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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

  裴望初望着星象道:“亥时三刻,心宿在中,主大火。”
  还有将近一个时辰,裴望初撩袍单腿蹲下,用刀尖挑起柳郎倌的脸,左右细细端详,忽而朝郑君容道:“从谦,你过来看,他中庭是不是与我有几分相似?”
  郑君容对比了半天,下结论道:“是有几分,但两个人相似,须得眉眼如出一辙,他这贼眉鼠眼的,怎么能跟师兄你相提并论。”
  裴望初凤目微垂,轻声对柳郎倌道:“怪不得柳梅居那么多人,殿下只优待你……竟将你纵得背主犯上,罪该万死。”
  柳郎倌吓得瞪大了眼睛,奈何手脚被缚,嘴也被封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凭你这张脸,本可以留你在殿下身边……真可惜。”
  裴望初手里的刀尖沿着柳郎倌的侧额滑到耳际,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如今只能借我一用了。”
  刀尖缓缓穿透皮肉,如琢如磨,将柳郎倌整张脸皮切了下来。柳郎倌一声惊喊被扼在喉咙里,两眼一翻,疼晕了过去。
  郑君容端来一盆药水,裴望初将脸皮丢进去处理了一番,使其不至于变质生味。然后又掏出上次宗陵天师给他的钥匙,解了套在脚上的铁枷,扣在柳郎倌双脚上。
  如此一番忙碌,到了亥时。
  郑君容往柳郎倌身上泼了半罐油,将他拖入房中,点火之前,他觑了一眼裴望初,问道:“师兄真不给嘉宁公主留封信吗,做得这样逼真,万一吓着殿下怎么办?”
  裴望初正拿着帕子擦溅在脸上的血,闻言半天不语,忽而又勾了勾嘴角。
  “她会在乎吗……她都不要我了,还会在乎我是死是活吗?”
  郑君容倒是能体谅谢及音的苦心,劝他道:“殿下也是为了你好,听说驸马已经醒了,西境出事,今上很可能起用崔家,你再不走,万一他报复你怎么办?”
  “这些话不必你来劝我,我心里明白。”裴望初说道。
  他打开火折子往柳郎倌身上一扔,明火见油便窜,连着门窗桌椅、窗帘屏风,瞬间窜成一片火海。
  火光映着裴望初的眉目,明暗间显出几分怅然,他的声音在劈啪作响的燃烧声里也渐渐不甚清晰。
  “我虽明白,可我心里仍怨她,甚至是恨她……她如此心狠,若疑心我死了,也该有几分难过,好叫她也尝尝这伤心的滋味。否则我真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裴望初望着火焰阖目叹息,眼皮里依然是一片金光隐现,那火焰逼近,仿佛也将他的心烧得痛灼。
  正如她与他断情绝意时那般。
  见火势烧得差不多,裴望初也已经远去,郑君容往脸上抹了把灰,朝外狂奔呼喊院中走水。
  公主府中刹那乱成一片,岑墨带着府卫赶来救火,郑君容在旁大声哭喊说裴七郎还在里面,要他们先救人。可这火烧得巧,将门窗都堵得严严实实,待将火扑灭后再进屋,“裴七郎”已被烧得面目全非,几乎成了一堆一碰就散的焦炭。
  谢及音闻讯而来,崔缙听说烧死了裴七郎,让下人将自己担在椅子上,一路抬到了得月院。
  那焦炭般的尸体就横陈在大火摧残过的断壁残垣中,没有人敢去碰。谢及音扶着识玉才堪堪站稳,声音极轻地问她:“他一定是走了,对不对?是离开了,那不是他……”
  识玉的目光落在尸体双脚间的铁枷上,抿唇不语,也红了眼眶。
  崔缙招手让岑墨上前,从怀中掏出一把钥匙交给他。这是他将裴望初讨回府中时,廷尉司直送给他的,正是打开裴望初脚上铁枷的钥匙。
  “劳烦岑中尉用这把钥匙去开他脚上的铁枷试试。”
  岑墨接过钥匙,走到尸体旁蹲下,只听“啪嗒”一声,那铁枷被打开,应声而落。
  谢及音脸色骤然一白,当即就要上前查验,被岑墨和识玉联手拦下,岑墨劝道:“殿下,斯人已逝,让他安息吧。”
  谢及音还是怀疑,可被打开的铁枷就在她面前,容不得她不信。她始终没能想出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眼睛一眨,眼泪簌簌落了下来。
  第48章 星象
  这一整夜, 谢及音未曾入睡。
  理智告诉她,裴望初必然有神通广大的本事,可她又实在担心, 万一他真的偏执至死,那烧成碳的尸体就是他,她该怎么办?
  不……不会的。
  谢及音在心里安慰自己,裴七郎那样的性子,若是寻死, 必不会死得如此难堪, 被火烧得面目全非,他会当着她的面, 把刀剑一寸一寸地推进心脏, 好叫她看清楚,永世不忘。
  可若这场大火是意外呢?
  谢及音心中一时拨云见月,又一时惶惑迷茫。她拨开床帐,一边摇床头的金铃一边朝外喊:“识玉, 识玉!”
  识玉快步走进来, “殿下。”
  “那具尸体……怎么样了?”
  识玉刚探得消息回来,“宫里听说出了事, 派仵作来验, 可烧成这样,什么都验不出来, 倒是认得那铁枷,确实是裴七郎脚上的。仵作验完身份后,将尸首留下处置, 刚才……驸马吩咐人拿草席卷着,扔到城外乱葬岗去了, 说要裴家人整整齐齐……”
  谢及音心中猛得一凉,半晌不言。
  第二天,她想了个法子,叫岑墨以整顿府务为由,把公主府中的人都清点一遍。岑墨清点完后向谢及音回禀,除了裴七郎,确实没有少其他人。
  正此时,别院管事来报,说柳郎倌身上突生疹子,要告请出府,特来拜别殿下。
  谢及音正凝神思索,闻言未理,岑墨对这群郎倌更是不耐烦,挥手道:“殿下不见,叫他滚吧。”
  假扮作柳郎倌的裴七郎就这样顺理成章地离开了嘉宁公主府。
  在洛阳城的一众宅邸中,嘉宁公主府算不上富丽堂皇,只有四进院子,朱门常闭,往来马车寥落。裴望初站在长街对面望去,觉得这座宅邸既亲切又可怜。
  亲切是因为受其庇佑,一层朱漆碧瓦的琉璃壳,因主人的七窍玲珑心而有风雨难摧的坚牢。
  觉得其可怜,是因风雨渐烈,这阵风从河东郡刮来、从西州边境刮来、从虎视眈眈的南晋刮来,一齐涌向这洛阳城中。这座数百年的王都有着坚固的城池和精锐的军队,尚不知能捱过几时,何况城中这座秀丽的公主府。
  裴望初轻轻转了转手腕,他的腕间系着一缕月色的发丝,在阳光下光影流转。余下的已被他仔细收存进长匣中,这是他从嘉宁公主府中带出的唯一一件东西。
  还有一个人。裴望初缓缓捻着腕间的发丝,心道,他会尽早来取。
  距离嘉宁公主府中的那场大火已经过去了许多天,这几天发生了不少事,太成帝终于短暂地从求长生道中抽身出来,处理朝政的冗务。与王铉事先料想的一样,太成帝并未对他出兵抗击马璒的决定表现出满意,话里话外反倒有些嫌他滋战生事。
  “东有河东,西有西州,朕还要修七星观、八卦阁,要派人向东寻访海外仙山的丹药……”太成帝对宗陵天师叹息道,“朕的大魏,大魏的子民,再也经不起战事的折腾了。”
  宗陵天师捋着长髯问道:“陛下的意思是要和谈?”
  太成帝摇头,“朕知道那马璒狼子野心,不踏入洛阳不甘休。朕若是割城与他和谈,是犹抱薪救火。朕心里也正犯难,朕知道,这是上天给朕的劫难。”
  宗陵天师闻言笑了笑,“陛下何必自扰道心,贫道忝列天授宫座师之首,是秉天授之道,天意如何,自能窥探。陛下心中烦忧,不妨让贫道观星象以卜之,如何?”
  太成帝十分欣慰,“自然是好,朕让钦天监的人配合你。”
  于是宗陵天师在宫中设坛作法,一连数日,观星卜筮。与此同时,朝堂上以崔元振、王铉等人为首的官员不停上折子陈奏西州的利害,逼太成帝遣虎符增兵。
  朝中兵马,太成帝占五,王铉占四,其余各处散兵占一。王铉手中的兵马须虎符才能合法调动,眼见着马璒已攻下西州三城,望东而来,怎能不让人着急。
  奈何太成帝偏不肯派虎符,王铉催得次数多了,反叫他疑心其动机。
  三月二十日夜,天上荧惑星入列宿,此为荧惑守心之象,主战事、大凶。一时间,钦天监中大惊失色,朝堂百官人心惶惶。
  君主受命于天,亦获罪于天。天生此凶相,太成帝惊惧不已,忙向宗陵天师讨教。
  “难道真的要朕下罪己诏,伏罪隐退吗?朕尚未得道,如何甘心!”
  宗陵天师安抚他道:“陛下不能隐退,否则岂不是让不轨之臣遂意?荧惑守心虽为第一凶象,却并非无解,天授宫古籍中有记载,舜在位时,天生荧惑守心之兆,掌刑名的重臣游代其受过,三日后,此星象自除。陛下可以效仿舜帝,移罪于臣。”
  太成帝闻言沉思,心中一动,“移罪于臣……移罪于臣……却不知要移罪于哪位臣?”
  宗陵天师道:“必要是三公宰辅,才能承此重任。”
  大魏三公,司徒杨守绪是皇后的伯父,司空卫炳的女儿将要诞下皇子、儿子马上要迎娶公主,司马王铉……
  不太可行,王铉此人讷言于外而精锐于内,若是他带兵反了怎么办?
  见太成帝纠结,宗陵天师又提醒道:“陛下别忘了,官职是可以变动的。”
  闻言,太成帝混沌的心中豁然一亮。
  太成帝当夜便召卫炳入宫,密谈至深夜。第二天一早,宣室殿中连发两道圣诏。
  第一道圣诏将卫炳由司空贬为司隶校尉,从三公宰辅降为纠察百官的谏臣。除了卫炳,众人皆是一头雾水,未能参透圣意,紧接着,第二道圣诏传出,将崔元振由尚书令拔擢为司空。
  自河东剿贼失利后逐渐失去圣心的崔元振重新得到了起用,同僚闻之,纷纷登门道贺,崔缙也被解除了禁足令,喜气洋洋地回到崔家,恭贺他父亲高升。
  然而崔元振本人却并未因此得意,他私下对崔缙道:“你为散骑常侍,常伴陛下左右,应当知道,咱们陛下并不是会念旧情而宽待臣属之人,他只会因有所图谋而以嘉赏相诱,可我尚未想明白,陛下突然加封我为三公,究竟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崔缙给张朝恩送了三千两白银,想从他口中探得太成帝的心思,张朝恩哪里敢说,缄口不言,只笑眯眯地朝崔缙道恭喜。
  崔缙打听不出来,崔元振深思熟虑后,叫崔缙写折子上奏,以儿子的官秩不宜与父亲相同为由,请太成帝收回卫时通虎贲校尉的权职。太成帝为了表示对崔氏的宠信,果然应允了他,虎贲校尉重新全部归于崔缙管辖。
  又两日,太成帝召崔元振入宫,同他说起荧惑守心的天象。
  “……星象乃天之兆,星象不祥,朕躬有罪,若不平息此天之怒,我大魏恐将有难。昔舜帝掌政时,天生荧惑守心之象,掌刑名的游替帝受过,方解此象。宗陵天师与钦天监都算过了,说朕可以移罪于臣,崔爱卿,你觉得呢?”
  崔元振听出太成帝的话外之意,陡然生出一身冷汗。然而禁卫持刀列于身后,太成帝俯视着他,容不得他不答。
  崔元振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不知陛下……想要移罪于哪位臣子?”
  太成帝道:“天谴之灾,非宰辅不能受、公爵不能袭,说来也是种福分。以一己之身换满门荣耀,虎贲校尉只是一个开始,你崔家那些子弟毕竟还要入仕……”
  太成帝脸上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崔爱卿,以为然否?”
  如同悬在头顶的金钟落下,轰然一声,将崔元振罩进无可逃脱的陷阱里,只听得耳畔轰鸣震响,见得眼前无处可逃。
  一代名士、官至三公的崔氏家主,如今委顿在地,绝望如离水的鱼、落网的雁,而持刀的太成帝正高坐上堂,等着他的表态。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所能选择的,不过是抗拒而死牵连家人,或者听其摆布而死,遗泽后世。
  崔元振想起裴家阖族赴刑前,他曾因职审问过裴衡,这位昔年的老友淡然对他道:“灵帝虽昏聩怯懦,然太子贤明仁爱。谢黼此人,刚愎多疑、刻薄寡恩,崔兄为他做良弓走狗,早晚会有烹藏之日……我先在黄泉路上等着你。”
  如今裴衡尸骨未寒,他的谶言将要应验在崔元振身上。
  两行热泪自崔元振脸上滚落,他跪在殿中,朝太成帝深深一拜,额头触在冷冰冰的石板上,半晌,颤声道:“臣……忝列三公,愿代陛下……受罪于天。”
  午后下起了大雨,洛阳宫的朱门推开,发出沉重而闷窒的轰隆声。
  一辆华美的朱顶华盖车自南掖门驶出,行在天子专行的驰道上,朝崔府的方向缓缓行驶。
  这是太成帝恩赏的天子仪驾,马车中坐着面如死灰的崔元振。崔夫人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听说赏赐了天子仪驾,兴冲冲迎出来,站在府外笑盈盈朝崔元振下拜:“恭迎司空大人回府,妾身已在家中备下桑落酒、炙羊肉,请君赏光。”
  “桑落酒……”崔元振苦笑了一下。
  他年少成名,先仕于魏灵帝,后与谢黼交游,中年位极人臣,出必华车,入必饮宴,饮宴必饮桑落酒。如今桑落酒盛行于大魏士人间,皆是因他所爱之故。
  只是酒香沉如旧,人有旦夕祸。
  崔元振先与夫人同饮宴于庭,又携酒壶至书斋,将太成帝所赐枇霜溶于酒壶中。
  酒已微冷,枇霜溶得慢,趁此时机,他铺纸研墨,略一思忖后落笔,纸上写“罪己书”三个字。
  “……君王受命于天,宰辅谨身事之。今天降兵戈之祸,是大道不彰、阴阳不协之故。万方有罪,只在臣工。”
  “臣今情愿伏罪,以纠失察之过,乞愿上苍怜悯,勿罪我大魏君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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