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
“笃笃笃——”
外面的敲门声还在响。
路远后知后觉回神,伸手抹掉脸上的冷汗,然后艰难掀开被子下床,起身过去开门。他原以为是风纪成员过来查寝,但没想到会是尤斯图亲自来,开门的时候不由得愣了一瞬:“尤斯图,你怎么来了?”
尤斯图并不想暴露自己来这里的真实意图,闻言指了指自己手臂上的金色袖标:“如您所见,例行查寝……”
他语罢,忽然注意到路远潮红到有些不正常的脸色,下意识皱起了眉头:“您怎么了?”
路远嘴唇苍白干裂,皮肤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整个人看起来状况十分糟糕,任谁来看都会觉得他生病了。
路远实在没力气站在门口和尤斯图说话,闻言晃了晃脑袋醒神,然后转身回屋,闭眼重新趴回床上,有气无力道:“哦,可能没睡醒,有点头疼……”
事实上不止是头疼,腿也疼的厉害,但路远是个皮糙肉厚的小混混,依旧固执认为裹着被子睡一觉能治愈所有的病痛。
尤斯图见状反手关上房门,径直走进屋内。他单膝跪在床侧,俯身摸了摸路远的额头,结果发现温度烫得惊人,面色微变:“您生病了,我带您去医院吧。”
路远刚才觉得浑身发烫,现在又开始浑身发冷,他艰难裹紧被子,心想难道是因为地球人水土不服:“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他还是不爱去医院,担心检查出自己身体和虫族不一样,这种事能免则免。
尤斯图眉头紧蹙,不明白路远为什么烧成这个样子都不想去医院:“可您病得很严重,再不去医院身体会出状况的。”
路远原本闭眼趴在床上,闻言又缓缓睁开看了尤斯图一眼,眼睛因为血丝遍布而显得有些疲惫,直到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让人分不清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算了,反正我本来也活不长。”
是的,活不长。
虽然不应该,但路远现在莫名有些自暴自弃的意味了,他甚至觉得这场病不是因身体而起,是因为心里那个一直支撑他回家的念头断了。过往二十年都没生过的病今天一齐涌了上来,谁也受不住。
尤斯图不喜欢听这种话:“阁下,请不要这么说。”
他语罢又摸了摸路远的额头,发现与刚才的灼热不同,竟冷得就像一块冰,直接掀开被子把路远从床上扶了起来,顺手扯过床尾搭着的外套给他穿上,语气严肃:“阁下,我没有和您开玩笑,您现在必须去医院接受治疗。”
路远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皱眉按住了尤斯图的手,勉强打起精神道:“我真的没事,你让我睡一觉就行了,实在不行明天早上再去。”
路远在这件事上破天荒有些固执,语罢不等尤斯图反应,就又重新躺回床上,把自己裹进了被子里,就像一条大号毛毛虫。
“……”
尤斯图不明白路远为什么不愿意去医院,他注视着对方汗湿的额头,微微皱眉,伸手拨开路远额前的碎发,莫名想起了当初在星舰上的时候,对方好像也是这样抗拒去医院。
尤斯图伤势未好,手腕尚且缠着厚厚的纱布,他俯身靠近时,路远依稀还能闻到对方袖口间苦涩的药味,还有那道低沉不解的声音:
“您为什么不愿意去医院……”
路远却迷迷糊糊说了一句尤斯图听不懂的话:“我和你们不一样……”
尤斯图闻言一顿,竟发现自己无法反驳这句话,因为路远看起来确实和他们不一样,无论是外貌还是性格,都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尤斯图实在担忧路远的状态,忽然想起自己上衣口袋里还有几片特效药,起身去饮水机那里接了一杯热水,然后坐在床边把路远扶起来,将一粒白色的药片塞进他嘴里,又喂了一点热水,低声安抚道:“咽下去,您会感觉好一些的。”
这种药片是专门用来给暴乱期军雌恢复精神力的,造价昂贵,只有皇室才有。
路远除了不愿意去医院,别的方面还算配合,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吃完药后感觉自己的头疼终于缓解了几分,安安静静躺在床上,除了虚弱,并不算太过难受。
尤斯图见状,又起身去卫生间拿了一条毛巾用热水打湿,给路远擦了擦脸,见他精神状态似乎好了些,静默一瞬,这才出声问道:“……您是否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
路远发现了,自己对着瑞德能凶起来,对着尤斯图就是凶不起来。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几分病恹恹的虚弱,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问道:“如果你发现自己的寿命只有一百年,这对你来说算是坏事吗?”
尤斯图摇头:“不算。”
他甚至连犹豫都没有。
路远:“为什么?”
尤斯图目光专注地看着路远,银色的发丝在灯光下晕着浅浅的暖黄,连带着那双瑰丽的红色眼眸也柔和了几分,不明白性格洒脱的路远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想不明白:
“阁下,虫神虽赐予我们两百年的漫长生命,可那只是一个虚无的数字,真正能走到尽头的却寥寥无几。就像我的君父,他不过活了一百年就埋骨于密林深处,就像我,假使昨天我没有熬过那场精神力暴乱,我的生命将会终止于二十六岁,比一百年还要短暂……”
“远方的战场上埋藏着许多年轻的战士,他们都可以拥有两百年的寿命,但他们都选择在最好的年岁止步于此,因为对他们来说,世界上还有许多东西都重于生命……”
尤斯图低声一字一句道:“尊严、荣耀、国土,太多了……”
路远闻言没说话,虽然不应该,但他心里终于感到了一点点安慰,原来自己在虫族也不算最短命的那个。
路远抿唇,对尤斯图道:“其实我没事,就是有点想家了……”
虽然路远在地球上已经没有什么挂念的亲人,死了都凑不出一桌吃席的,但离开了熟悉的环境,心里总是无端空落。
都说叶落应当归根,他尚未在虫族这个陌生的世界扎根生长,现在就像一片随风飘荡的叶子,不知该去往何处。
尤斯图闻言指尖微动,似乎想安慰路远,但又碍于礼法,悄悄收了回去:“您的家乡很远吗?”
路远轻轻点头:“嗯,很远。”
尤斯图皱了皱眉,觉得这不是问题:“我可以驾驶星舰带您回去。”
路远原本还有些难过,闻言又笑了出来,觉得这只白毛兔子真傻,心想这可不是时间问题,而是时空问题,但笑着笑着又笑不出来了。
路远躺在床上,莫名觉得自己怀里有些空落落的,很孤单。他看向尤斯图,忽然提出了一个连自己都不理解的请求,低声询问道:“我能不能抱抱你?”
尤斯图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路远就躺在床上,轻轻朝他伸出了手,又认真问了一遍:“你可以让我抱一下吗?”
可以吗?
按理说是不可以的,他们两个非亲非故,又是异性,应该保持距离才是。但还没等尤斯图思考出答案,身体就已经自发靠过去,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落入了一个温暖而又踏实的怀抱。
路远抱着尤斯图,然后悄无声息收紧怀抱,闭眼缓缓吐出了一一口气,心里那种空荡荡的感觉终于消失了几分。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忽然庆幸自己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不算孤身一人,生病的时候有“人”关心,孤单的时候也能有“人”陪着。
路远伸手揉了揉尤斯图毛茸茸的后脑,银色的发丝触感极好,真心实意低声道:“尤斯图,认识你很高兴。”
尤斯图没说话,闻言大脑一片空白,脸颊红红地趴在路远怀里,不知该作何反应。这种血液上涌的状态足足持续了好几秒才终于恢复正常,将他从呆滞中拉回神。
尤斯图垂下眼眸,最后轻轻回抱住了路远,心里清楚对方此时只不过是需要安慰而已,抵着对方宽阔的肩头,低不可闻嗯了一声:“阁下,我也很高兴认识您。”
路远笑了笑,心想尤斯图未免也太傻了,自己说想抱,他就真的让自己抱,以后万一被人卖了只怕还帮别人数钱呢,自言自语道:
“假如我不负责,你是不是亏大了……”
这句话声音太轻,尤斯图没听清楚:“什么?”
路远摇头:“没什么。”
他抱着怀里这只大兔子,有些贪恋对方身上的体温和柔软,一时竟不舍得松手。说是抱一下就好,可抱了许久也没松手,直到困倦潮水般袭来,躺在床上不知不觉睡去,怀抱这才终于松懈几分。
尤斯图一动不动,直到听见路远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缓悠长,确定对方睡着了,这才小心翼翼从他怀里起身,然后替他轻轻拉上了被子。
尤斯图伸手摸了摸路远的额头,感觉对方的体温还是有些起伏不定,时冷时热,无意识皱眉,决定还是等天亮之后抽空带着路远去医院检查一下。
窗外天光欲曙,一夜的时间就那么悄然溜走了,尤斯图踩着最后一抹即将消散的夜色悄悄离开了路远寝室,毕竟雌虫不能在雄虫寝室留宿,万一被别的虫撞见他从路远寝室出来,十张嘴也解释不清,只能等白天再找个理由过来。
今天虽然是周末,但依旧有许多学生待在学院并未外出。走廊和食堂挤挤攘攘,因为没有课程将他们错开,反而比平常更为吵闹。
尤斯图刚才去医务室拿了一点退烧药,顺路经过二年级走廊时,忽然发现许多学生都围在一起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地看向走廊角落,敏锐察觉到了不对劲。
尤斯图见状脚步一顿,径直朝着他们走了过去,却见有两只雄虫正站在走廊路口,神情不耐地驱散过往学生:
“去去去!看什么看!再看连你一起揍信不信?!”
“都聚在这里干什么,闪远一点!”
只看情形,大概率又是校园霸凌,这种事并不稀奇,在巴德莱尔学院几乎每天都会上演,只是这次的主角身份却有些特别,赫然是杜兰特家族的小少爷博亚与八殿下伽因。
昨夜王宫内廷颁布旨意,命令杜兰特家族的大少爷桑德与八殿下伽因结为伴侣,消息一经传出,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
桑德阁下虽然在上流贵族中是出了名的游手好闲且嗜赌成性,但怎么说也是一名血液纯净度高达45%的雄虫,外界都以为他会匹配王储之中最有实力的七殿下尤斯图,但没想到却匹配给了身有残疾的八殿下伽因,连围观者尚且都觉得可惜,更何况是桑德阁下的亲弟弟博亚。
博亚恰好在巴德莱尔学院就读,大清早得知消息后,直接气势汹汹地来找麻烦了。他性格冲动,丝毫不把伽因这个不受宠的皇子放在眼里,照着他那条受伤的腿狠狠踹了一脚,揪住面前这只脸色苍白的雌虫威胁道:“我告诉你,杜兰特家族绝不会娶一只残疾而无用的雌虫回去,你如果足够聪明的话,就自己去找虫帝解除和我兄长的婚约,否则有你好果子吃!”
八殿下伽因被博亚踢中腿部,低低闷哼一声,额头冷汗涔涔,却并没有开口求饶,唇间反而溢出一阵低笑。他面色苍白地看向博亚,就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勾唇问道:“阁下,您既然如此‘无畏’,何不自己去找虫帝,反而在这里和我一个残废较劲呢?”
伽因就像一尊灰败破碎的雕像,面容依旧精致,只是从骨子里透着冰冷淡漠,死亡的阴影缓慢攀爬上那张依旧年轻的面庞,赋予他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病态腐朽。
博亚被他无谓的态度气得恼羞成怒,举起拳头就要揍去:“该死!你信不信我让你另一条腿也变成残废!”
“谁给你的胆子敢如此侮辱王储?!”
一道冰冷的声音骤然从博亚身后响起,打断了他的动作,然而博亚还没来得及回头看清是谁,下一秒他的脸上就挨了狠狠一拳,紧接着被对方一脚踹中肋骨,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轰然一声倒在了地上。
“噗——”
博亚吐出了一口碎牙和血的混合物,神情痛苦地捂着肚子,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艰难从地上站起身,这才看清打自己的虫是谁,却没想到竟然是七殿下尤斯图。
尤斯图知道伽因自从在战场上受伤之后,在那些贵族眼中就已经失去了角逐王座的资本,可他从来都没想到这些贵族放肆到如此地步,竟敢堂而皇之侮辱一国殿下,气得手都在抖。
尤斯图目光阴沉地盯着博亚,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冷冷问道:“说,谁给你的胆子以下犯上?你又想让谁变成残疾?!”
博亚没想到尤斯图这个疯子竟然敢对雄虫出手,吓得腿都软了,哆哆嗦嗦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一旁围观的学生也看傻了眼。
博亚的那两只跟班雄虫见势不好,连忙跑回办公室搬救兵,不多时一名面容严肃的中年雌虫就赶了过来,赫然是教导处主任。他与杜兰特家族沾亲带故,眼见尤斯图揪住博亚的衣领威胁,当即怒声喝止道:“都给我住手!”
教导处主任用力拨开围观学生,快步上前拉开尤斯图,这才发现博亚满脸都是血,气急败坏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谁把博亚阁下揍成了这样?!”
阎王打架,小鬼遭殃,杜兰特家族和尤斯图都不是能轻易招惹的,围观学生谁也不敢得罪,闻言支支吾吾一个字也吐不出,就连训导主任也不敢按头直接质问尤斯图。博亚倒是想说,可惜一嘴牙被尤斯图揍掉了大半,现在喘气都困难。
教导主任见状脸色铁青,一连说了几个好字:“行,都不说是吧?!那就给我调监控!”
他全然忘了这是楼梯死角,监控也不一定能录到刚才那一幕。
尤斯图见状讥讽勾唇,只觉得对方逼自己承认的手段实在拙劣,正准备开口说是自己揍的,一道熟悉的声音却陡然响起,打破了平静:
“是我打的。”
大家循声看去,却见一名黑发黑眸的雄虫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虫群外面,赫然是路远。他面色苍白,身上随便披了件外套,原本只是想来医务室拿点退烧药,没想到撞见了眼前这一幕。
尤斯图见状面色一变:“阁下……”
路远却示意他不要出声,径直走到看傻眼的训导主任面前,干脆利落认下了这个黑锅:“他是我打的,有什么事你直接找我。”
教导主任当然不会相信这么拙劣的谎话,瞎子都能看出来是尤斯图打的,愤怒瞪着路远道:“阁下,请您不要开这种玩笑!”
路远瞥了眼一旁气急跳脚的博亚,然后淡淡收回视线看向教导主任,出声反问道:“你看我像开玩笑的样子吗?”
教导主任一噎:“您说是您打了博亚阁下,请问有什么证据?!”
而博亚也不知是不是气得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把推开搀扶自己的雄虫,愤怒指着一旁边的尤斯图,艰难含糊出声道:“是他!是他打……”
“啪——!”
博亚话音未落,忽然被路远反手一巴掌直接扇在了地上,只见那只黑发黑眸的雄虫面无表情甩了甩发软的手腕,然后对着教导主任微微一笑道:“向您证明,我刚才就是这么打他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