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傅氏正是仗着这层关系,才从之前的次等士族晋阶为一等门第,长孙则安也因此成为太子伴读,仕途顺畅。
  所以,虽失去了一笔理应归入宗族的遗产,傅氏又如何能从皇室嘴里抢肉?
  至于簪缨这个从小被当成太子妃教养的孙女,一年也回不了两次家,每次回来傅老夫人还得精心供着,生怕出点子差错被宫里怪罪,她又如何喜欢得起来。
  说到底,傅老夫人一生最疼爱的是长子,痛失长子后,便最着紧长孙。
  是以当初傅妆雪乍然上门来,邱氏第一眼看见那张如同从大儿子脸上扒下来的面孔,当场泣咽。
  像,太像了!
  在确认女孩手里的傅氏家传玉佩之后,老夫人便搂过少女心一声肝一声地叫个不住,认下了这个孙女。
  暂且对外瞒着孙女的身份,是则安的意思。
  只因清明节后,朝中便商议着追封北伐功臣,傅容有望配享太庙,这是家族大事,在尘埃落定之前,不宜生出波折。
  可听傅簪缨方才的话意——
  傅老夫人肃起面容,“阿雪的身世,你知道了?”
  她待簪缨的态度一向如此,威严有余,不亲不疏。
  前世簪缨一心为孝,常因自己不能承欢祖母膝前而多有愧怍,面对祖母的冷淡,只有竭力讨好而已。
  可祖母依旧不喜欢她,在她最重要的及笄礼上,也可以托病不至。
  是她做得太少了吗?
  簪缨脑海中闪过一张张面孔……不,是她做得太多了啊。
  少容着眉眼,神情却蕴含离人千里的生疏,淡淡道:“不止我知道了,宫中也知道了,也许再过几个时辰,全京城都会知道。”
  这话吓着了傅老夫人,紧盯眼前的小女娘,皱眉问:“何意?”
  “稍后大兄回来,祖母问他,自然知道。”簪缨转身,“我去蕤园歇歇脚,待人齐了,再来讨一个交代。”
  娇影径自离去。
  傅老夫人生平第一次被个小辈晾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又气又疑,转头对着陪房王媪,手指门口干瞪眼睛:“反了天,她反了天了……”
  从傅宅西厢的园门过去,穿过一道垂花门,便是蕤园的所在。
  簪缨步步行来,一园繁盛的花木在眼前徐徐展开。
  以石子甬道为界,庭林中一半乃是颜色瑰丽的奇花异卉,南北名种尽有,另一半却单种青竹,玕琅独翠。
  花有花的娇,竹有竹的傲,两处对庭互映,又相得益彰,如有无尽的缱绻之意。
  这般鸾凤和鸣的气息在堂室中
  更为明显,只见那东屋里的墙柜与书案上,满满都是撂放整齐的书册,而一张屏风相隔的内室,却布置得精致绮美,处处可见女子的巧思。
  主人虽仙逝,蕤园内日日都有人清洁扫洒,一瓶一器,有如生前。簪缨每次回府,都要过来在父母生活过的屋里坐一阵。
  她记得,小时候屋里有位芮嬷嬷,是外祖母的陪房,后来又看着阿娘长大。那时嬷嬷抱她在膝头,给她讲父母的故事,最爱说起的,便是居室中那张袁安卧雪图屏风的来历。
  原是东汉有位贤士名叫袁安,大雪之日,宁肯在屋里忍冻挨饿,也不肯出门讨食,曰:“大雪人皆饿,不宜干人。”傅子胥一日温书,读到此节,赞叹不已,道唯有贤者能将心比心,知人人苦饿,不去争抢妨碍,此为高节仁士。
  唐素听后却不认同,驳道:“圣人云,达者兼济天下,穷者独善其身。袁安处穷,却连独善其身也做不到,分明出门便可活,却死活不出,岂非腐儒?”
  于是夫妻二人一论高节一论迂腐,谁也不能说服谁。最后还是唐素大度,退让一步,拖着声调笑眯眯道:“好罢,那三郎便做卧雪高士,由我来雪中送炭,总不使你冻坏饿坏便是了。”
  幼年的簪缨听不懂深奥的典故,但每次听芮嬷嬷惟妙惟肖地讲述这段故事时,心里总觉得十分温暖。
  各持志向又相互理解,互相爱重又不改其志,恰如妍丽的娇花与清高的翠竹,互倚互望,是她想像中一对夫妻最为恩爱的模样。
  阿父和阿母也确实做到了。
  阿父纵为一介书生,却心存报国之志,主动请缨随兄长持节北征。
  阿母即使在丧夫育女之后,犹然心志刚强,不忘拓展海商之路,身先士卒带队出海。
  他们最终都没能回来。
  可簪缨一直觉得,阿父阿母皆如翱翔青天的雄鹰,总有一日会在云霄之上重逢。
  虽然记忆里没有他们的样子,但她知道,他们都是很了不起很了不起的人。
  只有她,很笨,很不好。
  “阿父,对不起……”
  簪缨轻抚书案上父亲留下的手迹,沙哑声从喉咙里挤出。
  她这些年除了读过几本经书,只晓得孝经女诫,腹内草莽,识人不清,任人摆布,活脱脱是满脑袋糨糊。
  父亲若知,一定会气得弹她额头吧。
  “阿母,对不起……”
  她上辈子认贼为母,空付孝心,却落得如猫戏鼠,惨淡收场。连唐家累世积下的财富也保不住,尽付东流。
  母亲若知,也一定会骂她不争气吧。
  以后不会了。
  女儿向你们保证,以后决不会了。
  “女君,”关注着那府里动静的春堇在门外道,“傅博士与那个女娘回府了。”
  簪缨轻嗯一声,低头揉揉眼睛,最后环顾这间屋子一圈,起身向正房行去。
  傅则安带着妆雪出宫时,不见自家车驾,便觉不好。火速赶回府后,得知簪缨果然在府里,瞬间一个头两个大。
  傅老夫人看见出门时还好好的阿雪,回来却双目红肿如桃,神容憔悴,如此可怜见的,忙问傅则安出了什么事。
  她也急,傅则安也急,两下里好不容易对上话头,刚道清缘由,簪缨便至。
  她抬眼看了看祖孙三人,也不脱履,直接拣了一张矮足案坐下。
  “大兄好本领,我还以为你带不走这位二娘子出宫呢。看来皇后是想大事化了,小事化无了么。”
  傅则安见她实在无礼,阴阳怪气,哪还有半分世家女的矜贵,胸口起伏了几下。
  “阿缨,你究竟意欲何为?今日之事殿下与阿雪都已经解释过,我信他们之间
  清清白白。你为何如此任性,在宫里不识进退不算,还要回到府里咄咄逼人,你可知,宫里都要乱天了吗?”
  第8章
  簪缨很奇怪,原来她为着自己的损失辩一个理,讨一个公道,在太子和大兄眼中,就是咄咄逼人。
  傅老夫人震惊的是另一件事,质问道:“阿缨,你当真要与太子殿下退婚!”
  “退婚之事,断簪为凭,有何当不当真的。”
  少女的语气里混合着天真与漠然,独有一种疏冷,眸子转向傅则安,“大兄莫急着为谁开脱,我嘴笨,吃不了谁。此来贵府,只为问清三事。
  她不给对方开口的时间,接着道:“第一,傅妆雪的真实身份,兹事不小,为何却无一人告知于我?
  “第二,她与太子亲近,是否得了傅家授意,打着姊妹共侍东宫的主意?
  “第三,若是如此,我理应得个交代;若非如此,那么傅氏有女行事不端,败坏声名,兄长、祖母,你们更应给出个说法,不是吗?”
  从小在宫规森严的地方长大的少女,说话从来细声慢调,与人吵架都不会,遑论口角伶俐。
  所以这篇话,包括之前在华林园水榭当众退婚的那一番话,簪缨从恢复前世记忆开始,便一直在思量了。
  她心智单纯,便将前后的因果道理反反复复琢磨。
  她语气软弱,便先在心里组织好语言,温习再三,而后一口气说出。
  她不懂得顶撞他人,便逼迫自己说话时盯着对方的眼睛,不许自己露怯。
  与每餐强迫自己多吃下去的每一粒米一样,脱胎换骨,如此艰难,但是,她想尽力一试。
  试着变得强一些,再强一些,直到拥有能够保护自己的力量。
  许是没想到这种长篇大论会出自簪缨之口,傅则安意外地默了默。
  傅妆雪见兄长为难,眉间闪过一缕凄楚,直挺挺跪在簪缨面前,神色哀婉,比指对天道:“阿姊信我,阿雪到京日浅,诸事皆听从祖母、兄长安排而已,惶恐尚不及,绝对没有其他心思。我愿意对天发下毒誓……”
  “阿雪!”傅则安打断,就要扶她起身。
  簪缨和在宫中时一样,从始至终,不给傅妆雪半个眼色,这时也只是撇下长睫,盯着面前的案几,淡声道:“你能做得自己的主,或能回答我的问题,再说话。”
  言下之意,她还没有开口的资格。
  “好,好!吾家阿妹长本事了。”傅则安看着簪缨,眼中满是失望,“为兄能做得阿雪的主,你既要说法,我来给你个说法。”
  他是儒雅的君子,作不惯疾言厉色的模样,原以为让一让也就过去了,不想却纵得她愈发无理取闹,振衣道:
  “第一,隐瞒你,是我的意思。你也晓得,朝中正在商议为先考配享太庙之事,此时不宜节外生枝。且等追封落定,再为阿雪正名,对她将来的前途也有好处。你人在宫里,情势复杂些,告诉了你倒无妨,只是怕不慎传扬出去,惹出非议,不是故意不告诉你。”
  此事簪缨的确知道。
  上一世,便是在中秋节前后,朝廷对大伯父的封号终于有了定论,追赐为永襄国公,配享太庙。傅妆雪也成了名正言顺的公爵千金。
  记得得到消息的那天,御医刚为她剜过一回腐肉,麻沸散的药劲退后,整条右臂从骨头缝里往外地疼。
  她没忘问上一句,“那我阿父呢?”
  毕竟傅氏兄弟二人是一同出使的北朝,一同葬身在那片故国三千里的异乡。
  却因为傅子胥只是从使,在战场上又无建功,默默无闻,只虚封了一个右光禄大夫。
  傅则安见簪缨神情寡落,以为她不以为然,眉心轻皱,苦口婆心地引导道:
  “第二,阿缨,你自幼生于华族,长于宫闱,荣华宠爱都有了,不知外姓女娘打入这片天地的艰难。我带阿雪参加几个名门宴席,
  也是为了她以后着想。至于太子殿下,是因与我交好,所以见过阿雪几次,偶有关怀,全然是看在我的面上。”
  他真是想劝醒这个一时钻了犄角的妹妹,皂履上前一步,愈发语重心长:“阿缨,你莫以为储妃之位难得,便所有人都想抢你的。你少时亦读书,应知《庄子·秋水》中有则寓言: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雏,非梧桐不止,非醴泉不饮。一日,有只老鸱拾得一只腐鼠,正逢鹓雏从它头上飞过,老鸱生怕鹓雏抢走自己的食物,便发出‘吓’声怒斥。尔,欲为此鸱乎?”
  屋里安静下来,傅老夫人见有孙儿出马,出了一口气,搭着女使的手从容坐回席榻。
  簪缨眸子轻张,看向傅则安。
  太学五经博士的口才,是了得的。他这是将傅妆雪比作凤凰,而她是那只得到一只腐烂的老鼠,却当成宝贝,生怕别人抢去的笨鸟。
  为了说服她接受傅妆雪,傅则安不惜将辩难场上的手段用在她身上,旁征典故,援引例证,侃侃而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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