。”贾母点头道,“宝丫头去她姨妈那儿了?”薛姨妈忙道:“是呢,她姨妈说要她帮着抄什么东西,一早就过去了。”
  贾母记得宝玉也被王夫人叫去了,“嗯”了一声,笑着对薛姨妈道:“我昨天看到宝丫头还穿得旧衣裳,问凤丫头来着呢,我说你给你们姐妹做衣裳,难道忘了宝丫头的?凤丫头直叫委屈,说姐妹们都是今年的新料子,一起叫人送过去的。”
  薛姨妈道:“是呢,平儿前几天亲自送来的,只是老太太也知道,宝丫头向来不喜欢鲜艳的颜色,她就爱她那些半旧不新的衣裳,觉得舒服。”
  “年纪轻轻的,你也不劝劝她。”贾母皱着眉摇摇头,“之前有人说林丫头叔叔家的那个堂姐,自回
  了娘家,就一身素的,宝丫头才多大,可别学她。”
  林馥环可不是什么值得年轻女孩儿们学习的榜样,薛姨妈快速地低下头,看了看迎春手里的针线活,过了会儿才哑声道:“听说治国公府的将军夫人为她儿子去向林家提亲了,有这么回事吗?”
  贾母道:“真真假假的,说什么的都有,不过林家这次,看来是真的要家运亨通了。”
  到了晚膳的时辰,宝玉和宝钗也过来了,几个小辈一起陪着贾母用过了饭,便被打发回去歇息:“我老了,坐不住了,你们别陪我在这儿无聊,自己回去玩罢。”宝玉有心和姐妹们一道摆个酒席再吃一次,但李纨笑道:“前阵子才说园子里有下人守夜不规矩,吃酒玩牌,要好好整顿,我们自己倒带头起来?”
  宝玉不悦道:“大过年的,管这些作甚。”
  宝钗道:“就因为过年都要整治,才显得重视,叫他们心里有数呢,凤丫头也不容易,家里这么多人,有的都是经年的老人了,她摆下脸来重新立规矩,背地里被说了多少呢,咱们就别给她添乱了。”
  这些天因着过年,她便从蘅芜苑里搬回薛姨妈那儿住去了,日日把进大观园的角门紧紧关着,不许自家人进出,宝玉深觉无趣,叹道:“宝姐姐这样,越发地显得要同咱们生分了似的。”
  宝钗素来稳重,闻言也只是轻声笑笑:“可不敢和宝二爷生分了,真正生分了的,另有其人呢,并不敢和她比,我先回去啦,你们也早些歇息,明儿不是还有筵席要吃,你们家梨香院那十几个女孩子,吊了大半年的嗓子,除了娘娘省亲的那次,也没见她们唱过,如今可算能单独唱给我们听了!”
  那梨香院原是荣国公生前修养之所,薛家人进京,便是暂居那里,想着慢慢收拾自己家的院子,后来元妃要省亲,家里修园子,又买了十二个戏子,薛姨妈便搬去了东北角的一个小院子,梨香院给了那些个女孩子。当初薛姨妈住那儿,本就是图和王夫人挨得近,能时常说说话。如今换了些年轻聒噪的戏子住着,别的不说,天天练功就能烦到王夫人。她吃斋念佛的,一向喜静,今天忍不住同宝玉、宝钗抱怨了这安排,宝玉因听过那些女孩儿们唱曲,又怜她们年轻俊秀,听母亲骂她们,自然要说两句好话,是以宝钗才拿来说笑。
  姐妹们又说笑了几句,便各自散去。惜春因一早说好了要去秋爽斋临摹芭蕉,便和探春一路回去。月色正好,今夜又难得无风,姐妹俩喝了酒,一身热气,索性决定走回去。叫两个丫鬟举着灯在前面探路,自己互相挽着手,倒是惬意。
  “二太太再说林姐姐可怜无助,寄人篱下,我也不会信了。”惜春想来喝得有些多,冷笑了一声,“凤姐姐是什么精明人,今天就差没直接问老太太要怎么巴结林姐姐好了,我看有些人也只好自己安慰自己了。”
  探春吓了一跳,拉着她的袖子低声道:“你说什么呀!”
  “我什么也没说呀。”惜春依旧是一副有些轻蔑的表情,“原先就比不过人家,不过想着人家孤苦无依的,自己还有家里人可以依靠,拿着这点优势装得比她好似的。结果现在,人家也有家里人了,还比咱们家的好,可不叫人心里不好受?”
  探春听她说得越发不像,便拉下一张脸来:“你在说谁?”
  惜春笑着挽回她的胳膊:“说我,说我自己呢。”
  探春却知道,她说的哪里是她,分明是今天的所有人。
  原先贾敏姑姑去世后,老太太心疼黛玉,把她接进家
  里,吃穿用度,皆与她们姐妹无一差别。她模样生得好,才情出众,为人清高,要说平时玩闹的时候,半句惹人恼的小性儿没耍过,那就是假话了。单是探春自己,其实就有些看不顺宝玉跟在她后头转,处处讨好她的样儿。只是年纪到了自然明白,黛玉、湘云这样的,和她们不同,她们是亲戚家的女孩子,甚至能与宝玉成亲的,又觉得男女有别,宝玉有些言行不恰当了。
  后来连林海也没了,黛玉彻底成了孤女,王夫人的心思也越来越明朗,就是宝钗自己,一边说着“一年大二年小,宝兄弟可切莫如此了”,一边也时常往怡红院去。但老夫人的心里,什么都不用说,自然是更偏亲外孙女的。她们姐妹本就看个热闹,谁知道也没过多久,林表姐就仿佛成了宝玉高攀不起的人了。
  虽然这么说不恰当,但想来,如果现在黛玉重新住来贾家,老太太绝不会在她住得好好的时候同她说,你搬一搬,好把你原来的屋子给戏子住。
  “到底人家哥哥争气呀。”探春道,“我若是个男儿,也像他们似的出去闯自己的事了。到时候你也和林姐姐一样等着被人奉承,不必在这里叹气。”
  “我有什么好叹气的。”惜春道,“他们脏的乱的臭的懒的,跟我也没关系。”
  第89章 第89章
  虽然心里是想着要远着荣府, 但正月里不去拜年是不可能的,宋氏本欲陪黛玉一道过去, 但是林滹的几个学生约好了来拜年,黛玉便道:“师兄们年年来, 婶子都亲自下厨做几样拿手菜接待, 今年情况本来就特殊, 婶子如果临时改了待客的规矩, 难免有人要多心。那边本就只是我的长辈,叔叔婶婶不必太在意这些个,我去去就回来。”
  “晚点叫你哥哥去接你。”宋氏最后只得应了。
  黛玉心里一动:“大哥最近看起来没有年前忙了?”
  宋氏知道她最喜欢林征, 况且让长子去接确实更重视些,便笑道:“是啊, 陛下已经回到京城里了, 不用像从前那么提心吊胆的了。昨天他当值了一整夜,今天在家里呢, 晚点让他去接你, 顺便拜见一下史太君。”其实还是局势已经稳定了,林征依旧早出晚归的, 但没有之前那么三四天回不来家的情况了,反倒是林徹,还抱怨了两次:“我都不知道永宁王哪里有这么多精力, 我们跟在后面打下手的都要熬不住了,他不用睡觉的吗?”被林滹骂了一通。
  黛玉轻笑了两声,她当然知道二舅舅天天指着林徹骂宝玉, 要他争气,可她还是想大哥去接她一回。她想叫宝玉知道,就算韵婉其貌不扬,可她的夫君是顶天立地的真男儿,谁看了都得自惭形秽的那种,不是他这种纨绔子弟能议论的。她也想让贾母知道,武曲鼎是林家家传信物,便是将来不做她的嫁妆,也有人比荣国府更有资格摆出来。先帝赐林家文武双鼎,褒奖的是他家先祖文武双全,和别家一代不如一代不同,她的兄长们器宇轩昂,配得上祖辈荣光。
  她在选跟着的丫鬟的时候犹豫了一下,紫鹃与她素来亲密,跟着她进了里屋,笑着问她:“姑娘是在想着要不要把茜雪带上?”
  “以我的性子,真想带上茜雪,看看宝二爷打算说什么。”黛玉笑了笑,“算了,大过年的,回头他们院子里闹起了不痛快,又要说我小性子挑拨的。我可怕了他院子里那些个大丫头,只单一个晴雯,那是真‘副小姐’,可招惹不起。”
  “晴雯的脾气也是宝玉惯出来的,从前我们都在老太太房里的时候,她虽然也火爆,倒也没像现在这样。”紫鹃摇头叹了叹,“不过茜雪的事和晴雯有什么关系?还不是宝玉自己不敢惹李嬷嬷,又要在袭人她们面前撑面子?怜惜丫鬟倒不怜惜茜雪了。”其中缘由,其实不用说也知道,茜雪为人木讷,在屋里是埋头干活的那种,素来不出挑,也从不玩笑,模样也就普通,她一个丫头,贾家又是那种重面儿、尊重老奴的人家,宝玉的乳母想吃他的茶,她做小丫头的能拦着就是黛玉在贾家的时候,看到李嬷嬷拄着拐杖耍横发作,也只敢“劝”呢,那声“李奶奶”,也是按着规矩叫的,不过是宝玉在气头上罢了,“但依我看,晴雯这脾气,将来也落不着好,宝玉把她惯成这个性子,将来又护不住她,要是将来的宝二奶奶是琏二奶奶那脾气,晴雯第一个落不着好。”
  黛玉奇道:“我记得那时候,舅母是想着袭人的?我当时还玩笑叫过她嫂子,她也没反驳。”
  “是袭人,但袭人多会做人啊。说起她来都是又勤快又忠心,宝玉屋里离了她就转不起来似的。就像现在,琏二奶奶想动平儿,不也得掂量掂量别人会说什么?虽然我觉得她和平儿还是不是一回事儿。不过晴雯这样的最容易倒霉,她往常得罪的人又多,又没实在好处,宝玉要是不护着她,怕是他房里的人就先要给晴雯喝一壶了。”
  这话黛玉倒是认同,宝玉屋里的丫头们,各个不是省油的灯,又都有来头,什么老夫人赏的,什么太太赏的,什么管事的女儿,她住在荣国府的时候还小,但绛云轩里已经有不少热闹好看了,如今他渐渐大了,到谈婚论嫁的时候,贾母、
  王夫人少不得要替他张罗,到时候除了一个袭人长袖善舞、谁也不得罪,其他的丫头,总得有一两个要遭罪的,晴雯这性子,平时得罪的人又多,真计较起来,也确实不像个丫鬟,秋纹抱怨她“三寸长的指甲,谁敢喊她干活,自己觉得自己高贵,看不上我们讨好主子,打骂底下的小丫头倒是满口的蹄子、狐媚子,真当自己是小姐了”,在背后说人坏话固然不好,可也说明晴雯是得罪了不少人了。
  “茜雪被撵出来,还能到姑娘这里做活,晴雯要是将来被宝二奶奶撵出来,可就没活路了。”紫鹃看得通透,“远的不说,宝玉不穿家里针线上的人做的衣裳,他的衣服鞋袜,全得自己屋里头做,袭人用不动晴雯,忙不过来的时候,还得求史大姑娘帮忙,宝姑娘也帮着做过,晴雯这样,除了宝玉,谁敢用她做丫头?真供起来罢。”
  黛玉道:“怪不得袭人之前还说我‘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呢,原来湘云和宝姑娘都做过她的活计?我倒是不知道,原来住在他们家,非得给她的爷做点针线才算懂事儿,不然就要挨她说呢。”
  “所以说袭人和平儿不是一回事。”紫鹃道,“咱们屋子里谁没少做过针线?姑娘住在那府里的时候,手上的银钱只有他家发的月钱,老太太生日、宝玉生日,还不都是拿的针线去贺的?做得怎么样,都长了眼睛,不过没给她做白工罢。”
  她支使不动底下的人,倒是把主意打在了在家里做客的姑娘们头上来了,虽然黛玉自己没给她做过,但湘云、宝钗是客,也不知她怎么开得了这个口的。紫鹃抖了抖:“史姑娘、薛姑娘还是自己家里有人,在荣国府暂住呢,要是姑娘没来六老爷这儿,还住在那边,多半是躲不过的,便就是老太太心疼姑娘不让做,也少不得要被编排。得亏是来了,往后还是再远着些罢。”她比黛玉要年长几岁,当年就替黛玉的未来着想过,也不是没想过宝玉知根知底,又俊俏,还受老太太宠爱,是个好人选,似乎当时林海也动过这样的心思,但是如今回了林家,又觉得不像了。环姑娘嫁过一次的人了,都有治国公府嫡长子来提亲,和这些真正的青年才俊比起来,宝玉连唯一的“会对女孩儿们好”都显得不那么好了。
  “还是我和雪雁跟着姑娘去吧。”紫鹃道,“之前出了那事,总得对姑娘客气些。远的不说,咱们家大爷还升了官呢。”
  黛玉“噗嗤”一声笑着点点她的鼻头:“你现在也学会‘狗仗人势’了不是?”
  “我要是‘狗仗人势’,我也不跟着姑娘这么多年了。”紫鹃开着玩笑地捂着胸口道,“当年也就只老太太对姑娘好,咱们屋里和二姑娘屋里,最容易被欺负,二姑娘是自己性子老实,只知道退让,司棋绣橘还替她争一争,我却不行,说起来就是老太太宠着姑娘,咱们屋里平时和宝玉差不多的体面了,还要怎么样,真不拿自己当外人了。姑娘晚上偷偷哭的时候,我不也跟着哭?有什么用。”还是林海临终前,把家财清点,当着苏州林氏宗族的面给了林滹,并托他照顾女儿的方式妥帖,全族人都知道黛玉虽是孤女,也不是身无分文地来的,也好过明明年年给荣国府那么多银钱,最后黛玉却还要被说靠老太太养着。
  她们主仆对着沉默了一会儿,黛玉叫雪雁来:“你去换一身新衣裳,咱们去给外祖母拜年。”
  雪雁道:“姑娘还穿着旧衣裳呢,就我穿新的?也太不像话了。”
  “你跟我比?我爹爹才没了一年,我给他戴孝呢,你不穿鲜艳点,人家以为我们家穷得过年没做新衣裳呢。”过
  年前林家针线坊上的人给各院的奶奶、姑娘们做了好几套过年的衣裙,只是黛玉毕竟打算给林海守三年的孝,把那些大红大绿的都分给了底下人。不过她平时的衣裳也确实太素了些,贾母年纪大了,喜欢热闹,恐怕也忌讳,她便自己动手,改了几件藕色的衣裳,配着馥环给她新做的黛蓝色的织金马面裙,看着没那么素净,还送了一套给一样是今年没了爹的钱几栀,“什么叫就你穿新的,紫鹃陪着你,还有几个小的,都穿上新衣裳,过年嘛。”
  她们收拾妥当了,门外林福亲自领了车来送她们,黛玉想起来一件事,趁着这个时候问他:“福叔,苏州那儿有我的信来吗?”
  苏州老宅如今是林华带着几个老人看着宅子,顺带守着林家的祭田,林福在车外答道:“姑娘问的巧,我才派了人去驿站收的信呢,过年他们人手不足,应当是年前就到了,没送出来。姑娘今天回来的时候,就能看到了。”
  年前驿站也不只是人手的问题了,当时皇上遇刺,京里被围得水泄不通,什么书信都被卡着,也是现在才渐渐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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